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先生的多彩人生

2017-04-22 08:06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郭龙生
教育家 2017年9期
关键词:周先生语言文字汉字

文 | 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 郭龙生

周有光先生的多彩人生

文 | 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 郭龙生

2017年1月14日凌晨,刚刚过完112岁生日的周有光先生辞世。

周有光,1906年1月13日出生于江苏常州青果巷,原名周耀平。50岁之前,周有光是金融学家和经济学家;50岁之后,他奉调到北京,进入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专职从事语言文字研究。周有光的语言文字研究,领域十分宽广,研究的中心是中国语文现代化。他对中国语文现代化的理论和实践做了全面的科学的阐释。作为汉语拼音方案的主要制订者,他主持制订了《汉语拼音正词法基本规则》,被誉为“汉语拼音之父”的周老,最为人熟知的成就,或许就是参与了“汉语拼音方案”的工作,为无数人解决了识字阶段最初的烦恼。有人将周有光的一生分了三个阶段:50岁以前是银行家;50岁到85岁,是语言文字学家,精力都倾注在语言文学领域;85岁以后,是启蒙思想家,他开始研究文化学问题,近年出版《百岁新稿》《朝闻道集》《拾贝集》等。

了解周先生的人都知道,他1923年进入上海圣约翰大学开始学习经济学。此后32年中,经济和金融是他求学、工作的主要内容。

周先生1955年由经济学转行做语言文字学研究之后,由上海来到北京,在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他利用经济学方法研究语言文字学,变不利因素为有利条件,自然且顺理成章。如他利用统计学、经济学方法研究汉字,提出了具有较强经济学色彩的名词:汉字效用递减率,并首先应用于教学用字的实践中;提出了“汉字声旁的有效表音率”,这是现代汉字学非常重要的概念之一。

拼音人生

20世纪50年代,中国文字改革的三大任务为“推广普通话、简化汉字、制订和推行《汉语拼音方案》”。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成立后,下设拼音方案委员会,推叶籁士、陆志韦、周有光起草《汉语拼音方案》草案。在研究了方案的原则与技术问题之后,拟出最初的方案草案。

周先生提出《汉语拼音方案》三原则——拉丁化、音素化、口语化,并进一步说明:它不是拼写汉字的方案,而是拼写汉语的方案;不是拼写文言的方案,而是拼写白话的方案;不是拼写方言的方案,而是拼写普通话的方案。方案经过三年的反复推敲才完成。

1958年经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公布。《汉语拼音方案》诞生之后,为新中国的文化教育和国民语文素质的普遍提高发挥了积极而重大的作用。1979年至1982年,周先生出席国际标准化组织讨论会,经多次会议上的努力游说、争取,最后,会员国以投票方式通过了《汉语拼音方案》为拼写汉语的国际标准。

研制《汉语拼音方案》初期,为决定方案使用什么样的字母,周先生进行了专门的有关字母的学术探讨。为此,他撰写了《字母的故事》一书,受到毛泽东主席的青睐。该书是中国第一本字母学方面的著作,影响比较大。《世界字母简史》是《字母的故事》一书在30多年后的改写版本,分上中下三卷,分别讨论了“字母的摇篮”“音节和辅音字母”“辅音和音素字母”等问题。

文字人生

周先生精通汉语、英语、法语和日语,这使他的研究视野比一般人要宽广得多。在对文字发展规律的总结方面,他提出“三相”(符形相、语段相、表达相)分类法,将中国的“六书”(象形、形声、会意、指事、转注、假借)与国外文字的“三书”(意符、音符、定符)结合起来进行研究,对世界文字的发展历史进行了分类和分期等基础性和开创性的研究工作。此后,周先生还撰写了《人类文字浅说》一书。

周先生研究汉字,不仅仅局限于汉字本身。他往往能够跳出研究对象而从外部来观察,从而使自己对研究对象的认识更加全面、更加客观,也保证研究的结论更加科学。周先生认为,研究汉字学,应该将研究对象放在世界文字学这个总系统中来研究。他结合对世界文字历史分期的研究成果,提出了“历史汉字学”“现代汉字学”和“广义汉字学”的概念。1980年,他以收入《新华字典》的字为依据,经过科学分类统计,把信息论引入古老的汉字研究领域,发表了论文《现代汉字学发凡》,首创了“现代汉字学”这个学科。至今全国已有多所大学开设“现代汉字学”课程。

