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个皮匠,十八岁,已有两年的工作经验。这天干活时,我的好朋友臭富告诉我一件事:神妈妈说我爹回来了。
我正弯腰铲皮,满头大汗,听到这件事,我直起腰来,一边擦汗一边说:“你玩蛋去。”旁边有人打圆场,也认为臭富这玩笑开得有点过了。谁都知道,我爹走了一年整,要是回来了,肯定先回家,怎么会去神妈妈家?另外,臭富不知好歹地提起我爹,就像往我伤口上撒盐,很不人道。臭富却连呼冤枉,所幸停下手里的活儿,把大铲倚墙放好,坐到小桌旁,喝下一碗凉茶,开始解释这件事。
“我侄子晚上睡覺不老实,睡着睡着就哭,哭得好厉害哩。我娘觉得是虚病,让我哥哥抱孩子去村东头找神妈妈看看,嫂子不敢跟着去,哥哥又不愿一个人去,就拉上我陪着。神妈妈一看孩子就说,鬼上身了,得驱鬼。她围着孩子做法事,先是喊,‘张宝明,你快走吧!孩子没反应,又喊,‘张焕子,你快走吧!孩子还没反应,神妈妈有点着急,念叨了半天,说,‘闹半天是你啊,傻翔,你回来啦,你回来就赶紧回家吧,在孩子身上干什么?傻翔,你快走吧!神妈妈这么一招呼,孩子吐了一地,神妈妈说,‘好了,好了。到了晚上,我侄子真就没醒,睡得挺好。”
臭富说完,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大伙,他这是想让我们明白,他只是客观公正地讲述昨天发生的事,至于伤害到朋友的感情,完全是无心之举,再说,这件事与我有莫大的关系,应该让我知道。
神妈妈住在村东头。我住在村西头。村子挺大的,从东到西有一里地,因此我对神妈妈并不了解,甚至没见过几次面,我只知道,神妈妈有点道行,擅长看虚病。所谓的虚病,就是医院里治不了的病,到神妈妈那里,她往往会断定是鬼上身。神妈妈做法事驱鬼,要喊出鬼的名字。无一例外,鬼都是当地横死的人。张宝明和张换子,就是这样的人。张宝明年近古稀,儿子不孝顺,又打又骂的,真没法活,索性喝农药死了。张换子是位中年妇女,整日挨丈夫打,气不过,半夜拿干皮活儿的刀给了丈夫一下,血流一床,吓得她又给自己一下,豁开脖子,死掉了。那位挨刀的丈夫只是被划伤了胸口,养些日子便恢复如初,仗着有钱,娶了新媳妇,接着揍。从这点推断,张换子肯定是个怨气冲天的厉鬼,比张宝明厉害多了。神妈妈以往驱鬼,喊完张宝明,再喊张换子,肯定会奏效的。当然,鬼有的是,老鬼总会被新鬼顶替。村里人都没想到,取代张换子的,竟然是我爹。
我爹离家两个月,虽说杳无音信,但绝对不会死的。谁要说他死了,那人就是不想活了。
我沉默无语,任凭别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干完活儿,回到家中,已是掌灯时分,我坐在饭桌旁,对娘说了这件事。娘听完,放下碗筷,呆坐片刻后,泣不成声。
“要不我去把神妈妈杀了?”我向娘请示,眼睛望向放在门口的大铲,只等娘一声令下,我就会拎着这件兵刃出门,冲进神妈妈家,一铲结果她的性命。尽管传说中神妈妈道行高深,有些法力,但皮匠的大铲不是吃素的,只要对方是肉身凡胎,就难以抵挡。
“你别胡来!”娘接着哭,并没有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办。我有点烦躁,赌气般大口吃饭,吃着吃着眼泪落进碗里。我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说:“怎么又放那么多辣椒?你看,都把我眼泪辣出来了。”
我娘是四川人,喜欢炒菜放辣椒。这是在河北衡水的农村,当地人不吃辣椒,炒菜就图一个香。我爹作为土生土长的河北人,自然吃不惯四川人炒的菜,但作为一个皮匠,他又不擅长炒菜做饭。当我开始记事时,他经过多年的培养,已经能吃点辣,但依然接受不了太辣的菜。他时常用筷子敲敲盘子边,说:“辣椒又放多了吧?”娘说:“不辣啊,为了迁就你俩,我没放几个。”
