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潮
等来通知单
我忘了通知书是谁送到我手里的,一直过了三十多年,一家人聚在一起,讲起往事,我的小阿姐说,那个通知书是我送来的。我说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她说,那时你们都在城里,只有我在家,我从大队会计手里接过通知单,一看已经耽误了许多日子,急啊,站起来就去赶车。那会儿,车站是在邻县的一个小镇上,从家里去需要走几十里山路,翻几条岭,还有一条又一条的溪坑。我的小阿姐从来没有单独走过山路,那会儿不晓得哪儿来了勇气,站起来就出发。当然,她的心里有底气,有自豪感,因为这是我们王家第一次接到这样的通知单。然而,无论小阿姐讲得怎样有声有色,我还是记不起来。这真是奇怪的事!这多少算是人生一件大事吧,不管它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但忘了,真的忘了,包括那本红本本的模样。记忆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并不全是重要的才会烙进它的底片,它是如此神秘,没有人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来选择。倒是别人还记着许多细节,我有一个同学,后来做了本地的父母官,第一次去见他办公室,他说,不晓得你在这儿工作啊,还以为在哪个大城市呢。你还记得吗,你考上学校的时候,我曾经打电话祝贺过呢。我当时呆了一呆,因为我也想不起来有这件事。还是八十年代吧,根本没有电话这个概念。也许他真的打过,他从大队会计那儿知道了我父亲机械厂里的电话号码,他胆大,拎起电话就打。厂办公室里的人肯定不会叫父亲的,不是什么重大的事他们才懒得叫呢。我记得厂办公室离父亲的工作场所有好几十米远。他也许打通了,但他略显幼稚的普通话,肯定让接电话的人不耐烦,然后他开始解释,一遍又一遍,然后他说了祝贺的话,让接电话的人转告,接电话的一定会应付他,说,好的好的,一定会转告。我的这个同学说得那么真切,我都不好意思说没有这回事了。因为他是个好记性的人,也没必要编造这样一个故事。
那天,小阿姐赶上了末班车,到站后,跌跌撞撞赶到机械厂那个十来平米的小平房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父母吓了一跳。当知道原委后,高兴极了。第二天,赶紧联系,了解情况,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才联系妥当。为了趕时间,父亲作出决定,先到杭州住一宿,再坐第二天一早的火车直接赶到目的地。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我就跟父亲出发了。
杭州一夜
杭州我没有去过,火车也没有看到过,但对那里的一切,似乎很熟悉,因为我的小舅在那儿工作。早些年,每年正月初二,他就带着女儿秀秀去老家。后来外婆去世,他才不再去了。他是一个和善的人,生得清瘦,就是大冷天,也喜欢穿一件风衣,脖子上永远围着一块米黄色的围巾。我就是从他的嘴里,知道了碧波荡漾的西湖,上面开汽车,下面通火车的钱塘江大桥,二三根电线杆高的大楼……
“真有那么好?”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
坚持要送我们上车的母亲,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向我嘱咐着该嘱咐的。上了车后,父亲就开始闭目养神。母亲则站在车窗外,重复着那些老话,她是怕我做出不妥的事来,被城里人笑话。
小城离杭州很近,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其实,车一开动,我就感到了不适,下车后,一直处于晕晕乎乎的状态。我只觉得路很宽,两旁的树很大很高,树枝互相缠绕着,给人一种幽深的感觉。小时候,我整天在田野山岗上跑,就是到离村最远的深山坞里,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的前后都是人,路的中间汽车在急吼吼地跑,可是,我还是觉得孤单。我紧跟着父亲,不敢随意说一句话。父亲似乎也不太熟,每到一个路口,就要叫住一个行人,不厌其烦地问路。一边走一边叹息,怎么又不像了?这时候,天暗下来,路灯亮了起来,它的光线被枝条遮掩,到了路面上,显得朦胧起来。我们似乎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上行走。后来,父亲带我走进一条小弄,里面有许多小店铺,我一下子高兴起来,仿佛回到了小城里。父亲去一家包子店买了三只包子,两只给了我,我确实饿了,一会儿,两只香喷喷的包子就入了肚。我实在还想吃一只,但我不敢提出来。
我对父亲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害怕。他在城里工作,一年才回家几趟。现在,我跟在他的后面,离得很近很近。我们走进一个小区,上到三楼,父亲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父亲让我叫她小舅妈,我怯怯地叫了。客厅就在进门处,十五六平米,有沙发有餐桌。我们在餐桌旁坐下。这张餐桌的模样我熟极了,它与我家的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我家的是用薄松板做成的,也不着色,只用清漆刷了几遍,桌面上的桩疤清晰可见。眼前这张是用硬木做成的,漆成棕红色,看上去厚重扎实。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的装潢公司,小舅家的许多活都是父亲在星期天或请假去帮着干的。无疑,父亲在小舅妈眼里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不像别的小舅的亲戚那样的乡巴佬。这张桌子几乎是父亲的创造,它是可以伸缩的,家里来客人了,可以变成长方形。这会儿,这张餐桌上已经放了四只菜,有一只炒猪肝,这是我喜欢吃的菜,当然,那是记忆中的事了。还有一盆红烧小鲫鱼,其它两只我忘了。
我吞了吞唾液。
“龙根不在家?”
