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有病的人

2017-04-24 21:43邱贵平
野草 2016年6期
关键词:老婆

邱贵平

1

一个秋风扫落叶似要下雨的下午,孟德贵腋下夹着一个皱纹深刻的公文包,匆匆走在文昌路上。一个瘦得骨感的男人,不顾车水马龙,从对面急窜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孟主任,好久没看到你,看样子你混得不错啊。”孟德贵颇有些激动,捶了对方一拳:“严科长,你还健在啊,我还以为你永垂不朽了,我们快有三四年没见面了吧?”孟德贵这一捶有份量,把严有金捶得晃了几晃。要不是念及严有金太瘦,出手有所保留,很可能把他捶倒。

严有金:“孟主任,听说你已经当上腾达公司副总,年薪十几万,咳,还是你有本事。”

孟德贵:“听说?我还听说你当上全国人大代表,参政议政了呢。”

严有金:“我要是当上全国人大代表,非把市里的头头脑脑,全部板倒不可。这年头贪官太多,进了门往里看,个个都是贪污犯,先枪毙后审判,没有一个是冤案。”

孟德贵:“最近国际国内形势怎么样?”

严有金:“咳,不容乐观啊,国际上由于美国武力干涉,伊拉克和阿富汗局势越来越紧张,世界陷入以暴易暴的混乱局面;国内形势同样不容乐观,贫富差距不断加大,就业形势日趋严峻,贪官前腐后继,要钱不要命……”

孟德贵:“严科长,你还像从前一样,忧国忧民。”

嚴有金:“孟主任过奖了,鄙人谈不上忧国忧民。不过,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还是有一些的,位卑不敢忘忧国。”

孟德贵:“严科长,你真是生不逢时。”

严有金:“不说这个,牢骚太盛防断肠,喂,你听说没有,陈良宇出事了!”

孟德贵:“你说什么?”

严有金:“陈、良、宇、出、事、了!”

孟德贵头皮一麻,睁大眼睛,好像突然不认识严有金,“严科长,老严,你,你不会有……”后面那个“病”字,生生咽了回去,咽药丸似的。

严有金:“你想说我有病是吧,告诉你,我很正常,我没病,世人皆醉我独醒,在这个病态的社会里,所有人都病了,只有我没病。”

孟德贵浑身鸡皮疙瘩:“要下雨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孟德贵逃也似地离开,严有金还在后面喊:“孟主任,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人,有空多联系,喂,你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2

孟德贵和严有金,是原石牛水泥厂同事。孟德贵的厂办主任,是厂里正式任命的;严有金的设备科长,是他自封的。

严有金瘦如痨病鬼,却什么病也没有,感冒发烧都少有。他的头发自然卷曲,好像生他的时候,母亲子宫带电,被电卷曲了。严有金虽然瘦,眼睛却不小,尤其两个眼珠,又肥又大,白的多于黑的。当他极度兴奋或者愤怒的时候,眼球可以瞪出眼眶五毫米,恐怖至极。

别人瘦,情有可原;严有金瘦,没有天理。严有金是采购员,在石牛水泥厂,除了厂长、财务科长和供销科长,油水最多的是采购员。那个时代的腐败,远没有今天这么严重,主要体现在大吃大喝上面,基本动口不动手,只吃不捞或者只吃少捞。不像现在,不仅动口,还动手动脚动生殖器。

人民群众对腐败的认识相当朴素,官员身材的肥瘦,是老百姓衡量其腐败与否的重要标准。在人民生活尚未提高到大鱼大肉一吃就腻的水平之前,这条标准很管用。石牛水泥厂历任厂长、财务科长、供销科长乃至司务长,一个个吃得肥肥胖胖,有的像家鹅,有的像企鹅。有的人不仅嘴上吃,手上还捞,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一年采购员几多人民币。严有金只要年均贪污个两三千,十六年下来也有三四万,改革开放总设计师去世前的三四万块,可是大钱。

纵然火眼金睛,难从严有金身上发现丝毫腐败迹象:穿粗布喝粗茶,饮淡酒吃淡饭,不嫖不赌,唯独对政治感兴趣,好谈国是。

严有金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老婆病退在家,每月拿百分之四十的工资,负担很重。但大家都认为这点子负担,对他来说不算什么,直到上大学的女儿,因为没钱吃饭而坐台的消息传出,才相信他是个好同志,不是装穷。

严有金老婆生下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女儿不久,莫名其妙瘫了,不是全瘫,是偏瘫,左脚不太听使唤,走路影响不大,上坡尤其上楼梯,困难较大,每上一级楼梯,得停下来,双手抓住左大腿,将其托上台阶,如此周而复始。轻瘫不下火线的她,厚着脸皮坚守在幼儿园保育员岗位上。不幸的是,女儿十三岁的时候,她的右脚开始萎缩,必须借助凳子,才能直立行走,不得不病退。幸好严有金母亲身子骨硬朗,尚可照料一家生活起居。

老婆行走虽然不便,严有金的工资却由她领取。每到发工资那天,她便扶着高脚板凳,一步一个脚印,气喘吁吁来到出纳室。

一个进厂不久、喜欢招蜂惹蝶的出纳,不知深浅,好心劝她:“阿姨,你腿脚不方便,老严叔是个老实人,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严有金老婆好心当驴肝肺,从牙缝崩出三个臭哄哄的字:“臭婊子!”

“你说我什么?”

“臭婊子!”

出纳打量了她几眼,一字一句道:“你有病,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严有金老婆猛地把凳子一跺:“我是有病,也比你丑,可是我比你干净!”

“你不仅身体上有病,心里面也有病!”出纳说完,扭着陡峭的屁股,转身疾步而去,高高的鞋跟马蹄般叩击着地面。

严有金老婆不甘心,扶着凳子疾跄几步,使出全身力气,将凳子朝出纳砸去。与此同时,失去支撑的她颓然倒地,坐在地上破口大骂。

严有金坐在办公室,大气不敢出,一支接一支抽着劣质香烟。

严有金老婆骂够骂累,自己扶着板凳回去了。

从那以后,排队领工资的人一见她大驾光临,主动让其先领。严有金老婆得意洋洋对严有金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做人嘛,还是要强一点。”严有金连忙附和:“我赞同你的观点,毛主席说过,落后就要挨打,无论国家集体还是个人,道理是一样的。”。

严有金夫妇,都是把钱看得比命重的人。但是,一旦严有金惹老婆生气,她就豁出去不要命了,当着他的面撕钞票。生小气时撕小面额钞票,生大气时撕大面额钞票,撕得大义凛然。那阵势,犹如视死如归的烈士。严有金那个痛苦,好似千刀万剐,有如直面女儿被强暴。严有金怕老婆怕到骨髓,一切唯老婆马首是瞻,老婆的话无论对错,不管自己真心还是违心,一律赞成。实际上,他怕的不是老婆,怕的是老婆撕钞票这个动作。

发不出工资的日子里,严有金老婆坐在财务室门口,祥林嫂般絮絮叨叨:“好端端的厂子,怎么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呢,你们这些当官的,干什么吃的……”

严有金如果在办公室里,依然大气不敢出,一支接一支抽着香烟。

严有金一年有一半时间在外头跑,除了港澳台西藏新疆青海内蒙古,全国各地跑遍了。

段子是严有金每次出差回来必带的“特产”,大多和政治有关。没有网络和手机的时代,段子主要靠口头传送。严有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段子自然最多最新鲜。

严有金并不一味充当传声筒,偶尔也有独到见解,比如针对上世纪90年代初期的毛泽东热和苏联解体,恰到好处引用了四句毛诗。前面两句是: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后两句是: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随后,严有金高度总结道,当前的国际形势,不容乐观啊,苏联解体之后,东欧变色,让我国一夜之间成为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社会主义国家,而且还是这些国家中发展最为迅速的,这也使我国成为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打压的对象……

“当前的国际形势不容乐观”和“当前的国内形势不容乐观”,是严有金议论时政的口头禅。

严有金喜欢读书看报,尤喜政要秘闻外传,报纸嘛,主要看时事新闻。严有金最爱看的报纸是《参考消息》,有瘾,一天不看寝食不安,出差在外,到了对方单位,第一要事是找《参考消息》。订阅《参考消息》,是每个单位的政治任务和政治待遇。严有金东奔西走,无论身在何处,每天基本能看上《参考消息》,在厂里看《参考消息》反而困难一些。厂里订了两份(厂长室和阅览室各一份)《参考消息》,想占为己有的读者有好几位,往往报纸还没送到厂长室和阅览室,就被截留。