我爹叫张远翔,名字不错,挺有诗意,可惜在这个村子里,很多人的大名都形同虚设,被呼来唤去的是外号。张远翔的外号叫傻翔,我的外号叫傻康。我父子二人虽关系不太好,但外号却一脉相承。平心而论,我们并无智力上的缺陷,之所以被冠以“傻”字,源于乡村父老词汇量的匮乏。对于那些不太合群的人,大家无心细分,只是简单粗暴地归入傻子的行列。更多人的外号来自个人爱好或所犯下的糗事,比如臭富他爹张远仓,爱好玩狗,被叫作狗仓。臭富本名叫张近富,被叫作臭富,则因为他上小学时掉进了学校的粪坑,当时同学们都退避三舍,只有我犯了傻劲儿,挺身而出,不顾催人泪下的恶臭,对这位本族兄弟伸出援手。
十八年前,我在娘肚子里孕育成型,呱呱坠地。我从小常被人骂作“私孩子”,意思是来历不明的私生子。最初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私孩子”是我们骂人的常用语,对谁都可以骂,除此之外,还有“狗操的”“逼尅的”,都是针对人家的出身做文章。问题在于,他们除了“私孩子”,从不用别的话骂我,骂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我不止一次地想,从逻辑上讲,这种骂法是不成立的,众所周知,我傻康有爹,他叫傻翔。
每当有人骂我“私孩子”,我就极为愤怒,冲上去大打出手。大多数情况下,我不是人家的对手。对方要么比我强壮,要么人多势众,兄弟姐妹一大帮。爹娘不太争气,没有给我生个弟弟,作为打架的帮手。我若想提升战斗力,只能从自身做起,多吃饭,多锻炼,让自己练成大块头。经过十多年的努力,我终于长成全村最壮实的青年,远望如半截黑塔一般,两膀一晃有千斤之力,除了最亲密的伙伴傻福,再无人敢随便骂我。从小到大,我身经百战,确信自己在村里已无敌手,没想到凭空冒出个神妈妈。对方实力难以估计,单从明目张胆地呼喊我爹的名字这一点来看,她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这恰恰证明她乃是本村不世出的高手。
2
踏着夜色,我和我娘刘金兰走出家门,要去神妈妈家讨个说法。临走时,我拎起大铲,想着一旦一言不合,就让神妈妈血溅当场。我要把这个驱鬼的人也变成一个鬼。娘一声断喝,嗓音中带着哭腔,让我放下武器。
“她家有俩儿子,打架一起上,你是人家的对手?”
我舍弃满是腥味的大铲,赤手空拳地跟在娘身后。我倒不怕那俩儿子,而是考虑到娘在场,打起来难免畏手畏脚,不占优势。遥想当年,我曾与那俩儿子有过一战,三人斗了半个时辰,都挂了小伤,算是打个平手。如今我的身体壮硕如牛,战斗力更上层楼,打那兄弟俩自然不在话下。我大步流星地越过母亲,走在前面。娘在后面跟不上,不住地让我慢点走。
现在需要交待清楚的,是一年前我爹离家出走的事。经过整整一年的追问和思考,我终于搞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前面说过,我娘不是本地人,她来自四川广元,被人贩子骗至华北平原,卖给了我爹。作为一名寂寞难耐的光棍汉,傻翔终于娶到了梦寐以求的媳妇,如获至宝,对刘金兰关怀备至。像刘金兰这样的四川媳妇,每村都有几个,大多过个一年半载,就跑掉了。刘金兰之所以没跑,一是因为傻翔光棍一条,无父无母,拿她当娘,二是因为没过多久她的肚子就大了起来。他们结婚是在盛夏,秋收时节,刘金兰挺着肚子去地里割谷子。她是个吃苦耐劳的女人,并没有因为孕妇的身份而逃避劳动。村里人看在眼里,掐指一算,不由得连连感叹,没想到傻翔买媳妇还得了个孩子。傻翔人虽老实,并不真傻,也觉得这个四川媳妇的肚子膨胀得过于迅猛,不忍直接问,小心翼翼地旁敲侧击。
“你来河北之前,没出过什么事吧?”