“出差去了。”
“建考上学校了。”
“嗯?”
“龙根很喜欢他的。”
“噢。”
“他给他买过好多书。”
这时候,从旁边房间里跑出一个小姑娘,十一二岁的样子,嚷嚷着“饿死了饿死了”。
是秀秀。似乎是遥远的记忆了。她出现在我们的小山村,仿佛一道彩虹。紫色的蝴蝶结,粉红的连衣裙,洁白的凉鞋……开始,我们只敢远远地观望,后来,我们把她的连衣裙弄成黑色了。我对城市的最初印象,就来自于她,张扬的个性、脆嘣嘣的语调、目空一切的神态……
她叫了一声“姑父”,并不看我一眼,就坐到餐桌上。我把眼光从那盆炒猪肝上移到墙上的一幅书法上。小舅妈去厨房捧来了电饭煲,已经打开了盖。我看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层。
“晚饭,也迟的。”父亲说。
“以后来,要早点,你看,我只烧了两个人的饭。”
“我们,吃过了。”
“吃过了?”
“真吃过了。”
“冰箱里倒有几只面包,热热也快的。”小舅妈说。
“真吃过了。”
我的胃不适时机地咕咕叫起来,然而,父亲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沙发旁,我也跟了过去。
“吃过了,喝点酒吧,我晓得,你省不来的。”小舅妈说。
“龙根不在,还是算了吧。”
“你还客气啊?”
我看见父亲站了起来,放慢脚步走过去。小舅妈手里拿着一瓶已经开启过的白酒。
“喝一杯,”他自言自语。
我恨起父亲。我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父亲坐下来,倒了浅浅的一杯,抿了一口。突然,像记起什么似的,转过头,“建,来,尝尝小舅妈的手艺。”
“我吃过了。”
“尝尝。”
“我饱了。”
“两只包子……”
“我饱着呢!”
