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缅甸第一枪

2017-04-21 01:18罗远跃郭晓明高海涛吴子祺(
江淮文史 2017年2期
关键词:师长日军

罗远跃(口述) 郭晓明 高海涛 吴子祺(采访整理)

我家在安徽庐江县白湖镇邓家嘴村,那村子都是三家五家、十家八家散落的,现在你要去邓家嘴,问罗家老屋人家就知道。

17岁的时候我上到初中三年级的上半学期了,1938年春,黄埔军校七分校在江苏省招考,我考取十五期。那时候七分校刚创办,等于是七分校的第一期,我在第四总队七大队二中队。

1939年下半年,我从七分校毕业,被分配到一战区,在山西晋城附近的第十师,当师部特务连的少尉排长。这个时候八路军跟第十师驻在相邻地方,关系处得很好,平时一般的日军情报,都是互相通报的。

有一天晚上,八路军送来情报,说明天日军有50多辆汽车满载着军用物资从沁水送到侯马。师长派人去重新侦察,确实有这么个情况。他就指定师部特务连加上附近的部队,两个连组成一个攻击队,连夜出发,进入日军汽车必须经过的地方,准备袭击。我们在两旁山上埋伏下来,还搭了好多石头,把公路堵起来。这公路很窄,一边是路,一边是河,汽车也不好调头。

到夜里七八点钟,日本人汽车从沁水开过来了,50多辆汽车,大概有200多个人押送。一开始打,迫击炮先把前头几辆车炸毁,前面石头堵着,他也冲不过去。打了个把小时,渐渐地日本人的枪声听不见了。我们判断大概把他们打死了,一班士兵就从阵地上跳出来冲到公路上了,哪知道日本人躲在汽车底下,还有的在沟岔隐蔽起来了。等到我们人出来,他又开始打,当前的几个战士就被他打死了。这就激起了全体官兵的愤怒,跟他娘的拼了。就短兵相接了。

当时我没有长枪,用的是驳壳手枪。我打死两个日本兵,一个日本兵看我是军官,就用刺刀向我刺来。我的手枪也不敢打,他身后有我们自己人,所以我只好拿手枪往上一推,刺刀一划,把我手臂割到了。

好疼的,这些年还疼呢,70多年了。

血淌得不得了,自己把绑腿解下,绑起来。日本人除被消灭的外,俘虏二十几个人。我们负伤的有四十几个人,牺牲的有六七十个人,伤亡一共有100多人。

有很多的物资,能拿的尽量拿,还有好多东西搬不动,人员也少,汽车也开不走。营长就下命令烧。烧很容易,汽车里边有汽油,把那油箱盖子搞开,一点就着了。撤退的时候走到山顶上回头一看,几十辆汽车烧成了一条龙,很好看的。

我是1941年下半年离开第一战区的,远征军部队要进行调整补充,把一些有能力的干部充实进去。所以我们第一战区就由卫立煌挑选20名青年军官调去,其中有我。

我们按照重庆军令部的命令,从洛阳出发到重庆报到以后,军令部又派汽车把我们送到云南昆明,我就到了第五军,被分配到戴安澜将军的二00师。

戴安澜是我们安徽无为县人,我们到师部报到,他一看我也是安徽人。哦,老乡,他说你是(安徽)哪里?我说我是庐江(人)。他说,那我们两个人县赶县。我看你这个履历,才21岁,都当连长了。我26岁才当连长,你比我还能干,将来有希望,要好好地干。我说,报告师长,我一定听从你的命令。我上前线不怕死,你叫我怎么干就怎么干。

就这样子简单讲几句话,就到五九八团报到,正式接任一营一连上尉连长的职务。我是1922年2月份生的,那时候周岁实际上只有20岁。

二00师有一部分汽车,一些重武器都用汽车拖拉,不用牛马拖,所以叫机械化师。实际上也算不了什么大的机械师,坦克战车这些没有。我们连里四川人居多,安徽人也有。有一部分知识青年,是从沦陷区过去的,江苏、山东、河南的,各个省都有。一开始装备的是中正式步枪、捷克式轻机枪,也有一定(数量)的冲锋枪。

1942年2月份,我们从昆明出发,一路上步行,到了保山以后就改乘汽车。到了蛮崩,休息十天。在这时更换了一部分美国装备,补充了一部分的麦德森轻机枪。还有卡宾枪、手枪,后来又改成加拿大式手枪,师里的炮兵部队也增添了一些榴弹炮。服装也更换了一些。原来我们穿的是草鞋,到那个时候,美国也供了我们一部分军用鞋,现在叫力士鞋。