一说起正经事,我爹语速很慢,尽量用书面语,怕媳妇听不懂河北方言。那时我娘说话还是浓烈的四川口音,她不想再隐瞒,就把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
“你知道我为啥子被拐卖了吗?是因为有天我在山上砍笋,突然蹿出一个男的,奸污了我。那人是村长,挺厉害的,他说如果我对别人说,就杀了我全家。我吓得要死,就没敢吱声。后来,他又想欺负我,我不干,砍了他一柴刀。他流了不少血,我害怕被警察抓去坐牢,没给家里人说就逃了,说也白说,家里姐妹五个,常因为吃饭打架,少我一个他们不但不会找,相反还高兴呢。我逃到火车站,碰到一男一女,对我挺好的,说要带我去北京打工,我就跟他们去北京,没想到在河北下了车,卖给了你。而这时,我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
说完这件事,我娘已是泪流满面。我爹仔细聆听,心潮澎湃,将媳妇搂在怀里,用温柔的语气加以安慰。
“原来是这样。我的命比你更苦,从小没爹,娘也死得早,幸亏有哥哥嫂子接济我吃喝,要不我早就饿死了。”
接下来,深明大义的傻翔向刘金兰做出保证,尽管放心大胆地把孩子生下来,他会视如己出,尽心竭力地将其抚养成人。刘金兰深受感动,表示自己会一心一意跟丈夫过日子,绝对不会像别的四川媳妇那样跑掉。
“唉,她们也不容易啊,大家都是可怜人。”
我爹这句话,让我娘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个叫作傻翔的人会如此英明而善良。
我爹无父无母,他是户主,把孩子生下来这件事,他以为根本不用跟别人商量,自己说了算。没想到,他不去跟别人商量,别人却找他来商量了。先来的是他哥哥张远山,长兄为父,弟弟家出了这档子事,他不得不发表下意见。
“你那媳妇给你吃了什么药?你竟然答应她把孩子生下来,生下来算谁的?你还嫌这绿帽子戴得不够结实?”
“哥哥啊,话不能这么说,她没给我吃药,是我主动说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的,不管孩子是谁的,他是无辜的,老天爷让我当他爹,我心甘情愿。”
“你愿意当他爹,我还不愿当他大爷呢!你明天带刘金兰去趟县医院,把孩子打掉。”
“那不行啊,孩子都挺大的了,不是说打就能打掉的,万一有危险,我对不起她。”
“能有什么危险?说到底,不就有一个危险吗?她死在手术台上。”
“这还不够严重吗?”
“弟弟啊,哥哥今天给你放个话,只要她去打胎,我就再生个儿子,过继给你。万一她死了,你就再买个媳妇,我出钱。”
“哥哥啊,你别说了,我不能那么干,她是一条命,孩子也是一条命。”
哥俩谈崩了。张远山一拍桌子,起身离开弟弟家,临走时表示要断绝兄弟关系。我爹也生了气,不买我大爷的账。
随后登门的,是族里的老长辈张云森,他年近八十,当过村长,德高望重。他高屋建瓴地指出,傻翔固执己见是没有好下场的。
“远翔啊,你也不想想,你真要这么干了,会让别人怎么看咱们这一大家子,孩子真要生下来,丢人的不光是你,还有你爷爷我、你哥哥、你大爷、你叔叔、你叔伯兄弟们……”
“爷爷,你把这事说得太大了,这是我家的事,跟你们关系不大吧?”
“什么关系不大,你说这话可丧良心啊,你给我摸着胸脯说说,你一个从小没爹没娘的孩子,长到这么大,还不是靠村里人的照顾?”
