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凡洪
大洪山一带盛产木材,镇上的木器店很多,因此,桐油的需求量很大。
镇上卖桐油的只有“划得来”桐油店一家,掌柜的姓童。童掌柜原先是一家木器行的小伙计,头脑灵活,见镇上没有桐油店,就转行开了一家。原本木器店每年都是自家派人到桐柏山去采购桐油的,但是桐油的库存难以把握,不是购多了就是购少了。现在有了桐油店,既省了人力去采购,又可以随用随拿,还不用找仓库保管,更能赊账,皆大欢喜。
这童掌柜是个生意精,他知道一旦桐油店生意红火,就会有人跟着开。为了保证客源,他和所有客户都签有协议,第一批货的账赊着,购买第二批货时付第一批货的钱,以此类推,如果发现质量问题或者货源不足无法按时供货,赊的账不但不要,还赔付客户的一切损失。童掌柜是个讲诚信的生意人,一诺千金,价格公道,而且见人都是笑脸,和客户们相处融洽,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是独门生意,镇上愣是没有新开一家桐油店。开新店得了解市场行情吧,到木器店一打听,家家都把童掌柜夸得像朵花儿似的,得了,去别处开吧。
这年,才五十出头的童掌柜偶染风寒,久治不愈,渐渐病入膏肓。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独子童达树。
童达树打小就跟着童掌柜做生意,经过多年的熏陶,从桐油的辨别、采购、运输、储存到贩卖都十分精通,早已是生意上的一把好手了。童达树头脑非常灵活,能想别人想不到,能做别人不敢做。但这也是童掌柜不放心的地方,儿子还拿捏不准世上的事情有所为有所不为,弄不好就会栽跟头。
童掌柜去世后,童达树悉心打理生意。转眼到了榨油的季节,童达树吩咐账房先生清账,拿出所有银子,他要到桐柏山去采购新桐油。账房先生不解地说:“少掌柜,早了点吧,这桐油才刚刚开始榨哩。”童达树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早点去,多瞧几家,选择的机会多。”账房先生说:“那也要不了那么多银子啊。”童达树耐着性子说:“我还有别的用途。”
童达树带了大量银子,确实有用途,他想大赚一笔。到了桐柏山,他下定金定下了所有榨油作坊的桐油,榨多少要多少,不过货先存在榨油作坊,一个月内拉走。他的收购价格上涨了一成,作坊主们当然愿意。账房先生急得直跳脚,童达树却呵呵笑着说:“叔,你就等着看我赚大钱吧。”他对桐油这个行当了如指掌,这里的市场早已成熟,一年里出多少原料,榨多少桐油,销多少,都已经成了固定模式,每年的桐油基本会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客户购完,没有什么存货。原先跟着父亲来采购时,他就有了这种想法,只是不敢和做事向来中规中矩的父亲讲,现在他当家做主,是该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正如童达树预料,等到后来购买桐油的客户陆陆续续到来后,发现无油可买。客户们急了,这是最近的桐油市场,多年来都是来这里买的,从没有断过货,如今怎么办?到别处去买吧,路途遥远不说,还不知道有没有现货。有些等着急用的,更是急得团团转。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得到消息,童达树开始卖桐油了,不过价格涨了百分之二十。大家算了算,虽然贵了,还是比到别处买省时省力省路费,明知中了童达树的算计,还是得乖乖就范。
童达树赚了不少银子,兴高采烈地押着自己的桐油回家。一路上,账房先生不住地唠叨:“这种钱只能赚一时,反倒把名声搞坏了,明年只怕买不到桐油了。”童达树也不与他理论,心想:我本来就打算只赚这一笔,他们这次吃了闷亏,肯定会长记性,以后想赚也难了。
时间一晃到了第二年,又到了榨油的季节,童达树还是提前去了。一进榨油作坊,人家讲今年的桐油都被客户定了,去年就下了定金的。每家都问了,家家都是这样。相熟的作坊老板告诉童达树,这都是去年被他的投机取巧弄精明了,客户们担心童达树故伎重演,所以把来年的桐油都定好了。
其實这也在童达树的预料之中,他之所以早来,就是担心别的客户因为去年吃了亏,提早来买油,他来晚了买不到。只是让他没有料到的是,桐油全被定走了,一丁点也不剩。账房先生急得抱怨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就算最后人家定数有多的肯卖,那价格肯定高得离谱。
童达树不理会账房先生的抱怨,带着人直奔制作油篓的作坊,问道:“老板,你这油篓被人定了没?”老板回道:“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我们都是每天赶早送到榨油作坊,求着人家买,去晚了,被别人抢了先,还卖不掉。”童达树说:“我全买了,可以便宜点吗?”老板忙不迭地说:“可以,可以,打九折。”童达树说:“你有多少我要多少,今晚全部送到我的仓库,等会儿我派人来带路。”老板高兴地连连说“行”。童达树派账房先生带人租了一间大仓库,把二十多家作坊的油篓全部买了过来。
话说榨油作坊的人第二天早上出油,左等右等不见有人送油篓上门叫卖。这桐油一出,就必须装油篓封存,不然桐油就会胶化,结成一坨一坨的。今天这是怎么了?派人一打听,油篓被童达树全部买走了,屯在仓库里。
又是这个童达树!
