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的课外课

程玮

我初中的时候有过一个同桌，她很漂亮，也很能干。她住得离我家不远。有时候我到她家约她一起去上学，经常碰到她正在洗碗。她有一个大家庭，哥哥姐姐很多，每次吃饭都有一大叠的碗和锅。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轮到她洗碗。可她毫无怨言，总是笑眯眯地站在那里，跟我说着话，灵巧的手上下翻飞，一大叠碗一会儿就洗得干干净净。她长得漂亮，再加上为人和气。没有什么人愿意跟她作对，都愿意和她做朋友。

可是，她有一个弱点，就是功课不好。不是某一门不好，而是，每门都不好。不是不好，而是，很不好。这件事让老师和同学都纳闷，因为她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听课的时候从不开小差，也很少缺课。她坐在那里，不了解情况的人，都会一眼认定她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碰到考试的时候，她会偷看我。知道她在偷看我的考卷，我就悄悄地把胳膊挪开，为她提供方便。她从来没有为此感谢过我，我也从来没有提起这件事。我们之间心照不宣，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有一次，不知为什么，她惹恼了我。具体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因为她有了一条漂亮的新裙子，或许是因为她跟别的女生特别亲热了。总之，我很生气。我不去约她一起上学，也不再跟她说话。正好碰上英语小测验，明知她在偷看我，我偏偏用胳膊把考卷挡得严严实实，让她一个字也看不见。

那次她考砸了。可是，她也没有说什么。很平静，对我不怨不怒，也不理不睬。我一直等着她来跟我说好话。可她没有。

我很失望，也觉得有点下不了台。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碰到大考小考，我总是把自己的考卷挡得严严实实。

可她还是不说什么。她的考试成绩也没有我想象得那么一塌糊涂。这种突如其来的进步，让我觉得有点奇怪。

我们那时候是每一个星期换一次座位。不是换同桌，而是整排座位交换。比如说，从窗口一排换到中间一排，从教室的左边一排换到教室的右边一排。据说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学生在同一种光线同一个角度看黑板，天长日久，影响视力。而我们每次换座位的时候，她都坚持要把我们的课桌也带着走。这件事让我很奇怪。因为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了她的秘密。

她的桌面上抄了密密麻麻的代数公式、化学物理公式，还有那些英语不规则动词的变化方式。原来，她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对待我对她的封锁和屏蔽的。

我非常生气，觉得她太卑鄙太狡猾了。现在想起来，或许我还有点恼羞成怒，因为她不动声色地想出了一个不求我的办法。

我，就去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班主任老师。

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是一位女老师，教我们英语。我是她最得意的一个学生。我相信她也很喜欢我。班主任老师很安静地听我说完，她一点也没有拍案而起什么的，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她会去核实一下的。

我很焦躁地等着。我相信班主任老师核实完以后，会在班级里点名或者不点名地批评这件事，因为这样的作弊方式实在是太不光彩了。

可是，班主任老师什么也没说。几天以后，她让我到办公室去一下。

我去了办公室。她正在批作业。她让我等了一会儿。然后，放下批改红笔对我说，我已经看了你们的课桌。这样的作弊实在是有点过分。

我期待地看着班主任老师。

老师停顿了一下，说，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想批评她。

我问为什么？

老师说，她其实是个很努力的学生，上课认真听，从不拖欠家庭作业。可是，每个人的智商不一样，她也许就不是学习这块料。而且，她家也没有把学习这件事看得天大地大，姐妹兄弟几个功课都不好。只是她偏偏爱面子，所以就这样做了。我如果批评了她，那就太伤她的自尊心了。我做不出来。

我也停顿了一会儿，鼓起勇气说，可是，作弊是不对的！

老师说，我知道。所以我讓你来。我想告诉你，这世界上很多事情没有那么黑白分明的是非标准，不能简单用对和错来衡量。我批评她，当然是对的。可她已经是那么大一个女孩子了，站在我面前跟我一样高。我伤害这么一个女孩子的自尊，也许就影响她的一生。如果这样的话，我就错了。你能理解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

老师也陪着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我会处理的，好吗？

第二天早上到学校，我发现，我们的课桌换了一张，上面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我看看我的同桌。她看看我。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互相交换了一个目光。后来，老师把我们分开了，不再是同桌了。后来，我们的生活道路越走越远，彼此也没有联系了。只是听说，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是一个幸福的妻子和妈妈。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明白，我们那时的班主任老师虽然很年轻，但她是一位真正的教育家，细腻，温和，充满人性。

其实，世界上很多事情确实没有对和错，只有设身处地的同情、理解和体贴。

程 玮 著名儿童文学作家，翻译家。1982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1988年在西柏林国际电视中心培训毕业。1992年定居德国汉堡，从事中德文化交流活动，为德国电视二台制片人。著有“少女红书系”、“周末与米兰聊天”系列等作品。作品两次被列入国家“十二五”重点出版规划项目，多次荣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等国家级大奖。翻译出版《小王子》《珍妮的肖像》《大盗贼》等作品，入选2016 IBBY（国际儿童读物联盟）荣誉名单。

责任编辑 陈土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