门卫兼收发员,是个极不负责任的老家伙,信件都敢乱丢,自然不在乎一两张报纸,谁对他好,他就把《参考消息》送给谁。严有金无疑是对门卫最好的人,门卫给了严有金多少张《参考消息》,严有金就给了门卫多少根香烟。

严有金不往外跑的时候,常有本地或外地业务员,上门推销零件和设备,业务员为了套近乎,不停递烟,一天下来收获可观。为了方便收集香烟,严有金特意从隔壁技术科,要来一张绘图板,架在桌面上。绘图板有角度,一边低一边高,低的那边对着抽屉,业务员香烟往绘图板上一扔,香烟便自动滚到拉开的抽屉里。

3

临时工孟德贵当上通讯员后,报纸由他收发,严有金使劲跟他套起近乎来。孟德贵不抽烟,严有金拿不出、也舍不得其它糖衣炮弹,就一个劲夸孟德贵,夸他长得英俊,工作认真,上进心强。

如果厂办主任这么夸,孟德贵会心花怒放。厂办主任是孟德贵最高领导,他的评价,将直接影响其去留。通讯员一般干个三两年,最多五年,必须转岗,否则干油条了。评价好,孟德贵可能留在行政,至少可以去化验室;评价不好,就得去车间吃粉尘。石牛水泥厂生产车间的粉尘,密度和浓度跟如今北京的雾霾差不多,但直径要比PM2.5大得多,少说PM5.0。

严有金算什么呀,连个主办科员都不是,人微言轻,夸了等于没夸。何况夸孟德贵工作认真、上进心强的人,不止他一个。夸孟德贵英俊,倒是只有他一个。尚未发育的孟德贵,并不在意自己的长相,营养不良致使他发育迟缓,又黑又瘦又小又矮,看上去像个非洲难民。许多人一看到他,忍不住摸他脑袋。在摸头人眼里,孟德贵还是个孩子。孩子脑袋好比女人胸脯,难免要被人摸。只不过前者随时随地谁都可以摸,后者则要分时间、场合、对象。十七岁那年春天,孟德贵处于准休眠状态的身体被春雷惊醒,疯了似地生长,短短两年时间,长成彪形大汉。

如果说严有金夸孟德贵工作认真上进心强,是马屁拍在马尾上。夸他长得英俊,则是马屁拍到马腿上。这么一来,别说当天到的《参考消息》,前几天的《参考消息》,严有金也休想看到。孟德贵当通讯员的时候,阅览室不再订阅《参考消息》,这意味着严有金东方和西方都不亮了,要想看《参考消息》,尤其要想第一个看,只能通过他这里。

一般情况下,孟德贵是这么处理《参考消息》的:邮递员把报纸送来,他先把《参考消息》锁进抽屉,分发完毕其它报纸,再把它拿给关系最好的人先睹为快。这个人看完,转给另一个与己关系好的人。报纸回到孟德贵手中,已经成为晚报,有时索性有去无回。厂长和厂办主任没时间看报纸,对《参考消息》不太感兴趣,这才给了他“以权谋私”的机会。

那些如饥似渴《参考消息》的人,估摸邮递员快到了,集体守候在孟德贵办公室兼卧室翘首以盼,口上马不停蹄巴结着孟德贵。

有一天,严有金突然夸孟德贵毛笔字写得好。孟德贵一有空就在报纸上临摹字帖,给大家造成好学的印象或者错觉。也许是写得太难看,尚未有人夸他,严有金是第一个。严有金这个马屁拍得很到位,一拍拍到屁眼上,爽死孟德贵。次日,严有金一跃成为《参考消息》首席读者。

严有金夸孟德贵不久,把他亲戚——一位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介绍给孟德贵,在书法家悉心指导之下,孟德贵书艺突飞猛进,说他毛笔字写得好的人越来越多,连厂办主任和厂长都这么说。与此同时,孟德貴和严有金的关系越来越铁,《参考消息》几乎成为严有金专供,即使出差,孟德贵也帮他留着。

孟德贵转岗到化验室后,严有金看《参考消息》又困难了。孟德贵的接班人,是个职业道德低下的小青年,经常把报纸随意送人,尤其《参考消息》。

若干年后,孟德贵当上厂办秘书,严有金仿佛他乡遇故知,握着他的手,摇了又摇晃了又晃,而且提前给他升了一级,不叫小孟或者孟秘书,直接叫孟主任。

严有金第一个叫孟主任,好比当年他第一个夸其毛笔字写得好,孟德贵相当受用。孟德贵虽然不是办公室主任,领导通讯员的权力还是有的,郑重告诉通讯员:我很爱看《参考消息》,你每天必须把《参考消息》准时送到我手上,否则算你工作失职。

孟德贵领导之下的这位通讯员,是石牛水泥厂第五任通讯员,孟德贵既是领导,又是祖师爷,说话还是有分量的。他一发话,严有金读报有了保障。

高尔基看见书籍就像看见面包。出差回来的严有金,看见《参考消息》就像看见肉包。当年出差全是坐火车,出远差一坐几天几夜,火车上看不到《参考消息》,回到厂里,严有金的当务之急,是到孟德贵办公室看《参考消息》,同时汇报最新的政治段子。

除了《参考消息》,每晚中央、本省、本市新闻联播,严有金也是必看的。如果发生值得一提的新闻,第二天一上班,他便端着茶垢斑斑的茶杯,无声无息走到你跟前,递上一支烟,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突然扯一下你的袖子,把瘦如面片的嘴脸凑到你耳旁,眨巴着白色恐怖的大眼球,用神秘低沉的口气问你,昨天晚上看新闻没有?国际国内形势风云变幻啊。如果你说有但没注意,他就循循善诱;如果你说没有,他就不无遗憾地摇头,然后娓娓道来。反正他不把自己的发现说出来,胃就胀心就闷神就慌坐立就不安。

至于本厂和本市人事变动,他更是兴趣浓厚,一有风吹草动,小道消息即上升到国际国内形势的高度问世。

那天,严有金兴致勃勃告诉孟德贵:“刘尚财在上海找了个小老婆,每月幽会一次,听说还生了个儿子,你知道吗?”

刘尚财是名人,全市五十多万人口,不知道市委书记和市长的,大有人在,不知道刘尚财的,大熊猫一般少。刘尚财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有钱。石牛水泥厂厂长工资,不过六百来块,石牛水泥厂一年利润,不过五六百万,刘尚财的腾达公司,一年赚五六十万。他坐的轿车,是全市最好的轿车;他抽的香烟,是全国最好的香烟;他喝的酒,是漂洋过海的进口洋酒。

当时二奶小蜜这两个名词还没有出现,老婆以外的女人,叫情妇或者小老婆。有情妇的男人,不一定有钱;有小老婆的男人,一定有钱。全市五十多万人口,找得起小老婆的男人,凤毛麟角。刘尚财不在当地找,不在省城找,舍近求远到一千多公里以外的上海找,第一说明他有所忌讳,在本地是头号名人,在省城也算得上公众人物,容易被发现;第二说明他真有钱,上海找小老婆的成本,远远高于本地和省城。本地找两个,省城只能找一个;省城找三个,上海只能找一个。对于这种事情。男人除了羡慕还是羡慕,女人除了嫉妒还是妒嫉。

孟德贵那天被厂长无端指责,心情不好,没好气道:“人家找小老婆,关你屁事,有本事你也找一个。”

严有金倒不生气:“是不关我事,但事关道德啊,刘尚财是省劳模,省劳模做这种事情,影响多不好,对于不道德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给予谴责。”

孟德贵:“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皇帝不急太监急,人家老婆都不着急,你着什么急,再说,你有什么证据?”

