南风
(一)
今天的语文课我又没有认真听讲。
我大大方方地翻阅着你留下的那本诗集,你的战友尚平叔叔告诉我,这是你在执行任务期间,每天都会翻看的一本书。这本书和你随身携带的日记本放在一起,每天工作结束,你都会在日记本上简单写几句当天的感悟。
这位诗人的名字叫做聂鲁达,诗集里面有很多句子我并没读懂,我记得你和我说过:“诗歌和科学不一样,它并不是要教会你什么人生道理,诗歌会让你觉得,这个世上可以多一些无用的东西。”
那位叫聂鲁达的诗人写下这样的句子:
我是个绝望的人,是没有回声的话语。
丧失一切,又拥有一切。
最后的缆绳,我最后的祈望为你咿呀而歌。
在我这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你在这段诗的旁边,折了一个小小的书角。
这应该是你很喜欢的一首诗吧,我读不懂它的意思,但也得不到你的解释了。
我多希望,你能多和我说说这些诗句的意思,告诉我这世界上还有哪些“无用的东西”;多希望你皱着眉头对我说,能不能不要总在上课的时候看闲书,这样你也会被老师叫到学校,当成一个孩子来训导,还不能跟我们老师顶嘴,那种滋味可不好受。
可惜,我再也听不见你的声音。
你像一颗失去光芒的星星,坠入了无边的黑洞里,从此以后,当我再次抬头仰望,人生中的那颗启明星再也不见了。
他们告诉我,你牺牲于反恐前线的一次任务中,你是人民的英雄,我应该为你感到骄傲。
骄傲,我在纸上默默写下这两个字,眼泪很快就掉下来,沾到信纸上,模糊了它的笔画。
为什么我要为你的消失感到骄傲?
难道只因为你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对我们这个小小的家庭来说,妈妈需要的,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丈夫;爷爷奶奶需要的,是一个健康平安的儿子;而我,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和其他同学一样的父亲。
这些你真的关心吗?真的在意吗?
我重重地合上书,把头埋在胳膊肘中,努力不让眼泪在课堂上掉下来。
为什么在你最后的工作日记里,你提到了明天任务的艰巨,提到了爷爷奶奶、妈妈,也提到了你的战友们,对我,却是只字未提。
看着你那工整的字迹,周围的声音我都不再听见。就让我也坠入深沉的黑暗中,变成黑暗的一部分,别让外面的光明再照进来。
(二)
你走以后,我扔掉了卧室床上那一排邦尼兔,也把那些童话故事都扔到书桌旁的纸盒中,包括那本你说要读给我听的《小王子》。我不再需要这些温暖美好的麻醉,它们无法治愈我的痛苦。
接着,我站在镜子面前,深吸一口气,做了个决定,我拿着零用钱去理发店剪了一个和班上男生一样短的板寸头。
我能听见那些同学在我身后窃窃私语的声音,因为怕伤害到我,很多事他们不敢当着我的面议论,可他们越是小心翼翼,我的心里越难受。
我背着书包,压低脑袋上的棒球帽,急匆匆地向家的方向走去。
“陈佳妮——”班上有几个女孩子追上来,试探地对我说,“我们一起回家吧。”
“我想一个人走走。”我躲避开她们投过来的眼神,转身离开,没回过头。
过不了多久,她们就会觉得我是个古怪的冷漠家伙吧,没关系,我连你都能够失去,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情感值得我去珍惜呢?
回到家,妈妈正整理我扔在玄关的那些邦尼兔,她把它们一个个从纸盒中拿出来,抖落它们身上的灰尘。
“陈佳妮,你不要这样……”妈妈努力不去表现她的无奈,可她红肿的眼睛出卖了她的脆弱。
“以后我不需要这些小女孩的东西了。”我埋下头。
“爸爸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子生活,看到这样的你,爸爸会难过的。”
“他在乎我的感受?去执行任务之前,他都没有和我告别。”
“那天太早了,你起床后还要上课……爸爸没忍心叫醒你……”
“我现在可以天天上课,上几百节课、几千节课,学校的课结束了,我可以接着去上辅导班。可爸爸呢……我的爸爸还会再出现吗?他还会再回来吗?”我的眼泪忍不住又掉下来,不受控制。
妈妈看着我,闭上眼,说不出话来。
她说不出再多安慰我的话,只能张开手,把我搂过来,让我能够尽情地去哭。
爸爸走以后,我开始和妈妈一起睡。
有时候,晚上我突然醒来,想到你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了,我只能让眼泪没有声音地流。
黑暗让我想起你离开前那个周日的夜晚,家里忽然停电了,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一家人只能放下手里做着的事情。爸爸拿起了备用的手电筒,从房间里拿出好久没弹的白色吉他,坐在阳台上为我们弹唱《送别》;妈妈在厨房里,借着蜡烛的微光,给我们切橙子,橙子的清香弥漫开来,好闻过所有的室内香薰。
我拿着水壶,伴着爸爸的歌声和琴声,假模假样地在阳台上浇花,还扯着嗓子跟着爸爸一起唱歌。月光洒在阳台上,照着妈妈白亮的脚踝。
那天晚上,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围着烛光,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直到快十点钟,爸爸才收起他的吉他。
“真希望每天都停电,这样我每天都能听见你唱歌了!”我不舍地望着那把被装起来的吉他。
“只要我们的公主喜欢听,我天天都弹给你听好不好?”爸爸笑着把我举过头顶,让他的臂膀变成我私人定制的旋转木马。
“你騙人,动不动就要出差,怎么可能天天唱歌……”
“哈哈,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我们公主。那我答应你,尽快回来,儿童节的时候,带你去游乐场,好好给我们公主唱歌好不好?”