“这倒是,你们对我有恩,我一辈子都记着,但不能拿这个要挟我啊。”
“我们不是要挟你,是拉扯你一把,让你别把道儿走偏了。”
“爷爷,我的道儿没偏,是你们想偏了。”
“好好,这么说,你不怕大伙儿将来都不搭理你?”
“不怕。”
话已至此,再没什么好说的,张云森咽下一口老痰,拂袖而去。
数月后,我娘在众人的谴责声中生下一个男孩。我爹给男孩取名张近康。这就是我。现在你们该明白了吧,我的亲生父亲并不是傻翔,我的确是个“私孩子”。
3
神媽妈家位于村子的东南角,属于边缘地带,我和娘再向前走几步,就到村外了。一条土路直插进广阔的庄稼地,那里一片黑暗,以此为背景,神妈妈家的院子格外亮堂,像黑锅底上的一个窟窿。院门大敞四开,我母子二人走进院子,赫然看见满院子的人,都是熟悉的面孔,有我大爷张远山、臭富的爹狗仓、臭富的哥哥张近明,当然也有臭富,他正用不好意思的眼光望着我。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脸上挂着置身事外的表情,表明自己只是个看热闹的。上岁数的人坐在长板凳上,年轻人站着,很有规矩。
我装作对这些人视而不见,眼光从他们身上掠过,寻找神妈妈。娘客气地与众人打招呼。经过十八年的训练,她的河北方言说得非常地道,不像初来乍到那两年,声音里总有股四川的辣椒味儿。几个老长辈微笑着点头,尽显长者之风。这时,神妈妈从屋里迎出来。
“我算着你们娘俩就会来找我。”
神妈妈身材矮小,脸上几乎没肉,两块颧骨撑着焦黄的面皮,犹如棱角分明的石头上盖着一张草纸。她的身后站着俩儿子,同样瘦小枯干,如果把灯关掉,就像两个不怀好意的小鬼。她是在十四年前成为神妈妈的。那年,她丈夫得癌症死了,她悲痛欲绝,大病一场,病好后脱胎换骨,像变了个人,宣称能看见鬼。对此,她的解释是,自己本已到达阎王殿,本来是要死的,但阎王一查,发现她寿限未到,就把她打发回了阳间。这一来一回,使她具备了通灵的能力,成了神妈妈。在满是皮匠的村子里,神妈妈备受欢迎,甚至追捧。此等人物可不是哪个村都有的。以往人们要看虚病,得赶往外村,要跑上十多里路。现在好了,本村有了神妈妈,看虚病不用再东奔西走,而且外村人络绎不绝地慕名而来,大家都觉得脸上有光。靠着给人看虚病,神妈妈发家致富,日子过得不比做兔皮生意的人家差。
“他大娘啊,我听说你看见傻翔了。”娘毕恭毕敬地问。
“是啊,你们家傻翔回来了。”
“你他娘了个逼的咒我爹死!”我忍不住,要破口大骂,不怎么回事,我的声音里竟然带着怯意。神妈妈人虽瘦小,但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阴气。我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对手,不由得有点害怕。
“傻康啊,你别说脏话,你爹确实回来了,我真看见他了。”
“那你说,我爹在哪里呢?他怎么没回家?”
“这我说不好。这样吧,我把他叫过来,你们问他吧。”
“你能叫他出来?”
“能啊,按规矩,在我这问死人话,你们得破费一百二百的,这次我免费,让大伙儿都瞧着,做个见证,省得有人到处胡嚷嚷,坏我名声。”
神妈妈往偏房走,推开门,拉灯绳,满屋子神像,长条桌上摆满供品,苹果香蕉和点心。俩儿子一个点香一个烧纸,分工明确,动作熟练。神妈妈往脖颈中套上三串珠子,手里还捻着一串。她跪在火盆前,闭着眼,嘴里叨咕着什么。众人围在偏房门口,我和娘站在最前。那俩儿子一左一右倚门而立,好像两位护法,维持现场秩序。
随着香和纸的不充分燃烧,屋里烟雾缭绕,门口有人经不住呛,咳嗽起来。突然,神妈妈的身体一阵痉挛,像被警察的电棍捅了。她睁开眼,直勾勾望着门口,开始讲话,语调怪异,真像另一个人。
“唉……我回来了,这俩月,我过得好苦啊……”
这声音竟与我爹有些相像。娘哭着跪下了,要往屋里爬,被俩儿子拖住。我呆立当场,没想到爹会以这种方式回来,心里一阵翻滚,热泪盈眶,突然觉得裤腿被人拽住,低头一看,原来是娘。
“还不快给你爹跪下!”