1958年秋季,北京大学中文系邀请周先生讲授“汉字改革”课程,讲稿最后以《汉字改革概论》为名出版。该书先后被完整或部分地翻译成日语、德语、英语等,在国内外均产生了很大影响,被誉为系统论述“汉字改革”的开山之作。作为教材,该书影响了很多人,为汉字和汉字简化的普及工作发挥了积极的作用。此外,周先生在此方面还著有《语言文字的新探索》《语文风云》等。

中国语文的现代化问题有很多,其中包括共同语的语音标准与词汇规范化问题;汉字的定形、定量、定音、定序问题等等,周先生用“语言的共同化、文体的口语化、文字的简便化、注音的字母化”这高度概括的“四化”就简明扼要地将中国语文现代化的内容表达清楚了。此外,他还认为,信息时代应在这“四化”基础上再增加“中文的电脑化”和“术语的国际化”两个方面的内容。周先生利用统计学知识,计算出了“汉字声旁的有效表音率”,提出了“汉字效用递减率”。周先生在此方面的著作包括《汉字声旁读音便查》《中国语文的时代演进》《中国语文的现代化》《中国语文纵横谈》等。

随着研究视野的不断拓展,研究兴趣的日益广泛,周先生对汉字的研究,常常结合对文化的研究来进行。他在这方面的论著主要有《汉字和文化问题》《百岁新稿》等。在这些著作中,周先生不仅分析了文字与文化的关系、文字的演变与文化发展之间的关系,也探讨了汉字与传统文化、汉字与现代文化的关系等重要问题。

文化人生

1989年,周先生以83岁高龄离休之后,并没有停止自己的学习与思考,而是继续不断前行。他由最初从事的经济学研究转向20世纪50年代之后的语言文字学研究,后再次扩大研究视野,由单纯的语言文字研究升华为对整个人类文化发展规律的思考。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要走出“专业的深井”,开始研究专业之外的有关文化和历史方面的大课题,开始自己对历史、时代、文化、人生的反思以及对民主与科学精神的追求。

周先生通过多年来关于字母学、文字学的研究发现,文字的特点决定于文化(包括宗教)的传播,而不决定于语言的特点。为此,他提出了“文字三相分类法”(符形、语段、表达),并将汉字的传播历史分为“学习、借用、仿造、创造”四个阶段。这方面的著作有:《文化畅想曲》《现代文化的冲击波》《21世纪的华语和华文》《学思集——周有光文化论稿》等。

周先生对文化的研究,关涉众多,可谓勾连古今中外,旁及天上地下,天文地理、男女老幼、婚丧嫁娶、山川河流,无所不包。从他的系列著作《语文闲谈》和《见闻随笔》当中,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周先生的学术视野是多么宽广,他探究学问的触角伸向了人类科学的许多领域、社会的多个角落。

在探讨文化的同时,周先生还对语言规划问题给以很多关注,在《新语文的建设》《新时代的新语文》等书中,他详细论述了中国、日本、朝鲜等13个国家以及欧盟和中国的台湾、香港等地区的语言文字新发展,这对丰富语言规划的研究,借鉴国外语言文字实践,完善我国语言文字方针政策的制定具有重要的理论与现实意义。周先生还亲自倡导发起“基础华文”运动,希望全世界华侨都能借助更加简易的华文,作为进入华夏文化宝库的第一个台阶,让他们用较少的时间,得到较多华夏文化的享受。