严有金:“这种事情要什么证据?这种事情都不会空穴来风的。”

孟德贵:“我还要赶个材料,没空跟你扯这些无聊的事。”

严有金:“那好,你先忙,我到别的办公室转转。”

孟德贵想不到,几年后,会跟刘尚财扯上关系,端上他的碗饭。

4

孟德贵当上厂办主任没几年,石牛水泥厂倒闭了,沦为下岗工人。孟德贵跟几位关系好的中层领导吃散伙饭,本来没有严有金的事,嗅觉灵敏的他,却找上酒店来。小酒店在厂子旁边,厂领导是主要消费群体,水泥厂一倒,酒店跟着要倒。老板挺仗义,散伙饭由他请客,感谢这些年来孟德贵他们生意上的照顾。

严有金找上门来,孟德贵他们自然不好拒绝,热情而又忧伤地邀其入座。过去地位有高下之分,如今同是下岗沦落人,一样的苦命。几杯酒下肚,严有金痛哭流涕:“目前形势不容乐观啊,国际上,日本首相不顾亚洲和中国人民的感情,执迷不悟继续参拜靖国神社,亚洲金融危机还在加深;国内,物价不断上涨,农民收入持续下降,下岗失业人员成倍成长,天灾人祸频频发生。辛辛苦苦工作了大半辈子,说下岗就下岗了,我心里难受啊。企业搞不好,又不是我们工人的错,还不是上面领导无方厂长经营无方,一个个全是败家子。家败了,败家子没事,捞肿了捞够了,拍拍屁股走人,剩下我们这些家丁走投无路……鸣呜,毛主席说得好,有一分光发一分热,我虽然不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可我这颗太阳还没有落山嘛,还满目青山夕照明嘛。你们不能让我下岗啊,我下了岗一家子吃什么呀,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他这一搅和,大家吃不下去了,吃下去的,也不是味道。

5

孟德贵当厂办主任期间,认识不少市领导,他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服务精神,赢得领导欢心。下岗不久,在常务副市长的招呼下,到刘尚财的腾达公司再就业。看在常务副市长面子上,一进公司,刘尚财给他安了个主管头衔,工资略高于原先,但厂办主任有灰色收入,实际低于原先。工作嘛,仍然干他的文秘老本行。

上班第一天,刘尚财给孟德贵来了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腾达不是国有企业,你到我这里来,一定要端正心态,千万不要端什么办公室主任架子,也不要以为你有副市长做后台,在我这里,凭的是真本事,干好工作是你唯一的出路,干好了,我不会亏待你。”刘尚财心里五味陈杂,面上却诚惶诚恐:“老板放心,我一定端正心态好好干,要架子干什么,架子又不能當饭吃,有架子的人都是残疾人。”刘尚财扔给他一支烟:“这就对了,去吧。”

走到门口,刘尚财突然叫住他:“下次到我办公室,记得拿个本子。”孟德贵心里一震,马上明白过来:“老板,你的话我都记心上了。”刘尚财拉长声调:“未必吧,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孟德贵连连点头:“下次一定不会忘记。”

走出刘尚财办公室,孟德贵百思不得其解:按理,刘尚财训话,应该板着脸才对,却一脸微笑。时间长了,孟德贵发现,无论什么场合面对什么人面临什么事,刘尚财总是一副笑笑的表情。天啊,如果不是天生一副不变的笑脸,那道行太深了,不服不行,心服口服。有人问刘尚财的笑脸,是不是天生的,他笑笑地反问,你说呢?谁也问不出答案。他这副笑脸,不知折服了多少人,或者说不知欺骗了多少人。也有人不屑一顾,说那不是道行高,而是一病,一种罕见的病,病的名称叫作“笑面虎”。

腾达公司总部设在经济开发区,距市区十几分钟车程,孟德贵中午吃食堂,早出晚归的,不事先预约,熟人一年半截也难得见上一面。孟德贵住城南老婆单位宿舍,严有金住城北水泥厂宿舍,相隔七八里,树倒猴狲散,自谋出各奔前程,三四年碰一面正常,诸多工友,孟德贵至死没能再见一面。

6

五年之后,孟德贵和严有金第二次见面,地点依然是文昌街。文昌街今非昔比,经过改造,更加宽敞繁华奢靡。

那天,孟德贵下班经过文昌街,发现严有金被打,若在平时,要么做个看客要么做个过客,当时他心里正窝着满腔怒火,大吼一声冲上前,以一敌二,三拳两脚制服对方。愤怒出诗人,愤怒亦出义士,那一刻,无论是谁,孟德贵都会出手相救,通过救人来发泄心中的愤怒。也就是说,孟德贵不是因为路见不平而怒火满腔,而是因为怒火满腔才拔刀相助。事后孟德贵后怕不已,生怕那两个家伙找他算账,好在对方被他身形和气势镇住,并没有报复。孟德贵身高一米八二,体重九十公斤,看上去甚是彪悍。

孟德贵心里那股怒火,因刘尚财而起。

此时的刘尚财,更加有钱有名,他的名片是连体对折的,这样才能印下繁多的社会职务。刘尚财看上眼的人,屈指可数,本市市委书记和市长根本不在他眼里,区委书记和区长只在他眼角,他的眼里只有省委书记和省长以上高官。刘尚财到省里参加省委书记或省长主持的经济工作会议,都是前排就座,每次都要提他大名,每次都要请他发言。

腾达是农业企业,主要生产山茶油,号称同行业规模最大现代化程度最高品质最优利润最高。这么一个知名企业,人们却不愿意去,不是工资低福利差,而是没有尊严,一进腾达,不仅要夹着尾巴做人,还要把人格降到肚脐以下。作为家族企业,腾达各个部门和工厂,基本被老板和老板娘兄弟姐妹及其三亲六戚把控,其文化水平,全在高中或高中以下,有些还是文盲和半文盲。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性格怪异脾气暴躁,对下属动辄怒骂且出口成脏。

孟德贵的工作量,是当厂办主任时的三倍,凡跟文字有关的,都是他的事。每周休息一天,如果那天正好有事,一天也休不成,“白加黑”乃家常便饭,从来没有加班工资,从来得不到表扬,哪怕干得再好。孟德贵曾经连续两个月“五加二”,没有休息一天。

累可忍受,烦可忍受,气可忍受,最不能忍受却又必须忍受的,是找刘尚财批发票。

当厂办秘书和主任时,孟德贵找厂长批发票,那个爽,厂长看也不看,龙飞凤舞一笔签完。厂长签字之前,财务先行审核,财务作为下级哪敢较真,反而恭维一番:孟主任,你好不容易出趟差,还那么节省,要是其他人都像你这样,我们厂就有救了,唉,挖墙脚的人太多了,水泥厂迟早要倒。

这马屁拍的,报发票对孟德贵来说,简直是一种享受。

找刘尚财报发票,则是一种折磨。

腾达近万名员工,财务支出刘尚财一支笔,大到汽车中到桌椅小到拖把,都要找他签字。刘尚财办公室门口,经常排起长龙。孟德贵很少出差,每个月却要找刘尚财报好几次发票,主要是办公用品、礼品、赞助、宣传方面的开支,还有政府要害部门吃拿卡要的开支。这项工作本由领导承担,领导领导了一阵孟德贵,觉得他办事靠谱,遂把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交给他。领导是刘尚财大姨子,親戚但非谪系,亦怕找他报发票。实际上,除了老婆儿子和兄弟姐妹,除了心情特别好,一般情况下,无论谁找刘尚财报发票,都要冒一定风险。

孟德贵起初以为领导器重,甚是感恩,实践之后,才知道是项苦差,说难听点,简直把他往火坑推。

孟德贵第一次报发票,刘尚财看也不看签了,还甩给他一支烟。孟德贵受宠若惊,毕恭毕敬接过,好像那不是一支烟,而是一根金条。刘尚财抽的是极品烟,他一天的烟钱,是普通员工大半个月工资。

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的刘尚财,小学文化,斗大的字好歹认识一轿车厢,会写的字只有一后备箱。刘尚财写的最多最好的字,是“同意”和“刘尚财”五个字。“同意”二字写得极有特色,不是横着并肩而立,而是竖着叠在一起。说叠在一起其实不准确,应该是合为一体,因为整个“意”字全塞到“同”字门框里去了。“刘尚财”三个字耀武扬威倚在“同意”右侧,仿佛看守城门的猛士。利刀旁落笔苍劲有力,好似一长一短两把利剑;才字旁那一撇,犹如一把横扫千军的长枪,与利刀旁的那把利剑交叉在一起,杀气腾腾。

这个签名,不是自创,而是员工达到五千人那一年,刘尚财去北京出差,花二千块请高人设计的。签字笔则花了一千块,从北京琉璃厂淘来的。刘尚财香肠般茁壮的手指,握着雪茄般粗壮的签字笔,有一种化笔为枪、冲锋陷阵的快感。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笔杆子里面出财权。”这是刘尚财的口头禅。

腾达报销程序是这样的:报销人首先将发票送呈部门总监审核签字,然后由出纳审核签字,再由财务总监审核签字,最后由刘尚财审核签字。

孟德贵在综合部,部门总监是刘尚财大姨子,姓何。何总监算是刘尚财家族里的高人,不是水平高,而是身高高,整整一米七。她似乎还嫌自己不够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五十天穿高跟鞋。一米七的女人穿上高跟鞋,感觉有两米高。何总监身材也不错,四十多岁了,好色男人背后一看还想犯罪,但正面一看就想迅速撤退。何总监胸部扁扁,脸蛋也是扁的。她那张银盆大脸,烙过似的。鼻子尤扁,比正常鼻子扁三分之一。更刺人眼球的是,左颊长着一颗黄豆大扁痣,痣上长着五根两厘米长黑毛。难以理解的是,其腋毛处理得干干净净,这五根黑毛,却宝贝似地蓄着。

