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起来的翅膀

张彩霞

一

本以为，我和妈妈会相亲相爱到永远，可是我发现，我错了。忽然之间，一切都变了。

变化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那晚的月光很淡。我一直都还记得那晚睡前妈妈笑盈盈的眼睛，淡淡的月光下，甜丝丝的温情在她的眼睛里如湖水般荡漾。午夜时，莫名起风了，“咔嚓咔嚓”，窗子被风吹得直响。妈妈起身去关木窗。门“吱呀”被吹开了。月色中，妈妈似乎愣了一下。“小木，妈妈出去一下。”

妈妈的背影很快融入了夜色中。风呼呼地刮着树梢，迷迷糊糊中，我被“噼里啪啦”的雨声惊醒，豆大的雨点拍打着窗子，似乎在宣泄着什么。

门被轻轻推开，妈妈失魂落魄地走进来，雨水“滴滴答答”地从她的发梢、衣角滴落到地板。

“妈妈，你去哪儿了？”我跳下床，打开了灯。

昏暗的灯光下，妈妈脸色苍白地瘫坐在椅子上。她愣愣地望着地板，许久，才轻轻地说：“你睡吧，我坐一会儿。”那一刻，她像变了一个人，那么陌生。

二

桌子上摆着米粥、炒菜，那是妈妈做的早饭，屋里静悄悄的。从那晚之后，妈妈总是刻意回避着我。可我能感到，她炙热的目光在我背后温柔地抚摸着我。

“小木，你不是你妈亲生的哟。”我刚走到村口，就遇到了棉棉。

我白了她一眼：“要你管！”

这是我和妈妈的秘密，我们没有任何约定，却不约而同地守着这个秘密，谁也不愿点破。

我们所在的村子只有我和妈妈姓木，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自从那晚之后，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不仅妈妈离我越来越远，我发现村上的人们也在刻意疏远着我和妈妈。只有傻乎乎的棉棉，依然每天拖着鼻涕，站在路口，一如既往地同我打着招呼。

“小木，他们都说什么山妖。噢，那天夜里下雨了，咱村来了山妖！”棉棉又在村口迎我。

山妖！我心里一颤，听说，山上住着可怕的山妖，专捉小孩。捉去做什么，没人知道，只是这么传来传去，吓唬那些不听话的孩子。

“小木，你知道山妖吗？”

“他们说山妖在你家呢。小木，你怕不怕？”

棉棉没有朋友，每天都在村口晃来晃去，她只喜欢和我说话。

三

我醒来时，阳光已透过窗子洒满房间。床边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桌子上是刚做好的早餐。屋里静悄悄的，我只听到自己的心怦怦跳着。我该和妈妈好好谈谈了。

“妈妈，小木做错事了吗？”提前回家的我把妈妈堵了个措手不及。

“啊，哦… …没… …没有… …”妈妈支支吾吾，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妈妈，你是在考验我，对吗？看小木有多爱你。”我把头依偎在妈妈怀里，噘着嘴。

“别……别……”妈妈慌乱地退后几步，目光躲躲闪闪从我身上掠过，望向窗外。

“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眼眶湿湿的，泪滴轻轻滚落。

“小木，我不能再做你妈妈了，我不是你妈妈，你忘了我吧。”妈妈转身匆匆离开了。明晃晃的阳光毫不留情地一泻而入，占据了整个房间，刺得我眼睛生疼。

“可我是你的女儿！”我闭着眼睛，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四

天渐渐凉了，村口那棵树也变得无精打采。当叶子变得或深或浅，或绿或黄时，我家来了两个人——一高一矮，瘦瘦的、秃着顶的俩老头，绿色的长衫垂在风中，盖住了膝盖。

“你好，我们来取绿碎花布。”他们整齐统一的动作和语气仿佛出自一人。

妈妈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惊慌失措地“嗯嗯”“啊啊”着，恐慌的眼神躲躲闪闪。怪老头冰冷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那眼神，似乎有着魔力，牵引着我身不由己地向他们靠近再靠近。

“小木，你快去上学吧，别迟到了。”妈妈慌慌张张地挡在我和怪老头之间，一把把我推到屋外，门被她紧紧关上。我被关在了外面，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妈妈要独自面对？

五

树叶越来越黄了，妈妈也越来越奇怪。她更加刻意地躲着我，但在她躲闪的目光里，有着很深的无奈。

我故意用布把手指包起来，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只皱了皱眉，躲开了。

我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躺在床上，她把药瓶轻轻放在床头，一句话也没说。

我不信她不理我。我把毛衣送给了棉棉，穿着单衣站在妈妈面前。“妈妈，我毛衣丢了，好冷，没厚衣服穿。”我哆哆嗦嗦地打战，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激动。

妈妈翻遍了所有衣柜，当然是一无所获。

“走，買去。”妈妈终于同我说话了。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她依然沉默着，不远不近地和我保持着距离。风呼呼地刮着，树叶哗哗响，仿佛有人在我耳边说：“该回去了，该回去了。”刚出来，回去干吗？我甩了甩头，把这幻觉赶走。