我下决心不起来。我看着发着幽光的地板,这肯定也是父亲的杰作吧。然而,小舅妈叫我了,“来,尝尝看。”
“我,真饱了。”
“胆子这么小。”
我的脸大热起来,用手狠狠地揪着自己的大腿。
“秀,去叫他来吃。”
似乎听到了不可抗拒的命令,我站起来,慢慢地走到餐桌旁。我发现秀秀瞟了我一眼,又低头吃起来。父亲并不看我,仿佛正沉浸于美食的享受中。
我挟了块炒猪肝。它在我口腔里转了半圈,就下去了。我又挟了一块。我又挟了一块。我又挟了一块。
“胃口真好。”小舅妈说。
父亲挟了一块鱼肉,正咬了一半,另一半就这么悬在半空,“他娘烧不出这么好的猪肝。”
秀秀嘻嘻笑出了声。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浑身抖了抖,喉咙发紧起来。我放下筷子,瞄了一眼秀秀,还好,她正在认真地拔弄小鲫鱼发白的眼睛。
我举起筷子来,小心翼翼地在鱼的尾巴上挖了一点鱼肉。她又瞄了我一眼。我飞快地给了她一个笑。她没有回应我。她曾经叫过我表哥。
“多吃点,”小舅妈说。
“嗯。”
“沒来过杭州吧。”
“嗯。”
“这么瘦。”
“野惯了。”父亲说。
“倒健康。”
“乡下都这样的。”
“要多出来。”
“嗯。”
“再吃。”
我中意的还是炒猪肝。母亲没有在方面指导我,只告诉我,除了客厅,别的房间是不能随便进出的,客厅里的抽屉也是不能去随便开的。但菜是可以随意吃的,小舅妈这方面是很大方的。
我举起筷子。
可是,父亲说:“炒猪肝烧得真好。”
我的筷子在半空中移到了别的碗里。
“真文气。”
“他毕业了,不晓得能不能来杭州工作。”
“技校啊。”小舅妈看了看我,“读好再说。”
“龙根见过建的,他说,这孩子有出息。”
“他不要事体的人,你们晓得的,他只会做的。”
“是啊,他们家都这样的,只晓得做的。”
我挟了一小块鱼肉,真得是很小的一块,慢慢地嚼,一边当作认真倾听的样子。在我觉得必要的时候,我又去挟了一块炒猪肝。
晚饭很快结束了。父亲没有再次倒酒。在家里,没有客人,他也至少要倒三次。我看见小舅妈把剩菜一只只叠在一起,拿进厨房,我心痛极了,要是可以,我肯定会用舌头,把里面的汤都添个精光。
我们坐到沙发上去。父亲与小舅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不一会,我就打起哈欠。
“龙根在就好了。”父亲说,“好久没见面了。”
“他能聊出什么来。”
“倒是的,他就是实诚,要不,早上去了。”
“孩子困了。”小舅妈说。
“跑了一天了。”
“早点休息去。”
“地板裂了,什么时候修一下。”父亲说。
“随它去。”
小舅妈续满我们的茶杯,就走到秀秀的房间里,呆了有三分钟的时间,才出来。
“那张椅子的脚也裂了,我做的时候,刚好没有材料了,就随便了一下。”
“不太坐的。”
“方便的。”父亲说。小舅的至亲中,只有父亲是小舅妈乐意接待的。父亲也曾在她家宿过几回。
“秀秀睡了,这孩子,熬不得夜的。”
“孩子都这样的。”
我的眼皮渐渐地粘连到一起。突然我听到小舅妈响亮地声音:“龙根不在家,不方便的……”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
就听父亲说:“是的,是的。”
“一早要乘火车,直接到火车站去宿好了。”
父亲说:“好的,好的。”
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跟着父亲出了门。一路上,我没有与父亲讲过一句话,只紧跟着,到后来,脚步也踉跄起来。我忘了那一晚到底转了多少公交车,又走了多少路,当我们迈进一个旅馆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腿都快要断了。
我再也没有去过小舅妈家。
第二天一早,我们坐火车到了诸暨县城。在招生办公室,我们见到了早在那儿等着的班主任。现在只记得整个下午,我像个木偶人一般,被人家牵拉着去了许多地方,在医院里,我记起一个清晰的细节,一个女医生让我脱下裤子,我死活不肯,女医生戴副眼镜,眼珠子似乎要凸出镜面,骂道,小鬼头,大人都不怕羞,你怕什么,一把撸下我的裤子,手飞快地在我的小东西上一拨,不过两秒钟时间,就算完成了检查。