收到娘的命令后,我并没有跪下,我不确定眼前是不是爹,从外表看,那还是神妈妈,而我也清楚,从神妈妈的角度看,这就是我爹,神妈妈只是个躯壳,里面的魂灵就是我爹。我根本不信这一套,看娘在地上跪着,明显是信了,不能信,信了就是输给了神妈妈!我弯腰搀住娘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娘的手臂向上一挥,表示不愿起身。我母子二人一阵拉扯,娘率先发怒,一巴掌打在我的腿上。出手之后,她略微迟疑,手向上够,看样子想扇我的脸,但她正跪在地上,我站着,胳膊的长度明显不够,如果非要扇,只能站起来,那样就好像随了我的心意,从而怠慢了神妈妈。
我的大腿挨了一下,不疼,却深感丢人。后面那么多人看着,其中多人与我打过架,可谓冤家对头,此刻那些人说不定正掩口偷笑。我猛然回头,判断得没错,几个年轻人正面带笑意看着这一幕。岁数大的比较严肃,目光聚焦在神妈妈身上。我大爷张远山哽咽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毕竟看见了自己的亲弟弟,手足情深。
“傻翔啊,你告诉我,你跑到哪里去了?”娘哭着问。
“傻兰啊,我去了四川。”神妈妈回答。
“那你怎么不早点回来?”
“我去四川,是想杀人,结果没杀了人家,却把自己的命弄丢了。”
“到底怎么回事?”
“唉,杀人没那么容易,我找来找去,找不到那个人,钱没了,只好去打工,听说挖矿挣钱多,就下井挖矿,结果碰见塌方,一块大石头正好砸在我脑袋上。我死了,魂往河北飘,四川到河北,远得很,飘了好几天才回来,一回来就撞见一个孩子,没忍住,上了人家的身。总之,我总算回来啦!”
听到此处,娘哭泣的声音突然加大,不知是愤怒还是激动,拼命往前爬,被兄弟俩死死拖住。我听了娘与神妈妈的对话,羞辱感变本加厉,难以自持。
“够啦,别他娘的演了!你们两个狗操的放开我娘!”
我跨步上前,伸出两只大手,分别按住兄弟俩的肩膀,猛然一推。兄弟俩没有防备,被推得后退几步,跌坐在烟雾之中。我绕过娘,走到神妈妈面前,举拳要打。神妈妈身体摇晃着,昂头盯住我,目光交汇,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从神妈妈的眼神中看到了爹的影子。我呆立当场,犹如中了定身法。兄弟俩扑过来,将我打倒在地。我不还手,任他们的脚踢在自己身上。
4
清晨,臭富站在院子里,喊我的名字。我们要一起去铲皮。上学时,我们就习惯每日结伴而行。初中毕业后,我们没考上高中,顺理成章地当了皮匠,师承我爹傻翔。爹是老皮匠,铲皮的技艺登峰造极。名师出高徒,在新一代的皮匠中,我的技艺出类拔萃,干活儿快,质量也高。相比之下,臭富差很多,爱偷懒,质量不能保证。很多人家都愿雇我,对臭富则不闻不问。但我却跟臭富搞了个组合,二人焦不離孟,立下规矩,若雇傻康,必须捎上臭富,否则俩人都不去。