“妈妈，我好喜欢这件红毛衣。”在一家毛衣店，我像以前一样，撒着娇往妈妈身上靠。

“好，好。”妈妈像触电似的，一下子蹦开了。

“这件绿碎花的挺适合你。”店老板是个瘦高个儿老头，他冷冷的眼神直直盯着我。

“啊，那就要那件红的吧。”妈妈慌里慌张把钱递过去。

“我不要钱，你用绿碎花布换就行了。”老头怪怪的声音还没落，妈妈就紧紧拉着我，逃似的出了毛衣店。她攥得那么紧，捏得我手生疼，生怕我丢了似的。

“快回家，要下雨了！”她拉着我一路狂奔。

我抬头望见了火辣辣的太阳，悠然地挂在天空，哪有一丝要下雨的样子。

六

村口大树的叶子更黄了，一片片在风中打着转，悄悄落下。望着飘舞的落叶，我觉得自己也轻飘飘的，要飞起来。棉棉依然每日在那里游荡，同我讲莫名其妙的话。

“他们都说棉棉傻，只有小木肯陪我说话，棉棉好喜欢你。”

“山妖在小木家，那一定是小木妈妈了。哈哈，小木妈妈是山妖。”

我静静地听棉棉讲，风轻轻吹过，吹乱我的头发，吹乱我的心。“小木妈妈是山妖”，这句话在我心里荡来荡去，却怎么也荡不出去。

“我听大人们说，那晚下雨，山妖来村里了。”

我痛苦地抱着头，那个雨夜，是我不愿想起的。那一晚之后，妈妈变了，一切都变了。

“小木，你妈妈是山妖吗？”棉棉凑过来，去扯一丛杂草。

“啪”，我一巴掌打在她脏兮兮的手上：“你说够了没？！”

棉棉拖着长长的鼻涕，张着嘴愣愣地望着我。

七

棉棉的话像一株草，在我心里扎了根，长呀长。我决定揭开这个谜底。

晚饭后，我躲在树后，看到妈妈挎着竹篮出了门。借着暮色，我远远地跟着她。

出了村，妈妈来到了偏僻的山脚下，这里是传说中山妖出没的地方。

妈妈从篮子里取出什么摆在地上，自言自语着。我偷偷溜近些，想看得更清楚。

“尊贵的妖王，请把小木留给我吧。”风把她幽怨的声音刮到我耳边。

“妈妈，你……你是山妖？！”血直往头顶冲，我再也无法冷静，从树后跳了出来。没想到，日夜相伴的妈妈真是山妖。“你要把我捉走，是吗？”

妈妈被突然出现的我吓了一跳，她语无伦次道：“妈妈不是山妖，哦，我不是你妈妈。”

“你当然不是我妈妈，你是山妖！”我因被最信任的人所欺骗而愤怒，“怪不得全村只有我们俩姓木，你骗了我这么多年，你为什么收养我？你……”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妈妈惊恐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手足无措。“我不要再见到你！”我的心情糟透了，不知该怎样面对她。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我飞一般往家跑去。

八

村口大树的最后一片叶子也落下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枝丫，陪着北风呼呼地喘气。我的脚步也如同落下的叶子，愈发轻飘飘，感觉要飞起来。棉棉裹着灰灰的棉衣，依旧每天在树下陪我聊天。妈妈和我都更加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对方。

“树叶落光了。”不知什么时候，妈妈站在了我身后，望着光秃秃的树枝，喃喃地说。她手里，拿着一块绿碎花布。浅绿底上缀满青绿的碎花，莹莹的绿，揉进阳光里，如精灵般在风中微微颤动。淡淡的忧愁笼罩着妈妈消瘦的脸庞。她走过来，把那块绿碎花布轻轻披在我身上： “小木，你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我愣愣地望着她。

“该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妈妈轻轻叹了口气，“你一定觉得很奇怪，那个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是的，是山妖，山妖来了。”

“十年前，我在山下捡到了被这块绿碎花布包着的你。山妖托风告诉我，你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妖，被变成婴儿丢在这里。这绿碎花布就是你的翅膀。只要把痛苦给你，我就能幸福。可你是那么可爱、乖巧，我不愿你痛苦，我要你快乐。十年来，我把绿碎花布藏起来，把秘密埋在心底。可是，那个雨夜，山妖来了，他要带走你。我求他把你留给我。他说，你必须回去。你在这里不快乐，得不到温暖，回去后才能减轻惩罚。我只好远离你，冷落你，好让你回去后少受些惩罚。”

两行泪滴从妈妈的眼角悄悄滑落，晶莹剔透。“山妖信使说，叶子落光，是最后的期限，是你必须回山妖谷的时候。”妈妈长长叹了口气。

我愕然地望着她，不相信这是真的。我向妈妈走去，可脚步却轻飘飘的。披在身上的绿碎花布随风展开，上下飞舞着，变成了一对绿色的翅膀。

“小木飞起来了，飞起来了！”棉棉拍着手，兴奋地又蹦又跳。

“妈妈！”泪水模糊了整个世界。“我永远是你的小木。”我的声音变得缥缈而虚无。

光秃秃的树下，妈妈和棉棉在向我擺手。

“你永远是棉棉的好朋友！”

“小木，好好照顾自己！”

那是棉棉和妈妈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却飘进了我心里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