父亲请班主任吃了饭,说了许多他的经历。他说,有空来富阳玩啊,你只要一下车,说起我的名字,没有人不知道的。我用眼睛死盯着父亲,怕他再说出出格的话。父亲有时候喜欢吹点牛。不过,那天的话,也不全是吹的。我有一个叫姨夫的同乡在车站里开车,父亲与他是最好的朋友,常来往,父亲也就认识了许多车站里的人。而且,他所在的工厂,是这个城市最大最有名的机械厂,共和国的总理曾经视察过。那天下午,已经秃了顶的班主任,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小子竟然有这么好的爸爸。言下之意似乎是早知如此,他一定会好好待我的。
体检回家
饭后,告别了班主任,我与父亲乘上长途汽车赶往家乡。其实,从城里到家乡也不过三四十公里路程,但那时的公路不过几米宽,很多地方,两车交会,一车必须退后,或靠边停住,另一车才能慢慢通过。幸好那时车子不多,且都是公家的,司机的态度也好,所以,堵塞的情况几乎没有。我没有去过几次县城,车也没有坐过几回。从仅有的经验看,除了快到站点须慢下来外,汽车是风驰电掣般地跑着的。
正是八月中旬,天的热自不必说,心情似乎比天气还要狂热。车上人不多,我从一个座位转到另一个座位,从前座坐到后排,我躺着,跪着,站着;我把玻璃窗都拉开,脸扑到窗外,强劲的风吹得脸隐隐作痛,路边的树飞快地向后跌去。田野上没有一个人影,一切都是静默的。我一时产生怀疑,这是我长大的乡村吗?我竟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快到我母校的时候,我偷偷地走到最后一排,瞟了瞟前面东倒西歪的旅客,我跪到柔软的座椅上,双手合拢在胸前,头微微低下,我对着母校喃喃着:谢谢你,我将报答你!母校在还没有感知的时候,就倏地一下远离了我。从此我再没有亲近过它。
家里围满了人,都呈笑容。
奶奶说:“我早就知道,阿建不是农村人,迟早要出去的。”
堂哥说:“阿建,那么,我们以后就没得见面了?”
邻居洪哥说:“阿建,听说是读苗木的,那毕业后肯定要到五泄去上班的,我们以后也可以种苗木了,听说很赚钱。你在那儿上班,我们好寻你帮忙了。”
父亲坐在一边,笑得像块砖,只说:“那当然,那当然。”
我的心窝里蓄满了甜,几乎醉了。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高过了朝夕相处的伙伴,实际上从小我就有这样一种意识,我与同伴们是不同的。这个观念的形成,部分原因是正坐在奶奶身旁傻笑着的父亲。父亲是城里人,在动力机械厂当木模工,当年那台赫赫有名的发动机的重要部件都是通过他的模具做出来的。他似乎什么都懂,会接电灯泡,会组装缝纫机,还会把没有声音的收音机捣鼓响。他一年难得回家几趟。记忆中当黄叶飘飞的季节,他就来了。母亲是早接到了信,就在那一天,请我的堂哥,拿一根扁担,翻山越岭地到远远到邻县的车站迎接。我则早早的到村口,或蹲着,或坐着,痴痴地望着伸向远方的路。
“我爹要来了。”我对每一个路过的人说。
“噢,又有好东西吃了。”有人这样说,就走了。
“有什么稀奇的。”外村的小鬼撇了撇嘴,走了。
太阳落到西边那座叫小岭头的山下去了,夜色渐渐浓起来,初秋的风吹到身上有点寒意,我依然守在路口。牧牛的正兴骑在牛背上晃悠晃悠地过来,他喊住牛,对我说,你爹可能还要过一个钟头才能到呢,我听路上的人说渡口那里出了事故,汽车都堵在对江岸边了。
你骗人,我说。因为我们那里把汽车晚点都归结里渡口那里出了事。实际上那里很少出事,我曾经坐车路过那个渡口,有一回汽车刚刚开到渡口那个斜坡处,轮渡正好鸣笛,慢慢地向对岸驶去,而大轮渡上还空有一辆车的位置。旅客们纷纷咒骂,因为这样一来,轮渡慢腾腾地开到对岸,等甲板上停满车子,再慢腾腾地開回来,一来一去,不晓得要耽误多少时间。我想,父亲刚好碰到这样的事了吧。
但正兴从来没有骗过人,不过正兴是谁啊,他的话当然是不能信的,也许他把去年的事当作今年来说了。正兴说完用手拍了拍牛滚圆的屁股,慢悠悠地走了。
我有点害怕起来,我决定不了是回家还是继续留在这里,我站起来,慢慢地向前走了很长一段路,可是路没有尽头,行人也很少。我从路边拔了十来根草茎,一根一根地嚼,我在心里想,如果这十来根草茎嚼尽了,父亲还没有来,我就回家去。草茎甜丝丝的,略微有点涩,我很喜欢它们,就是现在,到有草的地方,我还会下意识地拔一些草茎,塞到嘴里慢慢地嚼。就在我嚼完第八根的时候,我看见堂哥远远地来了,他挑着担,昂首挺胸地,一耸一耸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快步迎上去,“我爹爹来了,我爹爹来了。”
我的印象中,父亲是回来收蕃薯的。他看见我,不过笑笑,从袋里摸出一把糖。我一直对父亲有一种敬畏感,没有见到时,盼望着见到他,见到他了,又不敢亲近他。他一年才来几次呵!