我今天感觉很累,不愿理臭富,想在家睡觉。虽说昨晚的事情刚过去十二个小时,肯定已经传遍全村——所向披靡的傻康败在神妈妈手下,而且他爹傻翔真的回来了。与此同时,神妈妈如日中天的威望再次提升,她的通灵术令老少爷们大开眼界。
“你没事吧?”臭富走进屋问。他的意思是,经过昨晚的打击,我很可能会有事。当时是他扑到我身上,挡住那兄弟俩的拳打脚踢,也是他拉我回了家。娘很晚才回来,我问她后来的事,她也不说话,只是哭。我心烦意乱,几乎一宿没睡。按说,出了这件事,臭富应该给我一天休息的时间,他却照旧找上门来,更多的原因是探望我这个朋友。
我决定像往常一样去铲皮。如果闭门不出,反而是承认有事,就等于认可了神妈妈的说法。爹没有死,他的魂也没有回来。人有魂吗?全他妈的瞎扯淡!打定主意后,我拎上大铲,跟臭富出门上工。娘那屋的门帘一直没掀开,往常她早就起了。看得出来,她是有事的,很有可能信了神妈妈的话。等干完活儿回来,我得破除她的迷信。
“娘,我去铲皮啦!”我对着门帘喊。那边传出一声“嗯”。能答应,证明她问题不大,不用我到炕前探望。我们都没吃早饭,这一点跟往日不同。看来确实出事了,不容我不承认。
我饿着肚子铲皮,谁也不愿搭理。他们对我似乎更加敬畏,一个个非常客气。平常干活儿时,他们的嘴不停,尤其是臭富,叨逼叨地说个没完。今天他们却个个沉默寡言,说起话来也小心翼翼,生怕惹我不高兴。我一肚子气,真想问他们,你们是不是也信神妈妈那一套?
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是娘打来的。
“喂,娘,什么事?”
“你快回来吧。”
“回去干什么?”
“给你爹挖坟。”
“我爹没死,挖什么坟?”
“你大爷让挖的。这会儿你大爷正在咱家等你呢。”
“你给他说,我赶明儿就挖个坟,把他埋了。”
“你还不老实啊,现在就给我回来挖!”
挂断电话后,我没急着走,而是又干了一会儿。后来心里乱得实在干不下去,就骑摩托车冲上大街。到得家门口,却发现大门上锁。我马上断定,娘去了坟地。坟地在村子的西面,并不远。我骑到村边,远眺坟地的方向。远处的麦田里,几个人影摇摇晃晃。
等我赶到现场,爹的墓穴已初具规模,直径一米左右的圆坑,半米深,还在往下挖。在坑里闷头苦干的是我的堂哥张近伟,张远山和娘站在坑边,仿佛在监督工程的进度。张近伟有点累,直起腰,看着刚刚出现的我,憨厚地笑了。他左手扶着铁锨,右手滑稽地做了个请看的姿势,得意地向我展示他的劳动成果。我并没有对此坑表示满意,而是抢过抢过手里的铁锨,往坑里填土。张近伟大呼小叫着从坑里爬上来。娘抱住我,让我住手。
“近康,你别不懂事啊,你哥哥好心好意地来给你爹挖坟,你怎么埋人家?”娘一边给张近伟拍身上的土,一边责备我。
“近康啊,你别觉得这个坟是随便挖的,”张远山指点着周围几个坟头,给我介绍起这片坟地,“你看那个坟,里面躺着我爷爷和我奶奶,旁边那个,是我爹娘,这排列的位置是有讲究的,我找先生看过,傻翔埋在这个地方正合适。”
“那你埋哪儿?”我问。
“就这儿。”张远山指着脚下。
“那你现在怎么不挖个坑躺进去?”