那就找童达树买吧,不就是涨价要钱吗?给!可是作坊主们把油篓的价钱提到了两倍出头,童达树仍然不卖。价格已经到了能承受的极限了,再涨就算不过来账了!
作坊主们个个急得直跳脚,油篓制作花费时间长,要经过选材、浸泡、开板、箍扎、上油、风干等程序,现在重新制作是解不了燃眉之急的。去外地购买吧,根本来不及,刚榨出的桐油再不封存就胶化了,这损失就大了。
作坊主们聚在一起合计,如果童达树是屯货涨价,也应该见好就收,这价格已经到顶了,莫不是童达树有什么要说道说道的。众人抬了两坛子好酒,在醉雅居酒楼摆了两桌,把童达树请来了。
童达树果然有说法,他四方拱拱手说:“列位,我童达树出此下策,实属无奈,因为我买不到桐油了。我家年年都要在这里买油五千斤,就因为我去年赚了一把,今年就让我难堪?再说了,我去年赚的是买桐油客户的钱,你们没有丝毫损失,不该让我无桐油可买。”
有作坊主接话说:“童老板,实属误会,我们也不想这样,可是我们也是生意人,人家先给钱后要货,我们也不能往外推啊。再说了,你童老板事先没有打招呼,你只要打声招呼,我们肯定会给你留着。”
童达树说:“这样吧,油篓的价格就按两倍的价格出售,我有两点要求:一是今年你们帮我匀出五千斤油,二是以后每年我定五千斤油的量,定金照付。行不行?你们给个话。”
作坊主们一商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照办。今年的五千斤油先让童达树拉走,缺的数他们三十多家榨油坊想办法相互匀一匀,至于以后每年的五千斤桐油定数,就由最大的好运来榨油作坊接下。
不但又赚了一笔,而且还解决了以后每年的桐油订购数,再也不用担心以后买不到桐油了,童达树满意而归。
一晃又过了一年,正值榨油季节,这次童达树没有提前去,因为他下了定金的。
可是等他到了桐柏山,来到好运来榨油作坊时,吴老板告诉他,来晚了,油没有了。童达树急了,说道:“我不是下了定金的吗?说好了的,怎么不讲信用了?”吴老板拿出定金,生气地说:“讲信用也要分人,对于你,没什么信用可讲。实话告诉你,去年被逼无奈才假意答应你的。童掌柜挺实在的一个人,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投机取巧的儿子?”童达树不服气地说:“投机取巧怎么了?不偷不抢,靠脑瓜子赚钱。”吴老板生气地说:“去去去,你脑瓜子好,去赚昧良心的钱去吧,从此以后不做你的生意。”
童达树又去了多家榨油作坊,家家都不做他的生意。有个平时和他关系不错的老板说:“你走吧,大家商量好了的,无论你出多少钱,都不会做你的生意,谁做你的生意,大家就砸谁的招牌,桐柏山不欢迎你。”
童达树想了想,又去卖油篓的作坊,老板一看见他,就说:“童老板,你省省吧,今年我们的油篓都被榨油作坊下了定金的。说起来都是你弄的,原本都是自由买卖,被你一搅和,人人都紧张了。榨油作坊的老板们联合起来了,先下定金,照顾我们每家油篓作坊的生意,人人都有饭吃。但是不准卖油篓给你,谁卖砸谁招牌。”
童达树哭笑不得地说:“防我像防贼一样,其实我来不是买油篓的,同样的办法不可能用两次,第二次就不灵了。我来就是想和你唠唠嗑。”老板说:“那行,生意不能做,朋友可以做,坐下来喝杯茶吧。”童达树便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板闲聊。
聊着聊着,童达树不经意间问起了制作油篓的材料行情。这个老板挺精明的,立马就明白了童达树的心思,奉劝道:“童老板,你碰到我这个好心人算是运气,要是碰到不说实话的人,你恐怕要吃大亏了。”