何总监当过小学语文老师,此前,腾达文秘由她兼任。其公文写作水平,管窥一下她为大巴写的乘车提示即知全豹:非本公司员工,若需强行上车罚款一百元。她要表达的意思是,“非本公司员工不准上车,否则罚款一百元”,却辞不达意成“如果你想强行上车,而且愿意罚款一百元,就可以上车。”

何总监不会打字,也不会发电子邮件,倒不是笨,而是傲慢不想学(偷菜一学就会,水平相当高)。她手写的材料,由其专职打字员录入。何总监的字,比她容貌和脾气更丑,没有考古专家水准,很难辨认。打字员不能也不敢轻易问她,心情好的时候,她讥笑打字员没水平,连领导字迹都认不出,混什么混;心情不好的时候,则铺天盖地臭骂一顿。腾达管理层,大多凭心情而非心态对待下属,心情普遍不好。打字员只好猜,说起来她挺有天分,猜着猜着,竟然猜个八九不离十,但错误是难免的,挨训也是难免的。打印出来的材料,何总监要校对,原本是她写错了,却怪打字员:这么简单的字,都会打错,年轻人,要加强学习噢,不然小心我炒你鱿鱼。打字员文化水平不高,能认出她的字迹,未必能认出是错字,即使认出,也是将错就错,就像古建筑学家“修旧如旧”。反正何总监永远正确,刘尚财则绝对正确。

有一次,打字员不小心将某个错字擅自改正,被何总监骂得泪崩,连自杀的心都有了。短短两年,打字员被她折腾得内分泌失调,一回家就和老公吵架。打字员略有姿色,身高不高胸脯高,她来腾达时,正在热恋之中,来不久吹了,又谈了一次,又吹了。她在何总监那里受的气,统统转发到男朋友身上,男朋友受不了,就和她吹。第三任男友迷恋她的胸脯,忍了,一结婚不忍了,她向他发火,他向她发更大的火,有一次还打了她,一拳捶在胸脯上,胸痛好几天,于是闹起了离婚。正要办手续,孟德贵来了,打字员翻身农奴得解放。孟德贵不仅救打字员于倒悬,还一举挽救了她的婚姻。夫妻俩特意请孟德贵吃了一顿盛宴,表面上请求领导多关照,实则感谢他“见义勇为”。

打字员解放了,孟德贵却水深火热了。何总监虽然不再亲自捉刀,对孟德贵写的材料,却充满了火热的修改热情,不仅鸡蛋里面挑骨头,还鸡蛋里面挑石头和木头。好在孟德贵进化快,适者好生存,既按照其语法和句式写作,又表达到位,极为难得地赢得何总监赞赏,除非特别重要的材料,不再修改。

何总监虽然放心孟德贵的写作水平,并不意味从此信任他,这点主要体现在发票报销上。明知道发票不可能有猫腻,审核时,何总监依然两眼怒放精光,反复在票面和孟德贵脸上扫描,嘴里问个不停,每张发票扫描时长达一分钟,数额越大的发票,扫描时间越长。

财务总监是腾达引进的唯一高管。非刘尚财不用自家人,而是无自家人可用,他将庞大的家族体系翻了个底朝天,硬是找不出一个财会之才。财务总监是某国有企业会计师,因做假账入狱五年,一出狱即被刘尚财高薪聘请,自然对其感恩戴德。财务总监是位四肢和头脑同样发达、手段和身段截然不同的胖妇,为人尖酸刻薄,出差时卫生巾都开发票报销。员工出差,哪怕超标一块钱,她也要扣除。财务总监坚持不用计算器,用算盘,核算发票的时候,故意噼哩叭啦拨拉着算盘,把报销人拨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发票的额度,出纳已经核算过,她拨拉算盘,装模作样而已,为的是敲山震虎。

财务总监眼睛本来大,审核发票时睁得更大,发丝细小的手脚,也逃不过她雪亮的眼睛。在她的率先垂范之下,腾达的出纳会计,一个个被训练成福尔摩斯。

对于这样一位比自己还抠门的管家,刘尚财没有理由不信任她,凡是她报销的发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眼签字的。报销几块卫生巾算什么,只要她精打细算苛刻员工,哪怕报销几条内裤几套衣服几床被子,刘尚财也心甘情愿,权当奖励。

7

找刘尚财签字,务必跟通讯员搞好关系。

刘尚财军人出身,当过班长,多次立功。腾达能够做大做强,得益于他的军人作风;腾达能否做稳做久,取决于他是否改变军阀作风。刘尚财对军装情有独钟,除了出差,一年四季穿军装,员工制服也是军装,周一和重大活动必须统一着装,违者罚款一百元。通讯员跟他一样,一天到晚穿军装。

刘尚财的军阀作风,充分体现在会议上。与会者必须统一着军装,违者罚款一百元。滿脸微笑的他,动辄在中层会议上或拳打或掌击桌面,黄河般咆哮:“告诉你们,在腾达,有老子一个脑袋就行了,你们要做的,就是服从服从再服从,执行执行再执行,不需要有想法,想法多了,简单的事情反而做不好。我叫你们往东,就不要往西;我叫你们这样做,就不要那样做。老子是个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员工同样要以服从指挥为天职。军人不服从命令,蹲禁闭枪毙。员工不服从指挥,罚款开除。听明白没有?大家还有没有什么不同意见?没有?那好,散会!”

实行军事化管理的腾达,一切服从命令听指挥。刘尚财把加班加点比作连续作战,把克服困难抢占市场比作攻克碉堡,把竞争激励比作比武练兵。一句话,要想在腾达混出个人样,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厚其脸皮,伤其自尊,空乏其脑,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一般的老板,皆配有秘书;不一般的老板,皆配有女秘书。腾达近万员工,相当一个师的兵力,无论怎么衡量,刘尚财都是个不一般的老板。不一般的刘尚财,不配男秘书也不配女秘书,不配工作秘书也不配生活秘书,而是像部队首长那样,配通讯员。

刘尚财对通讯员的要求,说高不高,说不高又高。说不高,是没有文凭和能力限制;说高,一是要帅,二是要当过兵,年龄不超过三十,三年一换。通讯员没有职务,工资却远远高于经理,员工背后称之为“公公”。

在腾达,刘尚财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员工是匍匐在地的草民。对于刘尚财,员工没有不害怕的,只有比较害怕和非常害怕之分。唯独通讯员,和刘尚财是同志关系,曾经有人不小心看见,通讯员坐在刘尚财粗短的大腿上,你一口我一口同抽一支烟,比赛着吹烟圈。通讯员吹一个小烟圈,刘尚财吹一个大烟圈,小烟圈战战兢兢穿过大烟圈,大烟圈大大咧咧吞噬小烟圈。每吹出一个高质量烟圈,互相亲对方一口。

招工难是腾达的老大难,最难招的,是刘尚财的通讯员。

刘尚财办公室有半个篮球场大,前头有休息厅,休息厅前头,是通讯员办公室。通讯员办公室是个通间,不设门,可随意进入。休息厅有门,门是虚掩的,征得通讯员同意,方能进入。进了休息厅,如果没有其他人在场,你可以敲门了。敲门有学问,敲太重,刘尚财认为你没修养;敲太轻,刘尚财听不见。不敲门擅自进去,心情好的时候,让你退出重新敲门;心情不好的时候,让你滚蛋。不幸的是,刘尚财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多于心情好的时候。更不幸的是,面对满脸笑容的刘尚财,你无法揣摩他的心情。

有些胆小的员工,找刘尚财报销发票的时候,往往会出现心悸、脸红、盗汗甚至轻烧、发抖等不良生理现象,仿佛面对的不是老板而是老虎。有一回,一个新来不久的女员工找刘尚财报发票。她是采购部的,报的是原料付款发票,厚厚一叠。她本来紧张,拿发票的手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刘尚财质问支出的来龙去脉,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刘尚财猛一拍桌子,混蛋,怎么搞的,一问三不知,你给我出去,吓得她大哭起来。刘尚财见状,似乎动了恻隐之心,把发票签了,边签边说,下次一定要搞清楚,搞不清楚,不要来找我签字。又说,老板不会吃人,你怕什么哭什么,你胆子要大一点,吓坏了我可不付医疗费。