幽默人生

早在1956年,周先生从上海调入北京工作,入住沙滩原北京大学内的小洋房。那是民国初年为德国专家建造的,周先生占用了其中的两间半。一间是周先生的母亲和姐姐住,另一间是周先生和老伴带着小孙女住,半间做周先生的书房、会客室兼吃饭间。周先生只能将书放在半个书橱内,书橱的另外一半空间用来放碗筷。这种生活一直到改革开放之后才有所好转。在北京市东城区后拐棒胡同甲2号院,周先生在单位新建的楼房中分得两大两小四居室,其中有一间9平方米的小屋在阴面,周先生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书房兼会客室,直至今天。20世纪80年代,回想曾经的生活境遇,他写了篇《新陋室铭》以自娱:山不在高,只要有葱郁的树林;水不在深,只要有洄游的鱼群。这是陋室,只有我唯物主义地快乐自寻。房间阴暗,更显窗子明亮;书桌不平,要怪我伏案太勤。门槛破烂,偏多不速之客;地板跳舞,欢迎老友来临。卧室就是厨房,饮食方便;书橱兼做菜橱,菜有书香。喜听邻居的收音机送来音乐,爱看素不相识的朋友寄来文章。使尽吃奶力气,挤上电车,借此锻炼筋骨;为打公用电话,出门半里,顺便散步观光。仰望云天,宇宙是我的屋顶;遨游郊外,田野是我的花房。

周先生无论是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做学问时,也无论是在与学界友人的交往中,还是在平时恩爱夫妻的朝夕相处中,幽默,都成为他面对人生的一种基本态度。如,周先生把自己平时在家甩手或扶着桌子甩腿的锻炼方式幽默地称作自编的“象鼻子运动”。

周先生的夫人张允和女士是合肥有名的张家四姐妹中的老二,在他人的眼中,张允和是一位“智慧超群、才艺过人”的人,是能够把一个朴素的家收拾得整整齐齐、简单的饭菜烧得美味可口的人,具有“极高的古典文学造诣,酷爱昆曲艺术,不仅能唱,能表演,还能研究昆曲”。她“心地善良、正直、豪爽,但又通达人情、善解人意”“一生爱家庭、爱亲人、爱朋友”,是周先生事业和生活的坚强支柱。

在周先生家里则有“举‘杯’齐眉”的故事:每天早上10点钟左右,周先生和夫人会喝一杯咖啡或红茶,或者清茶也可以,喝茶的时候夫妇两个人举杯。下午3点钟左右喝一杯水,也举杯,以表示互相尊重、相敬相爱。周先生夫妇被人们称为“一对儿老幽默”。现在,“举‘杯’齐眉”这段佳话已成为周先生永远美好而幸福的回忆。

周先生幽默,但是他并非自私地独享幽默带来的快乐。他还常常将幽默的情感传递给他人,让人们与他一同快乐,享受幽默的乐趣。例如,以前人们常说人活70古来稀,人到了80岁应该已经算是“尽数”了,所以,他认为,81岁应该算是重新开始计算年龄的1岁。在他92岁那年,有朋友仰慕他的高寿而询问他的年龄时,他幽默地回答说是“12岁”。周先生知识渊博,谈锋甚健,且言谈之中常有幽默的睿智之语冒出来。例如,当人们虔诚地向他讨教长寿的秘诀时,周先生往往会幽默地回答说:“上帝糊涂,把我给忘了”“不叫我回去!”

乐观人生

周先生曾经明确地表示:要保持乐观的态度,要相信进化论,相信历史总是在进步的,后人总会超过前人的。全球化是历史的自然趋势,好的一面是主导的。要乐观,要看到希望和前途。应该为全球化,为人类的幸福而工作。周先生相信,旧的走到尽头就会是新的开始。他始终以乐观、平和的态度处世,相信世界上一切的和谐与平衡、健康与美丽、成功与幸福都是由乐观与充满希望的积极向上的心理产生与造成的;相信进步的道路即使十分崎岖,可是未来永远是光明的。

周先生在90岁时为中国逻辑与语言函授大学学员的题词中写道:语言使人类别于禽兽,文字使文明别于野蛮,教育使先进别于落后。在100岁高龄时,周先生为中国逻辑与语言函授大学《教学通讯》的题词为:终身学习,与时俱进。