上次童达树收购油篓,让榨油作坊主们吃了闷亏,担心童达树今年掐断制作油篓的源头,垄断制作油篓的材料,早就有高人嘱咐所有油篓作坊屯货,每家作坊都把原材料备得很充足。热心的老板还带着童达树去库房观看,果然那材料堆满库房。
童达树确实有收购制作油篓原材料的想法。他熟悉桐油制作的程序,知道油篓作坊也是用一点买一点,从不囤货的。他如果把市场上所有的原材料全部收购回来,下一批油篓就没法生产出来,他就能够再一次控制住榨油作坊老板们,再想一个稳妥的办法保住以后每年的货源。没想到,榨油作坊主里也有高人,事先提防了。也亏得这位油篓作坊老板实在说了实话,不然童达树既损失钱财也留下笑柄。童达树对这位油篓作坊老板千恩万谢,起身告辞。
买不到桐油,等于要了命,童达树心急如焚,连夜赶回家想办法。他打算往四川方向走,一路打听,哪里有桐油就在哪里买。
等到童达树收拾停当,一出门,门口站满了人,是木器行的老板们。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童达树没有买到桐油的消息,围着不让童达树走。他们拿着当初童掌柜签订的协议,嚷嚷着说:“你想带着银子溜,没门!”童达树解释是出远门采购桐油去。老板们不信,纷纷說:“就算你买到桐油回来,最快也得个把月,只怕也来不及,我们都等着用哩。”
其实这话说得没错,童达树的存货所剩无几了,支撑不了几天就会断货。断货了,就得赔偿客户们的损失,这损失差不多是他大半身家,也难怪老板们担心他会带着银子潜逃。
自己走不了,童达树只得安排账房先生带着得力伙计赶快出去采购,不管需要多长时间,总比等死强。
眼看库存快没了,就在童达树急得六神无主时,有人送来了五千斤桐油,不过价格高得离谱,是原价的三倍。只要能救急,总比倾家荡产强,童达树全买了。事后,他算了算,之前投机取巧赚的钱差不多都赔进去了。
这时,账房先生带着好运来榨油作坊的吴老板和一位中年人回来了。这位中年人童达树认识,姓马,在信阳开着一家桐油店。十年前,马老板到桐柏山买桐油,丢了银子,急得要投河,被童掌柜看见。南阳和大洪山隔得不远,平时购货时也认识,童掌柜就帮他垫付了银子,救了急。从此马老板和童掌柜就成了莫逆之交,两人平常很少走动,只是每年在桐柏山聚一聚。童掌柜病重后,托人送信让他帮忙暗中照看童达树。
童达树两次投机取巧惹了众怒,马老板和吴老板交情不错,就让吴老板不卖油给童达树,借以教训他。马老板又托人悄悄给账房先生通了气,账房先生就让交情好的几位木器店老板不动声色地买空了库存,又悄悄鼓动他们讨要赔偿。其实,凭多年的交情,桐油店真有什么意外,他们也不会落井下石、漫天要价。这都是大家商量好的计策,目的是让童达树长长记性。
原来,那五千斤桐油吴老板早就预留好了,那天送货的就是他作坊的人。吴老板把高价卖出桐油赚得的银子还给童达树,童达树接过来,说:“多谢你们的大恩大德,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童达树来到了桐柏山,在醉雅居酒楼摆了几桌,把所有榨油作坊的老板都请来,向他们赔罪,把当初卖油篓多收的钱退还给他们。榨油作坊老板们见他诚心实意,都原谅了他。吴老板表态,以后每年都给他留着上好的桐油,不收定金。
回来后,童达树把木器店的老板也请到酒楼聚了聚,说了一些感激的话。从此以后,他踏踏实实地做生意,再也不敢耍小聪明、投机取巧了。
(发稿编辑/黄素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