走出刘尚财办公室的女员工浑身冒汗,仿佛刚刚引产,当即恳求经理,今后能不能不让她去报发票。经理说,这是你的工作,怎么能不去。女员工继续恳求,经理是刘尚财拐了十八弯的亲戚,不高兴了,拍着桌子训了她一顿:难怪北大才子要去卖肉,你们大学生真是不中用,这点事做不了,别人想找老板想见老板还没有机会呢,我这是重视你,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

才遭虎啸又受犬吠,女大学生哪里承受得起,第二天便不辞而别,押金也不要了。腾达规定,新员工入职需缴纳一定押金,不辞而别的,被开除的,押金是拿不回的。

刘尚财日理万机,找他的人走马灯似的,必须见缝插针。刘尚财四种情况下不签字,一是下午不签,二是上午九点之前不签,三是出差刚回来不签,四是心情不好不签。前面三种情况好把握,第四种情况无法把握。刘尚财心情好不好,天知地知自知,只能凭运气。

孟德贵第一次找刘尚财批发票,运气不错。那天刘尚财会见一批重要客商,孟德贵正好赶上会客结束,通讯员却告诉他不能进去,别人已经预约。通讯员说罢拿起电话,一连给五个人打电话,某某某,老板办公室没人,你可以上来了。等他们依次找刘尚财签过字,通讯员才不冷不热对孟德贵说,喂,你现在可以进去了。

报发票的人,无不对通讯员客气有加,男的敬烟,女的敬笑。刘尚财那几个从不对下属露笑脸的兄弟,去找刘尚财的时候,也要皮笑肉不笑对通讯员笑一下,有时还会扔一支烟给他。

孟德贵本打算戒烟,一看这种情况,赶紧放弃,跟通讯员分享了一条软中华之后,成了哥们。不管孟德贵有没有预约,皆可优先找刘尚财签字。

最难报销的,是吃拿卡要的发票。此类发票刘尚财不会轻易签字,对方也不会轻易放弃,不断打电话讨要,先打到刘尚财那里,刘尚财让找何总监,何总监让找孟德贵。对方口气很大,咄咄逼人,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给我报销?孟德贵小心翼翼道,我没有接到领导指示。他不敢直接讲刘尚财,而是以领导含糊应之。直接讲刘尚财,对方又打电话给刘尚财,刘尚财烦不胜烦,却得罪不起,不敢断然拒绝,总是把皮球踢到何总监那里,说他同意给钱,是何总监办事不力。何总监又把皮球踢到孟德贵那里,说他办事不力,没去找老板签字。

孟德贵两头为难,里外不是人,找刘尚财批吧,怕挨骂;不找刘尚财批吧,怕误事。一次,刘尚财明明同意报销此类费用,打电话给何总监,让她叫孟德贵马上找他签字(也许觉得孟德贵职务太低,刘尚财从不直接给他打电话)。当孟德贵兴冲冲走进办公室,毕恭毕敬将发票递给刘尚财,却挨了一顿暴风骤雨般的臭骂。从那以后,孟德贵弄不清他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报发票的事,能缓则缓能拖则拖。

那天下午,何总监第一次对孟德贵说老板让他去报发票,他没当真。一个小时后,何总监第二次对他说老板让他去报发票,口气十分严厉,质问他为什么抗旨不遵,是不是不想干了。孟德贵一听性质严重,不敢不当真,十万火急往刘尚财办公室跑。刘尚财签是签了,却冰雹般训了他一顿:叫你来报销为什么不来?企业两条命,质量和诚信,无论什么钱,不管该给不该给,说好给人家,就得给,你办事这么不力,是给腾达抹黑给我抹黑知道不知道?下次再出现这种情况,你给老子滚蛋……

那一刻,孟德贵死的心都有了,先杀死刘尚财,再杀死何总监,最后杀死自己。

刚把发票交给出纳转账,何总监又颐指气使,让他赶一个材料,紧赶慢赶到七点多才下班。材料打印好,孟德贵遵嘱送到何总监家,让她审核。何总监对材料比较满意,只修改了两处“错误”:“唯一”改成“惟一”,“纪要”改成“记要”,孟德贵不得不自己打车回公司修改“错误”,再将材料呈送到她手上。

第二次从何总监家出来,气得快要爆炸的孟德贵,本想回家向老婆发泄,不想路见严有金挨打,提前把气发泄了,拯救严有金的同时,也拯救了自己和老婆。

8

严有金挨打,是因为告状。

石牛水泥厂倒闭后,严有金开始四处告状,主要是告副市长的状。说起来,这是个分管工业的副市长,还是他的同学。石牛水泥厂的股份制改造,是在他的直接領导下进行的。从某种程度上讲,石牛水泥厂的倒闭,也是他间接造成的,至少严有金这么认为。

石牛水泥厂股份制改造之前,新上任的副市长来厂里检查指导。副市长检查指导完毕,正要上车离去,被从街上采购回来的严有金撞见。严有金双眼大放光芒,仿佛看见失散多年的亲人,手忙脚乱停下自行车,自行车没支好倒在地上,他也不管,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双手紧紧握住副市长的手,声情并茂道:“市长,您好您好!”

副市长迟疑地望着他:“你是?”

“我是严有金啊,您初中同学。”

见副市长没什么反应,一旁的厂长赶紧解释:“严有金是厂里的采购员,很不错的一个同志。”

副市长这才哦了一声,说了声辛苦,上车走了。

一起回办公室的时候,厂长乜着眼睛问严有金:“妈个巴子,你平常不是老说,副市长是你最要好的初中同学么,他怎么不认识你?”

严有金嘿嘿干笑几声:“我们同校不同班同楼不同级,他低我一届,是学习尖子,全校有名,无人不知。当领导的日理万机,记不住我不奇怪。”

严有金说完,掏出一支香烟小心翼翼递上。厂长很不甘愿接过,瞄了一眼牌子,嗯了一声,把香烟掉了个头,严有金握着打火机的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来。

厂长突然说了句,看你那手脏的,手指微微一掐,香烟断了,然后大踏步走向厂长室,一进办公室,把断成两截的香烟扔进废纸篓,朝里面吐了口浓痰。

严有金刚才上街采购螺栓,选货时手上沾了不少机油和铁锈。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严有金何尝不想混个一官半职,在老婆面前扬眉吐气,可是十几年下来,连个主办科员也没混上。他是个套狼舍不得孩子,生孩子舍不得贞操的人,平时见了厂长温良恭俭让,老实得像个三好学生,又是递烟又是倒水,关键时刻从不往厂长家里跑。严有金希望厂长能够良心发现,甚至幻想通过自己和副市长虚无飘渺的同学关系,使厂长对他刮目相看。可是,厂长换了一任又一任,没有一个良心发现者。凭心而论,厂长们并没有昧良心,一朝君子一朝臣,石牛水泥厂主任科长换了不少,他这个采购员却是万里长城永不倒。

严有金只好自已给自己封了个副科长。

除了厂长,严有金是石牛水泥厂电话最多的人。上世纪80年代,通讯还很落后,打电话必须通过四楼总机转接,除了厂长室、销售科和保卫科,其他科室不安装外线电话。严有金办公室在二楼,和厂长室仅三墙之隔,凡是找他的电话,接线员大都转到厂长室。好长一段时间,电话那头指名道姓找严有金。有一阵子,情况发生了变化,找严有金的电话越来越少,找严科长的电话越来越多。

开始,接线员觉得纳闷:“我们生产设备科只有一个王科长,没有严科长,你有没有搞错?”

电话那头强调:“不会错啦,严有金副科长,名片上白纸黑字印得清清楚楚。”

“哦,我明白了。”

接线员于是把电话转到厂长室,厂长室那天正好没人,对方又有急事,她只好放下耳机,走到走廊上大叫:“严科长,长途!”

严有金恰好不在办公室,大伙听到了,很好奇:“严科长?哪个严科长?”

“严有金科长啊。”接线员说完,捂着嘴直笑。

于是,大伙便一起叫:“严科长,长途!”

没有回答,大伙又叫:“严科长不在!”

不一会儿,严有金上街采购回来,大伙争先恐后告诉他:“严科长,刚才有你的长途!”

“严科长,你终于回来了,刚才有好几个长途电话找你。”

“老严,科长都当上了,国际国内形势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怎么事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严有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这些鸟人,有奶就是娘,只要你买他的东西,叫你爸爸都可以。我可不吃这一套,质量不过关,别说叫我严科长,就是跪下来叫我爷爷也没有用。”

“严科长,你可真是铁面无私啊。”

“那当然,严科长这个姓可不是白姓的,无论国际国内形势如何变化,拒腐蚀永不染,手莫伸伸手必被捉。”

“严科长,什么时候请客啊?”

“请什么客?”

