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长安
我始终记得初中一年级下学期那个六月的下午,语文老师拿着一摞批改好的作文走进教室,例行公事地将所有得到“优”的同学的名字念了一遍。她念的第一个名字就是坐在我身后的一个胖乎乎的男生,姑且叫他八戒吧。八戒从来没有在语文课上得到过这种殊荣,难免很兴奋,这种亢奋的状态让他激动地在后面扭来扭去,笑逐颜开。直到语文老师把所有的名字念完,叹口气说:八戒,我是按照“优”中从差到好的顺序念的,你能平静一下吗?
后来每次他在我背后揪我辫子的时候,我都会转过去平静地对他说“八戒你能平静一下吗”。
语文老师打击完了八戒,就开始讲课,大家齐声背诵课文。琅琅背诵声中她走到我的旁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写得不错,不过以后别想这么多了。
14岁的我第一次被人评价为“想太多”——我的确算是个心智有点早熟的姑娘,但是小学老师的评价往往是“心眼太多,心计深”。
小学老师们不喜欢孩子有想法。他们无法区分善良的想法和恶毒的想法,粗暴地将所有的想法归为同一个贬义词,叫作心计。
就像是洪水开了闸。“想太多”这个评价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之后就伴随了我十年多。每当我开始讲话,讲到对方无法回应,他们就会说,别想太多。
想太多是我存在的主要特征。这种劝慰就是对我徒劳的抹杀。
语文老师这个冷冰冰的女人有着很多恶趣味,那个六月她出的作文题目也很奇怪,“请谈一谈你升入初中以来的感受”。
她说,一个随便的题目,你们就随便写吧。
所以这一次的作文我没有选择用张海迪和司马迁这些人在卷面上码白菜。
那篇作文,我写了另一个女生。
小学时候我是一个有些像詹燕飞的人,很风光,但并不跋扈。
小学同学中有一半左右的人和我进入了同一所就近的初中,另一半往往择校去了更好的学校。刚入学时,我依旧能够成为大家的焦点,第一次期中考试前,其他所有人都说我一定能考第一名。《你好,旧时光》的读者应该还记得凌翔茜同学被“你一定能考第一名”这句话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心情——其实对真实的二熊而言,这句话的威力是在我考砸了之后才显现出来的。
第一名是一个我以前没有留意过的姑娘,嗯,叫她红球鞋好了,因为她穿着红球鞋走过我桌子边轻轻地敲了敲桌子朝我轻蔑一笑的样子,我真是忘不了。
《你好,旧时光》里面,余周周曾经对陈桉说,她羡慕《灌篮高手》里面的家伙们敢说我要打败你,她说敢挑战的才是青春。
余周周说错了。我们每个人都接受过来自他人的挑战,或者光明磊落,或者阴暗无声。我的青春和樱木花道他们的青春不同的是,无论是宣战的一方还是应战的一方,都无法学会光明正大——我们的挑战充满了敌意。然后在生活的打磨中,我们学会掩饰敌意,却学不会堂堂正正地迎战,大大方方地享受胜利或接受失败。
这才是区别所在。
就像我和红球鞋之间持续了三年的战争。
这三年中,我只有第一次期中考试输掉了。
之后的每一次考试,我都赌气一样看着成绩单,发誓一定要压对方一头。不仅仅是名次上的领先,还要在分数上拉大差距。
也许只是因为第一次失利之后,对方在我面前的种种炫耀和鄙夷,让我咽不下这口气。
一口气咽三年。
你可以说尖子生内心阴暗行为变态,然而那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逼仄氛围中,有人比男友,有人比衣服,有人比文具,有人只能比成绩。
我们都是缺乏坚定内心的人。教育也忘记要教会我们如何寻找自我。
所以我们在比较中找到自己在世界的坐标。
比A好一点,比B差一点,喏,这就是我。
那些小小的竞争手段无师自通。
课堂发言,黑板前解题,练习卷的速度和准确率……
在对方走到我桌前的时候轻轻掩上自己精心淘来的练习册的封面,绝不会让对方瞄到一眼。
即使体育课不小心坐到身边,两个人也保持目不斜视。
你可以说我幼稚。
有很多姑娘小伙子说我写的小说让他们很有共鸣。我想也许这种共鸣来自,我终于学会了直面自己当年的幼稚、虚伪和自以为是。
十几岁的虚荣,十几岁的心气,十几岁的战争。
攘外必先安内。班级里的名次稳定之后,就开始在学年榜单上厮杀比拼,仿佛平定了内战之后迅速地开始向敌国开炮。
那时候我心里开始有了一种小小的优越感。
看着她,用目光告诉她,我们早就不在同一个世界了,你意识到了吗?
然而我并不是一个具有什么王者风范的人。
很快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如此病态。语文老师布置了一个作文题目之后,我拿起笔,先写的几个字就是,对不起。
我写自己小心翼翼地在红球鞋面前微妙地炫耀,我写自己拿到成绩很好的卷子时故意大声地在红球鞋面前假意懊恼自己写错一个字扣了0.5分,我写红球鞋联合几个女生说我是呆子,我写红球鞋大声地在我面前说她特别崇拜考学年第一名的那个姑娘,比某些人可强多了……
我在作文中写,对不起,初中一年,14岁的我成为一个变态。
语文老师摸摸我的头说:你想太多了。
直到初三的时候,班里出现了一个转学生。
我至今记不起那个男生的样子,他来去匆匆,总共在班里只待了几個月。
然而红球鞋喜欢上了他。
福尔摩斯曾经说女人和婚姻是智力的阻碍,他不需要这种拖累。当时的我对于红球鞋在班里沸沸扬扬的绯闻,感到了一种奇异的“恨铁不成钢”。
喂,你的对手是我啊,男人是毒药啊,你怎么能这样啊,喂!