现在,这个让我敬畏的人,就坐在奶奶旁边,像傻子一样的笑着。
小时候来到城里
告别了乡亲,我来到了父亲工作的城市。我曾来过这里两次,一次大约是七八岁的时候。记忆是美好的。是暑假。午饭后,父亲让我睡觉,睡醒后,一只苹果放在桌上了。我一边吃着苹果,一边去屋后的一个池里游泳。是一只七八米长,三米多宽的水泥砌的池。有一根小水桶大的铁管子,直通下面的江里,它整天不停地从江里抽水,水流很急,像极一朵盛开的白色花,哗啦啦地喷银吐玉。我就浸在这池里玩上半天,有一些城里的小孩子也来玩,但我很少与他们搭腔。有一回,我慢慢地挨近铁管子,想学着城里孩子的样,从急流中窜到对面去,可是我刚一跨步,整个人就被水流冲倒了。我一下子就晕了,似乎窒息了,肚里灌进去很多水,鼻子酸得要命。就在这时,一只手有力地把我拉出水面,我拚命呛起来。惊魂未定的我,早忘了去寻找救命之人,喘过气,爬上岸,跑回家。
有两天我没有下水。
第三天,我认识了第一个城里朋友。“嘿,乡巴佬,你不谢谢红卫?”一个比我大得多的城里佬朝我喊。我最恨人家如此称呼我,可是我没有力量反抗,我只觉得自己满脸发烫,无地自容。这时,一个比我生得还瘦小的人,碰了下我的手臂,朝我微微一笑,他的牙齿很白,神情却腼腆。“不要理他,”他说,“我们一起玩。”
我生性敏感,胆怯,但在他面前,却获得了自信。上岸后,我才发觉他的一只脚竟然是瘸的,但他一点也没有自卑感。他处处像兄长般关照起我来,又对我几乎百依百顺。
每个星期六,父亲会带我去看电影。我们赶到时,电影总是已经开始,我们坐下来,总被人家赶走,因为我们买到的位置,总是在最后几排。又一个星期六到了,我跟父亲说,我去提前买票。父亲说,这么远的路,你敢去。我说,敢。父亲就把钱给了我,又给了我几张小钞,让我路上买棒冰吃。我在游泳的时候早告诉了红卫,现在我们俩就奔跑在去电影院的路上了。
知了在行道树上叫,汽车驰过飞起的灰尘把树叶扑得灰蒙蒙的。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大人的目光奔走在城市的马路上。我跳着走,奔着跳,我好快乐,好兴奋。城里的一切与乡下真得不一样。平的路,清脆的汽鸣声,嘈杂的人声,还有饭店里飘出来的肉香味。红卫也一样兴奋,但他的兴奋与我的不同,他是因了我而兴奋。他做了我的向导,我跟着他,问东问西,我什么也不懂,他热心作答。他肯定没有享受过这种做大的滋味,我也乐于顺从他。到了电影院售票处,他站着,在袋子里摸来摸去,满脸通红。
“我也想看,”他说,“可是,可是,我忘了带钱,我家里是,是有的。”他的手上托着几个分币。
我是唤他来伴我的,可不曾想过与他一起看电影。他的样子倒让我尴尬起来,并且心里生出一种不快。但我还是把钱递给他,说:“一起买。”
他大喜过望,奔到售票口,踮起脚,朝里喊:“买票,买票,要中间的。要最好的位置。”
他說:“票子给我放,好吗?”