“庆祝你荣升科长啊。”

从那以后,大家都叫严有金为严科长,厂长都这么叫。开始,严有金脸上的表情还不太自然,久之坦然,偶尔叫严有金,反而不高兴。

名片流行起来后,石牛水泥厂二层领导全部用公款印制了名片,严有金是采购员,情况特殊,也印了。名片由办公室统一到印刷厂印制,严有金名片上的头衔是采购员。严有金自己掏钱印了一盒,给自己安了个生产设备科副科长职务。中国人传统习惯,只要正职不在场,称呼副职的时候肯定把副字省略。印名片前不久,生产设备科副科长调走了,严有金原以为能当上副科长,厂里也这么传闻,他便提前在名片上当起了副科长。没想到名片印好不到一个季度,副科长被别人当去了。

严有金只好继续当他的虚拟副科长。

石牛水泥厂股份制改造期间,严有金错误估计形势,站在被工人讥笑为“朱草包”的朱副厂长一边。厂长因贪污货款下台,朱草包小人得志,暂时主持工作。几个月后,另一位姓吕的副厂长被任命为厂长,朱草包继续当他的副厂长。一年后,吕厂长在推行股份制过程中出现偏差,上级不仅不承认第一次选举产生的董事会,还撤销了吕的厂长和“改制工作小组”副组长职务,保留其“改制工作小组”成员身份,责令其配合改制小组和朱草包工作。

在以副市长为组长的改制小组的强制下,再度主持工作的朱草包,不择手段推行股份制。朱草包要想真正统治石牛水泥厂,必须当选为董事长,打算东山再起的吕厂长,是他唯一竞争对手。

朱草包酒量大于肚量,体力大于能力,威风大于威信,只好贿选,严有金是重点贿选对象之一。朱草包不仅借了三千元股金给严有金,还答应他,只要自己选上董事长,马上提拔他为生产设备科副科长,了却他多年心愿,科长退休后,让他更上一层楼。

科长已经五十八点六岁,曙光在前头。那阵子,严有金容光焕发,逢人就说朱草包好话,把朱草包說成朱金包。在说朱草包好话的同时,必说吕厂长坏话,但不直接说,而是简接说吕厂长太年轻,年轻人容易感情用事,不懂政治。

吕厂长一上任,提拔孟德贵为厂办主任,他当然是吕厂长的人。严有金站到吕厂长对立面,等于站到孟德贵对立面,孟德贵虽然没有和他撕破脸皮,但他再也不是《参考消息》首席读者。

看着小人得志的严有金,孟德贵忍不住警告他:“严科长,你不要鼠目寸光。”

严有金笑了笑:“小孟,你虽然年轻,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不至于不懂吧?”

他居然叫孟德贵小孟,孟德贵非常不爽:“严有金,你活了一大把年纪,‘笑到最后才是胜利者,这句话你应该听说过吧?你不要高兴得太早!”

严有金依然笑着,把手放到孟德贵肩上:“小孟,无论国际国内形势如何变化,你我之间没有利益冲突,和为贵,你说是吧?”

孟德贵冷冷地拨开他的手:“道不同不相为谋。”

严有金叹了口气:“唉,国际国内形势不容乐观啊。”

吕厂长果然东山再起,石牛水泥厂却无法东山再起,一刀切的股份制改造,弄得厂子元气大伤,搞得大伙人心涣散,没过多久,厂倒人散了。

严有金连虚拟科长也没得当了。

下岗后的严有金,开始是找不到事干,后来是找到事不能干,大多时间呆在家里,或闭目养神,或埋头电视,基本不看其他节目,只看新闻,分析彩票一样分析国际国内、省里市里形势,依然是他的最爱。此外,到文昌路市图书馆看《参考消息》,也是每天必做的功课。在前往图书馆和从图书馆返回的路上,严有金步伐缓慢沉重,三步一停,五步一歇,探头探脑,一个挨一个盯着行人看。看到熟人,妓女般热情地附上来,先递上一张名片(已提拔自己为科长),问长问短问寒问暖之后,把你扯到一旁,脸几乎贴到你鼻梁,两颗黑白混乱的眼珠,怔怔盯着你,口气神秘得像巫师,知道吗?×××出事了,老子早知道他要出事。然后再分析一通国际国内、省里市里形势。也不管对方爱不爱听,一说老半天,直说得嘴角冒泡。说话的时候,一直围着你转,谨防逃跑。

孟德贵第一次在文昌街邂逅的严有金,从闽清回家不久。闽清是个县城,这里专指闽清县精神病院。闽清县精神病院是福建省最大最著名的精神病院,在我们这里,说一个人去闽清,意味着这个人去闽清县精神病院。

9

股份制改造把全市国有企业全部改倒,副市长却升为常务副市长,吕厂长被一家私营水泥厂高薪聘请,朱草包则到一家机关当门卫。生活还要继续,绝大多数工人骂几声也就罢了。严有金却付诸行动,给省领导和中央领导写告状信,告常务副市长毁了石牛水泥厂,皆泥牛入海。严有金不甘心,多次到省里上访,还扬言要去北京上访。工友们虽然没有参与,在道义上是支持严有金的,经济条件好些的工友,暗里送些钱给他,送得最多的,是吕厂长。吕厂长不仅送他路费,还送他生活费。严有金本来连吕厂长一起告的,吕厂长以德报怨,他不好意思告,把火力集中到常务副市长身上。

严有金上访多次,没人理他,于是去撞市领导的车。也不知他从哪里获知的消息,市领导的车一出现在文昌路,埋伏在暗处的严有金奋不顾身冲上前,好几次差点壮烈牺牲。最后一次,严有金成功撞上副省长的车,撞断一条胳膊。这下影响大了,伤愈出院的严有金,被市公安局直接送劳教所。

劳教三年出来的严有金,瘦似骷髅,既不上访也不撞车,像只没头苍蝇,一天到晚在街头乱转,碰到熟人迅速而又兴奋地贴上去,握着对方的手,大谈一番国内国际形势……

接下来,严有金苦尽甘来,老婆健康大有好转,左腿虽未完全康复,但彻底摆脱板凳,不借助任何工具,重新直立行走,左脚上楼梯也无需借助双手,只是速度慢些。老母依然健在,儿子做生意赚了钱,女儿找了个大她十几岁的有钱人,严有金家终于“有金”了。吃好喝好的严有金,很快发福起来,胖得像尊佛陀。严有金夫婦并没有因为有钱,改变对金钱的态度,依然把钱看得比命重。

过上好日子的严有金,国际国内形势依然高度关注,但不再上街拉人“手谈”,而是玩起了微博,在微博上激扬文字。微博激发了严有金的写作潜力,其微博多为原创,反映的全是身边热点焦点,开博仅半年,粉丝突破二十万。严有金上学时,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并且考上大学,可惜父亲早逝,家里太穷,供不起他。作为兄长的他,不得不挥泪早早参加工作,担起“长兄为父”的角色。

严有金挨打,还是因为那个常务副市长。常务副市长已退居二线,严有金还不放过他,在微博上指名道姓挖苦讽刺,顺带把他儿子也挖苦讽刺一番,“龙生龙凤生凤贪官儿子会挖洞”这句话闪电般刺眼,还曝光了他的豪车和豪宅。常务副市长儿子是官二代,官虽然没有老子大,毕竟是个官。这篇微博转载率很高,常务副市长儿子也看到了,大怒,很快查明博主身份(严有金微博加了V,很容易查),花钱雇了两个混混,当街将他修理一顿,幸好孟德贵及时路过,否则严有金很可能被修理残废。

10

不知不觉,孟德贵在腾达已经干满十年。腾达员工私下有个说法,在腾达干满三年,不是一般人;干满五年,是了不起的人;干满十年,简直不是人。如果这个说法成立,孟德贵已经不是人了,神焉?魔焉?妖焉?鬼焉?