周先生是这样激励别人的,同时他也是这样自勉的。他常常讲,要多动脑、多思考。上帝给我们一个大脑,不是光用来吃饭的,是要用来思考问题的。思考问题会让人身心年轻,会让人进步。一次次的人生挫折,磨炼了周先生的意志,也更加坚定了他乐观的追求。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他说有的老人认为自己老了,活一天少一天了,而他则不以为然,“老不老,我不管,我是活一天多一天的”。这是他乐观心态的表现,也是他人生经验的积淀。他凭借着年少求学时养成的良好的读书、读报的习惯,周先生晚年还每天都坚持读书、看报、喝咖啡、洗澡。读书看报的时候,他专心致志、物我两忘,常常用红笔勾勾画画,或圈或点,这里放个气球、作个注脚,那边打个问号、引发自己的思考,俨然一副渴求真知的少年读书郎的神情。

周先生淡泊名利,心态平和,遇事不管大小都泰然处之。他从经济学和金融领域转行到语言文字学界,收入下降了许多,他没有任何怨言,这是因为他热爱语言文字事业,他在追求快乐。他在为中国的语言文字和文化教育事业贡献力量的同时,他是乐观的。离休之后,他跳出语言文字专业的深井,转而思考和研究更大的人生课题,探索人类社会发展的普遍规律,这种孜孜矻矻、勤学敏思的执著精神,如果仅仅用“朝闻道,夕死可矣”来作为周先生长生不老滋补品的话,还远远不够。这些都是源于他的内心有一个明确的人生目标,那就是他永远乐观地相信:世界将会变得越来越美好。

善言人生

周先生会说话,还表现在他的作品中,表现在他所具有的对客观事物高度概括与总结的能力上。这也反映了周先生具有相当强的思辨能力和逻辑推理与归纳能力,说明周先生具有清晰的思维和抓重点、抓典型特征的能力。例如,对于现代汉字学这门学科的发生与发展,周先生描述为:“现代汉字学是个新名称、新事物。它播种于清末,萌芽于五四,含苞于解放,嫩黄新绿见于今日。”只寥寥数笔,就形象生动地勾勒出该学科发展的历史阶段和大致轮廓。精辟的语言,高度的概括,言简意赅,提纲挈领,像用语言在画漫画。这是周先生高超的语言运用技巧的具体表现。

周先生善言,而且还善于讨论大问题,说的是重要的话。周先生自离休之后,学术视野扩大至语言文字学界之外的广阔领域,开始关注更大的社会问题、人类发展问题等。周先生以百年多的人生阅历,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反思人生,以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历史使命感,综观全球的经济发展与政治变革,认真思考社会兴旺与否、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等国际性重大课题。

从世界看中国,他认为:“‘十年动乱’,全国人民发生精神休克状态,一度呆若木鸡,丧失了思考能力。后来慢慢清醒过来,恢复思考文化问题。”“迷信时代要过去了,盲从时代要过去了,现在是独立思考、择善而从、不拘一格、奋力求进的‘与时俱进’时代了”。

百岁高龄,已是人间奇迹。过百岁而生活能够自理者,更是凤毛麟角。像周先生这样以110岁高龄还密切关注国家大事、国际大事并依然广征博引、著书立说者,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周先生之所以这样做,这样善言,完全是出于一位学者、一位真正知识分子的使命感与责任感,是出于科研工作者的职业道德,是出于他自己勇敢的学术担当。

周先生善言,不仅是周先生自己心灵的召唤,而且是社会、时代与民族的召唤,是学术的科学发展和与时俱进的召唤。周先生善于将高深的道理用明白易懂的语言表达出来,周先生善于发现一个人的优点并能用赞许的语言促使他再接再厉,周先生善于将事物的发展历史和发展规律用极为简洁的语言高度概括出来,周先生善于用催人奋进、积极向上的乐观语言帮助人消除心中的不快、摆脱忧愁的困扰,周先生善于将不同意见用温和的语言科学地表述出来而使你欣然接受,周先生善于用智慧的眼光发现生活中的乐趣并用幽默的话语表达出来给人带来快乐。

2017年1月14日,周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深爱的这片热土,离开了他深爱的国家和人民。他于112年前的13日来到这个世界上,于14日离开这个世界,“十三日来十四走,一生一世永相守”。“1121314”“要与你一生一世”。他并不愿离开我们,并不愿离开我们这个朝气蓬勃、蒸蒸日上、日益发展壮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我们谨以此文作为对周先生的纪念,来学习他的为学与为人。

(本文摘自《澳门语言学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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