“我还没死呢,等死了自然会躺进去。”
“我爹也还没死呢,挖哪门子坟?”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信他已经死了。我也不愿信,但他的魂回来了,神妈妈认定的事,咱们不能不信,你不给你爹弄个坟,他不成孤魂野鬼了吗?回头把他的衣服找出几件往这里一埋,他的魂就不至于飘着了。”
“这叫衣冠冢。”娘补充道。
“好,我来挖!”我跳进坑里,甩开膀子,大干起来。
见我已经失去理智,娘只好劝张远山父子速速离去。她太了解我的孩子脾气,如果没有观众,我的发疯就毫无意义,只能意兴阑珊地从坑里爬上来。
坟地里只剩下我们母子二人。我的力气逐渐耗光,终于停下铁锨,躺在坑底,泥土松软,也不凉,只是不够宽广,得蜷着腿。“娘,你把我埋了吧!”我提出要求后就闭上了眼睛,等刚被抛出去的土落回坑里。
降临到坑里的,不是土,而是娘。她躺在我身边。我有点意外,睁眼侧头看看她,又把转脸望向天空。
“昨晚你走之后,神妈妈也把你爹送走了。她说得对,你爹确实去了四川,他确实要去杀人,去杀十八年前奸污我的那个人。要是他的魂不回来,神妈妈怎么知道这件事?他确实回来了。你大爷说,现在他弟弟死了,家里就剩下我和你,都是外人,不能再在老房子里住,当年他是为了让弟弟娶上媳妇,才把老房子让给他弟弟的。我说,虽然远翔死了,但我是他媳妇,近康是他儿子,怎么就不能在老房子里住呢?他说,你是四川人,近康是你从四川带来的,你们都是外人。明白了吧,你大爷想要咱家的房子,让咱娘俩搬出去,他好翻盖新房,给张近伟娶媳妇。”
“我爹没死,我去把他找回来。”
“他的魂都回来了,怎么没死?”
“这都是我大爷捣的鬼,他跟神妈妈串通好了骗咱们。”
“不会的,你大爷不知道你爹要去四川杀人啊。”
“他没准知道。”
“他跟你爹不说话,怎么可能知道。你爹已经死了,这是事实。”
“好吧。”
“你爹是个好人,他对你没得说,跟对亲儿子一样。”
“你们怎么不再生一个?”
“你爹生不了,他做过结扎。当年村里搞计划生育,你大爷生了俩闺女,必须去做结扎,但他还想生个儿子。你爹犯了傻劲儿,竟然替你大爷做了结扎。那时他认定自己会打一辈子光棍,做个结扎也无所谓。”
“他为什么要去杀人?”
“有一天,你爹突然问你长得是不是像那個人,我随口说有点像。他好像受了打击,每天磨钢铲,问他想干什么,他说要去四川杀人,我说你杀人得偿命,他说这人必须杀,第一是替你报仇,第二替我报仇,他让我戴了十八年绿帽子,不共戴天,第三断了孩子的念想,省得他去找亲爹。他人很老实,第一次说出这种狠话,我没太当真,结果他却偷着跑了。”
“嗯,那时你还骗我,说他去东北贩皮了。你怎么不去找他?”
“你爹也没个手机,我联系不上他。我就想,他这人天生懦弱,根本不可能杀人,出去转一圈,冷静一下,就会回家了。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神妈妈说得对,他死了,下井挖矿,一块大石头正好落到脑袋上。”
“一个皮匠怎么会去挖矿?”
“挖矿不难,我那村里有好多人去挖矿,好多人死在矿井里。”
“娘,你不想回家看看?咱们一块去四川吧!”
“我不想回去,这里挺好,咱们马上盖新房,给你娶媳妇。”
“现在住的老房子呢?”
“还给你大爷。”
5
我在村里当皮匠,每年能挣三万块。臭富挣得少点,差不多两万五吧。我向他借钱,他问借多少,我说借五万。我估计他有五万块,不会全部借给我,打个折,两万也行。臭富问我借钱干什么用。我犹豫了一下,脑子里闪过两个用途,一个是去四川找我爹,另一个是盖新房。他看出我的犹豫,放下筷子,抄起啤酒瓶,把桌上的两只酒杯倒满。这是在镇上的小饭馆里。
“盖新房。”我仰脖喝下一杯啤酒,对臭富说出下一步的计划。
“好,你盖新房,我支持你,就借给你五万。如果你要去四川,我只能借给你一万。”臭富慷慨地唠叨着这两个数字,好像一个真正的有钱人。
“为什么我盖房子你就借给我五万,去找我爹你就借给我一万?”
“嘿嘿,你盖了房子,就不会走了,一辈子离不开这地方,两三年就把钱还我了。而你去找你爹,没准就永远回不来了,看在咱俩从小在一块的份上,我借你一万还少?”