孟德贵干到第七年时,由主管升为副经理。

孟德贵干到第八年时,腾达发生一件大事,成为全区十二县市首家非公企业上市公司。上市后,刘尚财威望如日中天,每个办公室和车间厂房,悬挂着刘尚财十六寸照片。照片上的他,神采奕奕,笑得那么慈悲,那么海阔天空。总部门口矗立着一尊刘尚财高达三米的青铜塑像,员工进出门要向它行注目礼。部分中层和员工家里,也挂着刘尚财大小不一的照片,他们年底都拿到了大小不一的红包。至于刘尚财亲属家里,则无一例外挂着他的照片,照片一张比一张大,相框一个比一个精美。何总监家里挂的那张,有半扇窗户大,相框是纯铜制造的。

刘尚财在沪交所敲响钟声的刹那,孟德贵脑袋轰地一下,又晕又胀又疼,持续一个星期,不得不住院治疗。

孟德贵是旧病复发,复发的病叫胶质瘤。这是一种绝大多数人闻所未闻的肿瘤,有必要说明一下。胶质瘤是发生于神经外胚层的肿瘤,又称神经胶质瘤。神经外胚层发生的肿瘤有两类,一类由间质细胞形成,称为胶质瘤;另一类由实质细胞形成,称神经元肿瘤。由于从病原学与形态学上还不能将这两类肿瘤完全区别,而起源于间质细胞的胶质瘤,又比起源于实质细胞的神经元肿瘤常见得多,所以将神经元肿瘤包括在胶质瘤中,统称为胶质瘤。胶质瘤一般长在腿手上,一般问题不大,无生命之忧,有的甚至不治而愈。若长在脑子上,问题大了,临床治愈率仅百分之三十,且容易复发。

进入腾达第五年,有一次报发票,刘尚财签好字,突然把孟德贵手中的笔记本拿去翻了翻。孟德贵刹时惊出一身冰冷的冷汗,里面除了每周交班记录(主要是何总监讲话),还有自己刚发的牢骚。每周一次的交班会上,除了具体工作安排,何总监讲的全是挖苦和恶心下属的话。月经严重不调且卵巢囊肿的何总监,讲着讲着,淫威突发,将某下属臭骂一顿。孟德贵装着认真记录的样子,实际写的是咒骂何总监和腾达的恶毒话。当然,他会及时将写着恶毒话的那页纸,咬牙切齿塞进碎纸机碎掉。

那天,正在交班的孟德贵,接通讯员电话,可以去报发票,征得何总监同意(孟德贵扯谎老板找他,她虽在气头上,却不敢不同意。在腾达,刘尚财一句屁话都是最高指示),孟德贵火速赶往刘尚财办公室。刚才,何总监向孟德贵大发淫威,气得孟德贵血压直冲云霄,为了把血压迅速降下来,画了一幅她的漫画,硕大的嘴巴露出耙齿般的牙齿,射出一支支毒箭,右颊那颗黑痣有硬币大,上面的毛有别针粗,旁边写了一句话:人渣,全是人渣,人渣统治下的腾达,看你还能蹦达多久!

孟德贵没来得及撕掉和碎掉那张纸,更没想到刘尚财突发神经,翻看他的笔记本。刘尚财翻了几秒钟,也许什么也没看到,也许看到了什么,什么也没说,脸上笑笑,合上笔记本,掂了掂,还给孟德贵。

接过笔记本的刹那,孟德贵脑袋轰地一下,又晕又胀又疼,持续一个星期,不见好转,市立医院查不出毛病,到省立医院才查出是胶质瘤。孟德贵心里悲愤意难平,千百次问医生问老婆问亲朋问苍天:我孟德贵与世无争与人为善,好端端的,怎么会得这种瘤?

瘤子是良性的,手术一个月后,孟德贵重返岗位。刘尚财表示,孟德贵的医疗费,医保之外不能报销的,可以拿来报销。可是,当孟德贵怀着无比感激,把一叠发票递到刘尚财跟前,他接也不接看也不看,冷冷说了一句,下次再说。

两年后孟德贵旧病复发,是因为错过一次唾手可得的暴富机会。孟德贵初次发病前两年,腾达开始上市运作,内部先进行股权配置,经理以上管理层,享有数额不等的股权,每股一元。孟德贵是主管,无权享受,刘尚财额外开恩,给他四万股。孟德贵不想要,又不敢不要,借了两万块,加上自己两万块存款,买了两万原始股。和孟德贵一样,大多数人不想要又不敢不要。刘尚财发话,不要就是不信任老板,信任是互相的,一个不信任老板的人,老板凭什么信任他?

我们这个城市地远人自偏,以为上市像上北大清华一样难(恢复高考以来,我们这里尚未出现一个北大或清华生),能够上市的公司,管理那是相当规范的,薪资报酬那是相当丰厚的,老板那是相当亲和的,办事那是公平公正公开的,制度那是合情合理合法的。总而言之,上市公司不是天堂胜似天堂。腾达管理混乱似大城市交通,老板专制如秦始皇,这种公司如果上市,岂不是没了天理?怕是刘尚财借上市之名,行非法集资之实吧?据可靠消息,公司所有主管和部分政府官员也受到“恩惠”,更加深了孟德贵“非法集资”的猜测。

大多人又心存侥幸,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上市呢?到时一元变成十几元甚至几十元,一下成为百万千万富翁,两辈子花不完,赌一把吧。只有孟德贵坚决不信,以每股两元的价格,全部转让给坚信腾达能够上市的人,轻而易举赚了四万元。孟德贵心里那个高兴,不停吟唱《今儿个真高兴》。

谁能想到,仅仅四年,腾达便成功上市,这要归功于刘尚财花重金从北京请来的包裝团队。上市那天,腾达市值二十六元,如果孟德贵不把四万原始股悉数转让,从理论上说,他已经是百万富翁。按照规定,原始股持股人,一年后方能解禁,刘尚财的亲戚,则要三年之后。

孟德贵的五脏六腑都悔青了,陷入海水一样深的自责中。老婆非但不予安慰,反而火上浇油,指责之声隔墙可闻。

孟德贵当家,家里百元以上开支,必须征得他同意。老婆想要买件稍微好点的衣服,孟德贵基本不同意。老婆下岗后没有稳定收入,长得又丑,丑得自己都觉得对不起孟德贵,敢怒不敢言,唯命是从。如今不同了,孟德贵一不同意,老婆眉毛横成一字,冷嘲热讽,你连一百万都舍了,不舍得给我买件衣服,你好意思。老婆原来一年半载才申请买一件衣服,如今三两天申请,不仅买衣服,还买鞋买包买手饰。虽然什么也没买成,却不影响积极性。孟德贵很快明白,老婆买东西是假,羞辱报复他是真,“一百万啊,我们几辈子赚不到”,“一百万就这么被你拱手送人了,你这是犯罪啊”,诸如此类的指责,口头禅般挂在老婆嘴上,紧箍咒般箍在孟德贵头上。

孟德贵脑袋越来越大、越来越胀、越来越疼,别说反抗,反嘴能力都没有。老婆得寸进尺得尺进丈,先是动嘴,继而嘴手并用,边拍桌子(或大腿)边指责,情绪之激动,语气之强烈,仿佛在控诉恶霸地主。有几次,老婆还伸出枯瘦的手指,直指脑门,那架势,恨不得在他脑门戳出一个洞来。

身高不足一米六的老婆,指责孟德贵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形象愈来愈高大;一米八二的孟德贵,接受指责的时候,软绵绵心虚虚,形象愈来愈渺小。

老婆之所以雄起,是因为她有底气。当初她极力怂恿孟德贵购买原始股,借的那两万块钱,是她求爸妈告兄妹借来的。孟德贵卖掉原始股,她是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反对的。如果自己略有姿色,她不惜离婚反对,条件是分得两万哪怕一万原始股。

老婆的不近人情,加快了胶质瘤的复发速度。

复发的胶质瘤是恶性的,幸运的是,尚未扩散,经化疗,三个月后恢复。住院期间,居然没有停发工资,没有刘尚财指示,财务决不敢这么做。别看腾达其他管理一团糟,财务管理却极为严谨,针眼大漏洞可能有,扣眼大漏洞决没有。

孟德贵一出院,即在自家客厅,挂上配有精美相框的刘尚财大头照。三个月工资,尚不至于让他如此感恩戴德,腾达上市成功,让他发自内心崇拜刘尚财,不挂照片已不能表达崇拜之情。

孟德贵特意把挂着照片的那面墙,拍了张照片,发彩信给刘尚财。刘尚财收到彩信,特意接见了孟德贵,请他落座请他喝茶请他抽烟。孟德贵受宠若惊,去了刘尚财办公室N趟,从未受此礼遇,一颗心仿佛少女被白马王子抚摸过的乳房,又暖又痒,怎一个爽字了得。孟德贵虽然不抽烟,却把刘尚财发的那根香烟收藏了。

刘尚财笑着发怒,你什么意思,我还没死,挂我照片,是不是咒我?孟德贵呼地站起,毕恭毕敬道,老板,我对您的崇敬,可是发自内心的,天地可鉴。我父亲前年去世,家里连他的照片都没挂,您在我心里,跟父亲一样亲切。刘尚财说,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腾达现在不比以前了,是上市公司公众企业,不搞个人崇拜,你赶快把照片摘了。孟德贵说,老板,这是我个人自由,您无权干涉。刘尚财拍了一下桌子,你敢不听老子话?孟德贵咬牙道,老板,这次我豁出去了,斗胆不听!