轻机枪一个连九挺,一连九个班,每个班一挺。大的迫击炮是八二炮弹(口径为82毫米)的,小迫击炮是六。的,一个连配备两门。每一个排长都带着冲锋枪。

二00师火力是可以的,跟日本比也差不多。在国内像这样的装备还不太多,國内最好的步枪就是中正式。美式步枪跟我们没多大区别,就是日本人的枪跟我们有区别。日本枪子弹的口径小,我们用的是七九(7.92毫米)子弹,他用的是六五子弹,所以他那个枪拿过来我们不能打。

跨过畹町国界线就进入缅甸,很快就到了腊戍。

第五军一共有三个师。主力军就是二00师,还有新编二十二师、九十六师。再加上军部,还有直属部队,如汽车连、炮兵营等等。九十六师随军部到了腊戍,新编二十二师到曼德勒、密支那这一线,二00师派到最前头去了,就是仰光方向。

五九九团随着师部驻在同古,六00团驻在邦莫,五九八团第二营跟着团部,第三营的防御阵地是叶达西飞机场。我们第一营派到最前线,皮尤河车站。

第一营靠桥头,隔得不远有个车站在河的北岸,仰光在南岸。两天以后杜聿明军长从腊戍乘汽车到了师部,又派汽车到团部,命令第一营营长带着我,第一连连长罗谦一一上学时我的名字叫罗谦,不叫罗远跃——到团部有任务交代。到了团部,又把我们送到同古师部。跟杜军长见了面,他直截了当地说,叫你们两个来没别的,交代你们一个任务,这个任务既艰苦又光荣,你们一定要想办法完成。他说日军已经占领了仰光,下一步的企图还不明确。为了搞清楚敌人的企图,你们与日军作战的时候,必须使尽一切办法,不惜一切牺牲,要击毙大尉以上的军官,在他们身上夺下来一个图囊。

杜军长说,日军大尉以上军官,图囊里头装有军用地图、作战计划和部队的番号。我们把图囊夺到了,就能掌握敌人的情况,好制订作战计划,这是很重要的。同时他还交代,你们回去好好地安排,明天我就要师部送去炸药和爆炸器材。他对我们营长说:第一连回去,要组织一个加强连,由团部配备一个工兵排、一个骑兵排,归第一连指挥。

工兵的任务他也安排了,把炸药安排在铁路大桥上,要炸毁大桥阻止日军前进。骑兵的任务要在日军到达前,到桥南向仰光方向去侦察。

回到皮尤河车站,我在连里选择了敢于作战、精明能干的18个人,组成6个小组,每个组3个人。他们的任务就是抢夺背包,专门找日军军官打。

有一个副营长跟我们一起,商量把炸药安在桥上什么位置。上了大桥观察以后,决定将炸药安在铁路中间的一个桥墩子上,把它绑起来。一吨炸药把桥墩整个包围起来了,威力相当大,一爆炸桥肯定四分五裂。计划好以后我们就分工,点火引爆的任务交给副营长,我负责指挥阻击。我就回到了大桥前沿的河边,带领工兵与我们的士兵挖战壕,构筑防御工事。

第二天骑兵回来报告说日军已经从仰光出来了,离皮尤河大桥距离就30英里。我们准备战斗,所有士兵坚守阵地,炸药赶快绑好,导火线也拉好了。导火线底下是电线,有一个足踏发电机,用那个电线点火。

大概过了几个钟头,日军果然来了。由两三辆挂斗摩托车走在前头,上了桥看看没动静,这几辆摩托车就回头带着汽车大摇大摆地上了大桥。等到大桥上有了七八辆汽车,载了有200多人,这时候副营长一点火,炸药“轰隆”一声把桥炸毁了,桥附近的汽车炸翻掉了,连人也炸飞到天上去。声音很大,好多里以外,都听到爆炸声了。连我们战壕里头都晃荡一下子,威力很大。

这个时候,已经过来的汽车正好走在我们阵地前,我们轻机枪、冲锋枪、六。小炮一起朝桥上打,把桥上的日军全部消灭掉了。我分配的那些人,在桥上的一个军官身上找到了图囊。我把图囊打开一看,里边确实有地图、作战计划、部队番号。部队番号我记得是日军五十五师团,我看着很高兴。