我当即表示反对。
他又一次哀求,我只好答应。他高兴,用仅有的钱,去买了一支冰棍,用力咬了一口,然后递给我。一路上,我们俩,你一口,我一口地回来了。
傍晚,他很早就来到我们家门口。我的父亲摸了下他的头,他嗖地一下避开了。他与我紧紧走在一起。路上,他全然没有了白天的活泼。到了电影院,我们发现位置被人占了,他晃动着手中的电影票,高声说:“让开,让开,这是我们的位置。”人家乖乖地让开了。我的心里涌起一种自豪感。
这个暑假因为结识了红卫而充满了快乐。我们约定下个暑假再会,并且商定一起去爬那座有名的山。分别时,他送给我一本连环画,我现在还约莫记得是写桐柏山战斗的故事。我没有东西送他,但我准备再来的时候,送一样土特产给他,是什么呢?我说,到时候就知道了。又一个暑假来临了,可是我没有再见到红卫。我问人家,人家说,那个小崽子啊,早跟他父亲见阎王去了。我黯然。我问父亲,父亲根本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这个假期,我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没有朋友,没有快乐。过不多久,父亲把我关在逼仄的宿舍里,很少陪我出去了。有时候,他会带我去某个工友的宿舍,郑重其事地说一声:“老李,今天晚上有事,千万不要出去噢!”这样的夜晚很多。我记得很清楚,每到晚上,我就跑到厂里的大门口,通过铁栅栏,朝外望。记忆中,铁门外,风总是很大,落叶纷飞,昏暗的路灯,泛出幽暗的影子。躺在床上,我总能听到各种很刺耳的声音。没多久,我被父亲送回了老家。
家乡的溪水
现在,我又来到了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留给我的印象无所谓好坏。使我对它产生好感的,是因为我的前途正充满光明,这里不过是我的一个驿站。这段时间,我身心轻松,无所挂碍。父母对我也很好,没有可以做的事,我尽可以自由地活动。然而,我依然不敢一个人到街上去,虽然我已是一个15岁的少年。我生性胆小,孤僻,骨子里却有一种傲气,如果没有心意相通的朋友交往,我宁愿独自沉浸于自我的空间里,品尝孤独的滋味。我更多的是去宿舍后面的江边玩。我对水生来就有一种亲切感。家乡虽是一个多山的小山村,但是有水,有一条清澈的溪流沿村而过,在临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深潭,那里几乎就是孩子们的乐园。离溪不远的地方,就是我们的村庄,聚集着百十户人家,我们叫它外村。我的家在一座山脚下,离外村有二三百米路程,被叫作里村,只有六户人家,共同围着一个长方形的道地。炎热的夏季到了,我们里村的孩子去潭里游泳,总要好好的准备一下,短裤啊、肥皂毛巾啊,不像外村的孩子,想什么时候玩水,就什么时候去。他们总是跑着去,到了溪滩边,用力踢掉鞋子,一边跑,一边就褪下短裤,离水还有一米左右的地方,陡地跃起,凌空飞扑到水里去。我很羡慕他们,我永远做不到这一点。他们还会顺着陡峭的石壁,爬上去爬上去,一直要爬到十来米高,那里有一小块落脚的地方。他们挺直身子,做几个扩胸动作,然后,头朝下,手伸得笔直,跳下来。水面上激起巨大的水花,漩涡,过了好长一会儿,才见他们从很远的地方破水而出。我们看时,一道水流从他们口里激射出来,然后,抹一下黑黑的脸,露出威风地笑。有一天,我见潭里的人不多,也抖抖索索地爬上去。可是,我面向水面的时候,吓坏了,脚不停地抖索起来。实在太高了,但从这里爬下去,根本没有路。我闭了眼,下了决心,扑了下去。只觉得一声沉闷的巨响,随即,整个肚子破碎似的痛,耳朵也嗡嗡的鸣叫。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变成水了。我挣扎着游到岸边,喘着气,过了好久好久才复原过来。从此,我再也不敢跳水了。