刘尚财哈哈大笑,笑得惊涛拍岸,却不说话,朝他挥了挥手。孟德贵刚要转身,刘尚财突然叫住他,听说你又住院了,身体恢复得怎么样,没事吧?孟德贵眼里隐隐有泪,托老板的福,还好,死不了。刘尚财说,别说丧气话,工作重要身体也重要,没有身体,怎么为公司出力!你上次看病的发票,还在不在?孟德贵连忙说,在在在。刘尚财说,连同这次的发票,你明天一起拿来签字,你是腾达老员工了,我心里有数。孟德贵哽咽道,谢谢,谢谢老板……

原始股一去不复返,孟德贵和老婆却始终关注着腾达股票的走势,心态大相径庭。随时都在用手机看股的孟德贵,恨不得跌,跌得越惨越好,跌得越惨,感觉损失越小,心里越好受,反之越大越难受。老婆则巴不得涨,涨得越高越好,涨得越高,越兴奋越愤怒,声讨力度越大,比如:今天整整涨了九毛,四九三十六,你又损失了三万六,你这个猪头,败家子。跌了,只有愤怒没有兴奋,声讨力度不减,比如:今天跌了八毛,就是跌了八块,依然包赚不亏,原始股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你却把他扔了,你这个天杀的。

一年之后某天,也就是原始股解禁那天,腾达股票涨到四十元,孟德贵脑袋里的胶质瘤,再次复发并扩散。老婆则歇斯底里起来,嘴角冒泡,眼球充血:一百六十万哪!天杀的,一百六十万啊……

孟德贵第三次住院。医生对孟德贵老婆推心置腹道,他这个状况,坚持不了多久,你要有心理准备。老婆连连点头,我时刻准备着。

住院期间,腾达股票持续下跌。孟德贵病情越来越糟,心情却越来越好。孟德贵最后一句话是,跌得好,跌得好啊。

死前半个月,孟德贵突然想起严有金,很想见他一面。老婆说,一个神经病,有什么好见的,这么多年没联系,去哪里找他?你们都是神经病,一个跟自己过不去,一个跟钱过不去,跟钱过不去的人,是天底下的头号神经病。孟德贵说,转让原始股一事,别说你恨我,我自己都恨。老天啊,我就要把自己恨死了,你还不能原谅我,不能满足我这小小的请求么?

老婆无言以对,答应其请求,经多方打听,得到确切消息:半年前,严有金重返闽清。

孟德贵仰天长叹:唉,我们都是有病的人!

半个月后,孟德贵死在医院。孟德贵死得安详,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微笑。

那一天,腾达股票一泻千里,从两位数狂跌至个位数,直至跌停。几乎同时,孟德贵停止呼吸。

那一天,天气极冷,滚滚乌云仿佛冰冻在天空,让人怀疑明天的阳光是否能够融化和穿过它们。

刘尚财从来不参加总监以下级别追悼会,孟德贵是特例,还亲致悼词,高度评价“孟德贵同志德才兼备,对腾达无比忠诚,值得每个腾达人学习!”

致罢悼词,刘尚财表示,孟德贵同志的家属,若愿意到腾达工作,他随时欢迎,举双手欢迎。

孟德贵老婆一听这话,晕了过去,不知是兴奋过头还是悲伤过度。

11

严有金并没有因为挨打而噤声,更加热衷微博。他把自己遍体鱗伤的照片,放到微博上,引来更多关注,直到微博被关。被关的原因很简单:疯狂传播谣言。

微博一关,严有金好像对什么和什么话题,都失去了兴趣,包括他热衷的政治和政治话题。他总是一个人呆坐着,雕像一般,不说一句话。即使薄熙来下台,钓鱼岛“国有化”这样轰轰烈烈的重大政治事件,也无动于衷不置一喙。

钓鱼岛“国有化”事件发生没几天,严有金做了一件轰动全市的大事,他把日本人给污辱了。

山城山高皇帝远,哪来日本人?这跟腾达有关。山城虽然偏僻,却是绿色腹地,这些年腾达公司加大科技投入,转型开发笋食,兼并重组了当地所有笋食加工企业,开发系列高品质笋食,出口日本东南亚,供不应求。南方遍地是笋,笋食多去了,没啥稀奇。稀奇的是,其他地方出产的笋是黄的,这里出产的笋是白的,天然纯白,口感比黄笋好,品相比黄笋佳。物以稀为贵,日本人喜欢得要命,每年到腾达笋食加工厂考察。春笋上市时,加工鲜春笋系列产品;春笋下市后,加工笋干系列产品;冬笋上市时,加工鲜冬笋系列产品,一年到头开足马力生产。

一日商前来腾达考察,严有金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蹲守在日商下榻的星级酒店。西装革履的日商参观完工厂,由刘尚财亲自陪同返回酒店,严有钱突然窜出,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包辣椒酱,奋力向日商脸上掷去,嘴里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汉奸刘尚财!”

毫无防备的日商,被掷个正着,辣得哇哇大叫。刘尚财身上也溅了不少辣椒酱。

顺便提一句,辣椒酱也是这里的特色有机食品,虽然不像白笋有名,也没有出口,在省内却很有名气。还有,包辣椒酱的那张报纸,居然是《参考消息》,头版头条正是钓鱼岛“国有化”的报道。

严有金拘禁半月后送闽清。送闽清前,有关单位征求其家人意见,家人皆表示赞同,尤其老婆,双手赞同。

严有金袭击日本人的时候,孟德贵住院不久,如果推迟几个月发病,也许能和严有金见上最后一面。

12

严有金在闽清待了没多久,又回来了,不是精神恢复正常,而是有一天和病人吵架,突发脑血栓中风晕倒在地。醒来后,他的口舌不利索了,眼珠子浑浊了,左手和左脚不听使了,左掌心向后,五指难以并拢,左腿每迈出一步,先悬空画半个弧,然后落地。

严有金的儿子,把他送到省立医院治疗了几个月,钱花了不少,疗效却不明显。严有金老婆说,这种病花多少钱都治不好,别浪费钱了,回家听天由命吧。也许有奇迹发生,我身上不就发生了奇迹吗。

严有金老婆恢复自立行走功能后,经常到公园散个步。这天,她看到惊奇的一幕:一个左手拄着拐杖的中年男子,哆哆嗦嗦蹲下身,伸出不听使唤的右手,老半天将地上的一枚硬币抓在手里,颤颤微微直起身,又将硬币丢到地上,再捡起,如此反复。

严有金老婆看了一下时间,这个正常人轻而易举的动作,中年男子两分钟才能完成。严有金老婆忍不住上前攀谈。中年男子告诉她,他是个中风患者,捡硬币对恢复肢体功能挺有效果。经过几个月的锻炼,他捡硬币的速度,由四分钟一枚上升到三分钟、两分钟,目前他正在向一分钟一枚的速度冲刺,一有时间,便练习捡硬币。如果他捡硬币的速度,能够达到三十秒一枚,肢体功能就基本恢复了。

严有金老婆脑子里灵光一闪,当即回家,对严有金说,“我得到了一个治中风的神秘疗法,只要你积极配合我,包准凑效!”严有金口齿不清道,“什么,什……么好……好办法?”边说边淌口水。

老婆把一张拾元纸币扔到地上,命令道,“用左手把它捡起来!”严有金不解地望着她,“你,你……这是……干……干什么?”老婆瞪了他一眼,“这就是神秘疗法,你要是不配合,我就把它撕掉!”老婆说着,做了一个撕钱的假动作。她已经很久没有撕钱了。

严有金急了,大叫,“别......别撕,我......捡,我捡......还.......不.......不行.......么”。严有金说完,扶着特制的铝合金板凳,慢慢、慢慢地蹲下身子,费时四分二十秒,出了一身汗,终于将纸币捡起。

严有金气还未喘匀,老婆又丢下一张拾元纸币,冷着脸道,“再把它捡起来!你不捡,我就撕掉!”严有金嘴唇哆嗦着,慢慢、慢慢地蹲下身子,费时四分二十秒,出了一身汗,终于将纸币捡起。

老婆循序渐进,扔钱的频率逐渐加快。半年后,严有金捡钱的速度,达到三分钟一张。有一天,严有金捡起一百多张,兴奋得泪流满面。于是,老婆开始扔贰拾元一张的纸币。一年后,严有金捡钱的速度,达到两分钟一张。有一天,严有金捡起三百多张,兴奋得两眼放光。

最后一天,当严有金捡起第五百张伍拾元纸币时,突然大叫一声,摔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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