“你不在家的日子,我就不是公主了,我要变成骑士!你是特警,守护国家,我是骑士,守护妈妈!”我赶紧扣上棒球帽,整了整领子,让自己显得很帅气。
“那我不在家的时候,就麻烦陈佳妮骑士守护妈妈啦!”爸爸笑起来露出两个小酒窝,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如果爸爸是个女孩子,也一定很好看吧。
我转了转眼睛,灵机一动,说:“爸爸,平时这么早我们都没睡呢,不如再来点娱乐活动?”
“我看你是想娱乐我吧!”
“妈!我们一起来给爸爸化妆好不好?”我大喊,准备拉妈妈一起进行我的“改造计划”。
那时我不知道,所有的温馨就在那一晚画上了休止符,不知道所有平凡的快乐会在某天突然被夺走。
那个温馨的长夜过去后,第二天,我躺在卧室的小床上,睡梦中的我模模糊糊地听见门外厨房里忙碌的声音。一道光线照到我脸上,我翻过去,蒙上枕头继续睡,然后我好像听到推门的声音,以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努力想睁开眼睛看看,可床实在是太温暖了,它像个甜蜜的糖果屋引我坠入其中。我沉浸在迷糊的梦境里,实在不愿睁开眼睛。
“陈佳妮,爸爸走啦。”
这是你给我留下的最后的声音,可当时的我,居然没有看你一眼。在我的睡梦中,你慢慢关上了房门,永远地离开了我。
(三)
六一儿童节马上就要到了,音乐课上,老师带着大家一起准备班级六一汇演的歌曲,当歌曲的前奏响起时,我低下了头。
曲目不是别的,正是你最后唱给我的那首《送别》。
“《送别》这首歌的曲调改编自一首美国歌曲《梦见家和母亲》。李叔同为其填词后,它在中国一直流传至今。除了悠扬的曲调,诗句一样的歌词也为这首歌增色不少。我们能在歌唱中,感受到别离的无奈与对友人的祝福,前路迢迢,知己寥寥,有时候,一次别离,可能就是一生的告别……”
爸爸的笑容又出现在我脑海里,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压低戴在脑袋上的棒球帽,不顾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冲出了教室。
我沿着城市的街道一直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直到妈妈的电话响起,我才擦干眼泪,装作平静地接起电话,然后搭乘公交回家,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普通的放学回家。
这个世界上还有人需要我守护,在她面前,我不能再悲伤。
因为我答应过你,会做守护她的骑士。
(四)
六一儿童节那天,妈妈向学校请假,带我去游乐场散心。
她应该是听说了我在音乐课上的那次出逃。我们对此都心照不宣。现在,我们是彼此生命中唯一的最重要的人,我们都要为对方而坚强。
而在游乐场的门口,我看到了许多和爸爸一样高大的背影,是尚平叔叔和爸爸的其他战友。
“佳妮,今天我们和你一起过儿童节。”他们的笑容像爸爸一样温暖。
“还有我们!”尚平叔叔的儿子和其他小伙伴们纷纷凑上来,拉着我一起走进游乐场。
“尚平叔叔说了,以后每个儿童节,都会和我们一起过……”妈妈凑在我耳边轻轻说。
我摘下头上的棒球帽,揉了揉头发和眼睛,抬起头,努力把眼泪转回去,说:“我要玩旋转木马。”
“好嘞!”尚平叔叔将我一下子高高举起,说,“这就带我们的小公主去!”
坐在梦幻的旋转木马上,我感到身体非常轻盈,这段时间以来的那些重负,随着音乐,从我的肩头和沉重的脑袋中,飘走了一些。
“佳妮,”尚平叔叔从前头的旋转木马上转过头,递给我一张卡片,说,“这是今天我去你们学校传达室取的,是你爸爸寄给你的明信片,花了些时间才寄到。这是他在去新疆的飞机上画的,一下飞机,他就找邮筒投递了出去。虽然有些迟,但还是到了你手上。”
那是一张你写给我的明信片,在那张明信片上,我看到你用笔勾勒出一朵盛开的玫瑰,在那朵玫瑰的花心,有一个正在熟睡的小女孩。
她睡得那样香甜,好像睡在蜜糖里。
在明信片的最下角,我看到了那行熟悉工整的小字:“在我这贫瘠的土地上,你是最后的玫瑰。”
原来在离别的那天,你一直靜悄悄坐在床边,看我熟睡的样子。
原来最重要的东西,我们总是深深将之埋在心底。
爸爸,感谢你成为我的家人。做你的女儿,我觉得非常、非常幸福。
音乐停下来,木马不再旋转,它们的眼睛不再发光,我,也要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