相对于游泳玩水,我更喜欢在岸上与水亲近。我的家门口有好几口塘,一口叫大塘,有好几亩大,呈圆形,是村里养鱼的,当然也负着灌溉的作用。但我记住的就是养鱼。那里发生过许多有趣的事,我一定会把他们写下来,但这会儿,我的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离家最近的那个小塘。离屋子三十来米远,不大,呈不规则的圆形。我们台门的几户人家洗衣洗菜都在那里。它在路基的下面,有石头台阶下去。涵洞的边上有一块平整的大石,是捶打衣服用的。四周有水杉及各种植物,一年四季都郁郁葱葱。水极清,它的源头是它上面的一口塘,我们叫它水缺塘,它就在山脚下,很荒芜,我也不过去过几趟,而水缺塘的源头就是后面的大山。小塘在我记忆中是那样的深刻。我没有一天不光顾它。早晨起来,水面上蒸腾起一层层水汽,有小鱼儿扑腾一下跃出水面;草木森然处,便有蛙鼓鼓地鸣叫。有时候,洗一把脸,有水进入嘴巴,清凉而甘甜。放学后,我用自行车钢丝做的钩子,去塘里钓黄鳝。我在钩子上穿上长长的蚯蚓,慢慢地塞进洞里,又用手指在水面上弹出几声清脆的啪啪声。不一会,铁钩子动了,它忽地忽地地动,就像一个不懂音乐的生手,用一根指头弹着琴键。我的心激动地颤抖起来,我用手轻轻地虚捏着钢丝,它每动一下,心就狂跳一次。突然,一种嘴巴啮咬金属的咔咔声传递到我的手上、胸膛里,我全身痉挛,但我坚持着。直到钢丝嗖地一下向后退去,我才用力把钢丝向外拉。不晓得有多少次,我见到了那条硕大的东西,它的嘴巴生得丑陋极了,眼睛细小,可每次它都在我的手上打一个滑,就消失在清澈的水里。这是我小时候的一个娱乐,或者说是一个执着,我幻想有一天,我会揪住它,但每次我都害怕真的揪住了它,我该怎么办?它的身子凉凉的,滑滑的,特别是那双细小的眼睛,给人以成精的感觉,我好几次几乎揪住了它,然而,我总是让它在我的眼皮底下逃走了……
城里的江
现在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条宽广的江,它的宽让我惊讶,而长,更是无边无际。它的水混浊,呈微黄色,上面总漂浮着一层油腻,但在江的中心,水永远给人一种亲切感。远远望去,它是深蓝色的,就像夏天的天空,让人生出无限的遐思。父亲的厂是造发动机的,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国营厂,什么都显得大大气气,一到夏天,每个车间的门口都放着一大桶冰饮料。我总是灌上满满一热水瓶,跑到江边的树荫下,慢慢地喝。江边几乎没有路,杂草丛生,但几棵歪脖子树的下面都有一小块空地,那是垂钓人用脚踏出来的。我用一根细竹子,做了一杆鱼杆。我坐着,蹲着,手伸的直直的,酸得要命。浮子要么不动,让我心生厌烦;要么倏地一下钻入水面,你用力一提,往往空空如也,而钩上的鱼饵早被它们糟蹋了。这是白条鱼的恶作剧,一旦给它们缠上,你非得换地方不可。
我這人一点耐心也没有,不久便厌烦了。实在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了,我就看起蚂蚁。江边的蚂蚁很大,有黑色的,也有黄色的,我随便弄点食物,就能引来它们的疯狂。我总是在玩够了它们之后,在它们为了一顿美食麇集的时候,送给它们一捧灭顶的洪水。
我没有一个朋友,我很少跑出厂门。父亲的车间与宿舍紧邻,每天人来人往。锯子的哧哧声,环氧树脂的刺鼻气味,加之天气又是如此的闷热,我一刻也不愿意呆在房间里,所以整个早晨我几乎都在江边度过。午饭后,我稍微休息,就到宿舍后面的那个池里游泳。天气是那么的好,阳光明媚,空气清新,但红卫不在了,其他的人只不过似曾相识,我的孤僻的心灵,即使在如此灿烂的时刻,也没有真正开放的机遇。很长时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一个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我倒是接触过一个少女,她的红色的游泳衣给我留下极深的震撼。那么红,鲜艳得像盛开的牡丹,她的皮肤又是那么白,白得耀眼。我的心里充满了期盼,希望她能注意到我,并与我交谈。我那时候生得瘦瘦小小的,赤着个膊,黑黑的肤色,穿着一条宽大的短裤,整个形象自然不佳,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非同一般,自有一种非凡的气质,能引起她的注意。实际上,我果真引起了她的注意,只不过是因为,我这么大的人了,还在这个池子里玩水。在她来回蝶泳的时候,我的狗爬式,总是妨碍了她,好几次她白嫩的手臂不可避免地被我碰到了,那是一种酥麻的感觉,能让我长久回味的味道。每这时,她便不经意地皱起眉头。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打击,以至于我大部分时间都站在水池的一边,装着在欣赏江里搏击的那些好手。
“这么大一个男人,也挤到这里来,你为什么不去下面啊。”
“我游不来。”
“游不来,学呀。”
“我学不好。”
“哈哈,真笨!”