我觉得难以理解。十几岁的我是一个极左的早恋anti激进派,爱情在我看来是如此耽误时间,如此没有结果,如此缺乏意义。
所以红球鞋你真是让我很失望。
关于红球鞋单恋的传闻在四处弥散,有天我发卷子的时候路过转校生的桌前,转校生刚醒来,睡眼惺忪地看向自己卷面上少得可怜的分数,懵懂地问,物理满分是多少啊?我说70。他说:哦,70分啊,那你考了多少?我说:70。
转校生说你真厉害啊。
红球鞋听不见我们说什么,但是看见了转校生在笑。这时候我也转过头去看红球鞋,我想我的眼神里面是带有一种女生无师自通的得意——
你怯怯地不敢接近,我随随便便就能和他说几句话。
我不是想要赢她。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期盼她能清醒点。
我们十五岁,我们初三了,我们要考高中了。
红球鞋黯然地转回头去擦黑板了。
就在转校生离开的那天,物理课上到一半,办好了手续的转校生拎起书包离开教室。
半分钟后,红球鞋忽然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包装好的礼物盒。
物理老师吓了一跳。红球鞋说:老师,对不起,我要去趟洗手间。
老师愣愣地点了点头,也许猜到了什么。红球鞋飞奔起来,转弯时候撞了第一排的桌子。我坐得那么远,都看见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那么急,都来不及在她脸上停留一下。
我想我当时是大脑空白了的。
那两分钟我都不知道物理老师讲了什么。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把眼泪擦干净了,像个兔子一样红着眼睛走进来,轻轻地看了我一眼。
要我怎么形容这一眼呢?
竟然有一些悲悯。
就好像是,她早就从这场幼稚的战争中毕业了,她懂得了人生很多其他的奥妙,而我还死死揪着一根胡萝卜不放,好像这是全天下最美味的东西。
深陷于爱里面的人从来不求理解和认同,虽然她只有十五岁。
十五岁的我被十五岁的她,彻底击败了。
说实话,我人生中第一次有自杀的欲望,是在高考前。
我从来没有害怕过高考。我知道自己有99%的把握,但是那个时候,月亮双鱼座再次控制了我。
我坐在地板上,爸妈都出门了,黑黑的小房间里面只有我一个人,关了灯,也不想复习。
我不停地在想,如果那1%发生,会怎样呢?
为什么我的人生要听凭一场奇怪的考试来摆布呢?
会有多少高中三年勤勤恳恳的家伙一朝手抖名落孙山,又会有多少不学无术的幸运儿进入重点大学,从此拥有了好生活的第一块敲门砖?
原谅我那时候眼光实在短浅。
也许对于漫长的人生路来说,高考只是一座小土丘。
但是我从来不会用小土丘安慰我认识的那些面临高考的孩子,笑嘻嘻地说高考算什么啊,考完了就发现也没什么,就是个小坎,没事的没事的。
任何一座小土丘,只要离你足够近,也足够遮挡你全部的视线。
我当时所谓的自杀想法只是希望时间能够将我冻结,100年后,我的亲戚朋友都不在了,我就能成为我自己了,不被一個高考成绩左右。
如果我考砸了,我还会被爱吗?你们都去上大学了,我会不会被抛弃和遗忘?
上面这个问题多幼稚啊——当你明天要去高考的时候,你就知道,幼稚也不是被嘲笑的理由。
1%的失利可能会发生吗?
我想起红球鞋第一次打败我的时候。
我想起十五岁的时候,红球鞋用眼神告诉我,幼稚的书呆子,你根本不懂人生。
那一刻我忽然振奋起来。
对,我还不懂人生。我想我应该要平稳地度过六月份,这样我就会拥有未知的七月,八月,九月,乃至新的一年。
新的一年有新的人,新的故事要发生。
在这条路上红球鞋比我走得快太多,我必须追上她。
我三个朋友加上一个熟识的校友,都在高考中一败涂地,他们迎来了人生中的1%。
后来他们都比我优秀很多,走得比我遥远,人生比我自由。
任何时候你都有翻盘的机会,何况这一次,我们经历的不再是一场十五岁的战争。不再是成绩单,也不再是考试,甚至,大家上交答卷的时间也千差万别。
这是你漫长人生中的一个普通的六月。
也许你从此成为天之骄子。
也许你又过了一年两年三年才成为天之骄子。
也许你说妈的老子不考了,老子有别的路。
它只是一个六月。为了七月你能更加深入地了解人生。
亲爱的高三生和初三生们,我不是在给你们讲“肯德基创始人也是退休后才开始迎来人生辉煌的”“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终将辉煌”“扛过去吧,高考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类的成功学哲理。我只是给你们讲讲我的故事,我曾经的幼稚战役,和我的沮丧。
至于你们从这些闲聊中听出了什么,我也猜不出。
十五岁的时候我觉得爱情是无意义的,我觉得红球鞋的眼泪是为傻瓜而流,她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十年后的六月,我承认,当年的那场战争,其实是我输了。
十五岁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想过要成为今天的二熊。
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能成为什么,遇见谁,懂得什么样的感情和人生。
这才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