没想到,臭富会说出这么一番话,让我刮目相看。五万块,几乎是他全部的积蓄。他的钱都自己存着,不像我,要全部交给娘。如果我像他这么有钱,肯定早就去四川找我爹了。有了臭富的五万,加上我的六万,再加上爹娘的十多万,盖一栋新房不是难事。新房的地皮在村子的最西边,是爹早年买下的,计划将来给我盖房子娶媳妇。
为向臭富表示感谢,我多喝了几杯。这顿酒是我请客,钱是娘刚给我的。今天早上,我跟娘又去了趟坟地,把爹的一套衣服埋进那个坑里,立起一座新坟。坟头堆得比较小气,比旁边的坟小很多。我也没办法,没有那么多土。我和娘跪在坟前烧纸,我脑子想得竟然是跟爹无关的事。我想,坑挖好后,土扔在坑边,棺材放进去,填土,棺材占据坑内的空间,土就有富裕,多出来的土堆成坟头,从逻辑上讲,坟头的体积与棺材大致相当。爹的坟头小,是因为装衣服的木箱子不大。那是我家的老箱子,据说有几十年的历史,一直装衣服,最后竟然做了爹的棺材。
把爹草草埋葬后,我对娘说要休息一天,跟臭富富去镇上理发,再买身衣服。娘痛快地答应,还掏出二百块钱,让我花。我叫上臭富,骑摩托车来到镇上。他问我去干什么,我说喝酒。
镇子号称“天下裘都”,这几年发展迅速,建起大片楼群,有点城市的意思。经我这样的皮匠加工过的皮子被皮贩子收购,运到这里,再销往世界各地。小镇有个火车站,站前广场比村里的打谷场还宽敞,广场中间筑一座高台,台上置一口大鼎。鼎下有几张台球桌。
喝完酒后,我和臭富捅了两杆台球,我都输了,三局两胜,别看臭富铲皮不行,打台球倒挺厉害。我买了两包烟,给臭富一包,自己留一包。俩人坐在大鼎下面抽烟,打算抽完烟就去理发。突然,不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我们仰头看天,仿佛这声音来自天上。
“臭富,你坐过火车吗?”
“没有。别说老子,你肯定也没坐过。”
我们这两个没坐过火车的人走向火车站。小站的候车室门口没人管,任人进出,里面只有两排椅子,一个检票员站在检票口,看我俩过来,招手示意。我们以为他有事,连忙跑过去。检票员伸手要票。
“我们没票。”臭富说。
“没票你们来这里干嘛,捣乱是吧?”
“来看看火车。”
“看火车行,但你们想坐车的话,必须买票,售票口在外面。”
“这里有到四川的火车吗?”我问。
“没有,你要去四川的话,得去衡水坐车,咱这儿到衡水的车多的是。”
从检票口望出去,虽有树木和围墙遮挡,但刚好能看到一节车厢。又是一声汽笛响,在这里听得更清楚,仿佛是某种动物的嘶鸣。火车动了,接连不断的车厢从这小片视野中滑过去。
我和臭富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抽烟。这候车室太小了,像一间没有桌子的教室。四面都有窗户,风吹进来,吹得人很舒服。检票员把进站口的门关上,转身就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
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汽笛声,又有一列火车将要进站。检票员再次出现在进站口,没人让他检票,他无聊地望着我们。我走到进站口,看火车滑进站台,有人下来,走向这边。检票员看看他们手里的车票,让他们走进来。他们会一直走,走出候车室,爬上一辆摩托车的后座,最后回到家里。
我一直站在那里,等来一辆又一辆火車,等来一批又一批人。臭富喊我,我不搭理,他只好一个人去理发,回来时穿着新衣服,像个要出远门的人。
小站小得就像我爹的坟。进站口也是出站口,有人进去,也有人出来。我等到天黑,也没见爹进去或者出来。
我们骑上摩托车,回到村里,约好明天一起去买砖和木料。
(编者注:此二篇为作者“吉祥三傻”系列之一、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