我受了大委屈,却不会反抗,但从此我告别了池子。父亲找来一只废弃的旧轮胎,打满气,我钻进去,第一次游到了江心。这里的人真多,大多与我一样,身子被橡胶束缚,两只手胡乱地拍着,纯粹是玩水。不过,这里的景色真好,水是蔚蓝色的,在一大片蓝色中,晃动着许多彩色的救生圈,那是用薄薄的塑料膜做的,透明,给人一种虚空的感觉,真是羡煞人了。当然,真正吸引人的是里面的人儿,大多是十多岁的女孩子,穿着艳丽的泳衣,互相泼着水,娇语滴滴。我一边胡乱蹬着水,一边在偷偷地看她们。有时候,我会游得远一点,头仰天,休息一下,看天上白云朵朵,耳里却在听着她们的娇音。我心里在想,哼,那个在小池子里骄傲的女人,有本事也来这里看看啊。会蝶泳,就这么骄傲,这里比你好看的人多得多了。早知如此,我才不会在那么小的池子里呆呢。
终于有一天,她也来到了江边,她依然穿着那件火红的泳装,一只彩色的圈子,斜背在肩上,她款款地从石阶上,一步一步,像只天鹅般踱下来,直到脚背没入水里。突然她把救生圈用力向外一抛,然后飞快地甩掉凉鞋,一下子扑入水里,用美丽的蝶泳向远处的救生圈游去。我当时正从江心往回游,她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里展露。我的心里无名地涌起一阵激动,她不久就游到我的身旁,我觉得她是为了我才到江里来,我看她向我游来,并且朝我投来那么深的一瞥。但她终究没有向我表示什么,我并不生气,因为我执意认为她注意了我,否则,她为什么要向我的方向抛来救生圈呢?这是最明了的事了,不是吗?
这个暑假,因为这个女孩,日子变得鲜活起来。可是,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已到八月下旬,而我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有收到,我有点着急。父亲说:“不要急,人家大学校总是这样的。他们开学可能要到九月上旬呢。”
有了父亲的这句话,我的心安定了下来。离九月一日越近,家里的菜也越来越丰盛。不是肉,就是鱼,父亲说:“你去学校后,菜还要好,天天如此,餐餐有肉有鱼的,不过你要吃得快,他们是八个人一桌的,吃慢了,好菜就给人家抢光了。”
母亲也说:“建啊,就是太文,肯定抢不过人家的。”
父亲说:“怎么会抢不过,人家都是城里的,建可是农村出来的,会抢不过人家?”他甚至还白了母亲一眼。
在临九月一日的那几天,我的心一天比一天空落起来。天有点凉了,我已经没有勇气去江里游泳了,我的整个心思都用在祈盼上。我有时会产生一种不安感,也许通录取通知书在路上弄丢了,也许地址写错了,再或许因为我人在别的县,他们不录取我了。可父亲总是安慰我,“不会的,不会的,大,大学校,总是这样的。”
在母亲的催促下,父亲请了假,去我出生地的诸暨县城了解情况。我在家坐立不安,希望父亲带来好消息,带一张鲜红的录取通知书来。但我害怕,也许学校早开学了,通知书弄丢了,而父亲要带我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同学们一定会像看一只熊猫那样看我。
父亲来了,他垂头丧气,喃喃着,母亲急了。一切都明了了,名额被人家走后门挖走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不晓得是悲伤还是欢喜。我忘了,一切都忘了。我知道我不能到新的城市去接受新的生活,同时,我亦不能在这个城市生活了。我将接受命运的安排。果然不久,父母决定让我回到家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