在那袋子里头,还夹了一张白纸写的条子。日本人写的字跟我们中国人差不多,我记得很清楚,“马迟健雄中佐”,这个官不小[此处罗远跃的回忆与其他资料有所不同。据记载,1942年3月20日晨,第五军骑兵团击败一股日军,在畿部一德(Isobe Iehitoku)少尉尸体上搜获地图及日记多件物品,得知日军有三路军队合攻曼德勒的企图。详见蒋纬国编《国民革命军战史,抗日御侮(第八卷)》(1978)。而据二00师步兵指挥官、五九八团团长郑庭笈回忆,3月18日拂晓,骑兵团和五九八团第一连伏击日军搜索队,在少尉军官矶部一郎身上的军用皮包里搜出日军兵力配备要图和日记本等文件,获悉其属第五十五师团第一一二联队。详见文闻编《我所亲历的印缅抗战——原国民党将领口述抗战回忆录》(2005)]。得到图囊以后,我就向骑兵排要了几匹马,带了几个人把图囊送到团部去了。我的任务完成。军部下达了一个嘉奖令,手写着“第一连罗谦记二等功一次,军长杜聿明”,盖着一个军部的大关防印章,不像现在印章大都是圆的,是长方形的。全连士兵奖500大洋改善伙食,可以说是初战告捷。

以后我们就吃苦头了,日本人这时候改了,他认为正面攻击不成功,就改向两侧来攻击。两侧的驻军不是我们远征军,左侧是英国的军队,右侧是印度跟缅甸组成的联合部队,日军集中的重点,就向两侧进攻。经过日军的猛烈攻击以后,右翼的英军抵挡不住,左翼的缅甸印度联盟军也被击溃了。

我们左右翼的友军都退走了,连个招呼也没打,也不通个电话就跑掉了。这时候二00师的处境相当危险,因为补给线也被切断了,武器、弹药和粮食已经没办法运进来,二00师就处于一种内无粮弹、外无救兵的危险处境。

而且日军也相当狡猾,他把我们一个点一个点地包围,在皮尤河火车站把一营包围起来;另一部分到叶达西飞机场,把三营也包围起来了。再有一大部分人在同古,把师部三边包围起来了。这样一来,师、团、营,中间都被切断了,没有办法联系,不能互相支持。师长就下了命令,说各团营不惜一切设法突围,向同古师部靠拢,集中兵力在同古利用有利地形与日军决一死战。

我们五九八团一营在车站,营长部署各个连,把所有的轻机枪、冲锋枪集中,以火力来开路,集中向日军开火。营长命令第一连作为尖兵连,打开一个缺口冲出去。我就以一种很猛烈的方式,用机枪、冲锋枪,冲破一点,在这一点日军被我们打死了二十几个人,他也害怕了,就往后撤退,这樣我们不就有一个缺口了嘛,后面几个连排山倒海一起冲上去,这样子把缺口打大了,结果冲出去了。

我们营冲出包围以后,徒步走向山区,经过大半天的行动,到了同古向师部报到。其他几个营突围成功的,都到了同古,接下来就是同古保卫战了。

我们部队全部进入同古以后,日军已经把同古包围了一部分,企图把二00师消灭在同古。

二00师已经在同古构筑了好多防御工事。同古没有城墙,砖瓦结构的房子不太多,木结构的房子多。但同古的防御有比较好的条件,前面有河道,后面靠着铁路线。我们连在同古河边右侧,防守一个街道的防线。

两天后,大概是四月十几号[另据《国民革命军战史,抗日御侮(第八卷)》记载,同古附近之防御为3月21日至31日进行],同古保卫战就打起来了,日军一开始不是近战,是用飞机、大炮对同古进行很大规模的轰击。日军进攻了两天以后,没有突破我们的防线,进攻的势头稍缓一点,他要调整部队。到第四五天的时候他的攻势就猛烈了。

同古保卫战实际上是断断续续打了12个昼夜,不是一直打。日本人也是人,连打12个昼夜哪个也吃不消。

打到第十天,日军又改变了方法,他派了便衣队想混进城,也被我们部队发现了。便衣队不过是百八十人,逮到了,还没有把他们杀死,俘虏了交到师部。

战斗是比较激烈的。打了这么长时间,弹药缺乏得很,最后我们部队感觉到没有办法再打下去。师长就决定撤出同古,另外找一个立足点补充自己。

离同古不远有个城市叫棠吉,是双方必争的军事要道。更重要的是日军占领棠吉以后,设立了一个补给站,有武器弹药、军用物资,包括很多食品、服装,师长就决定攻打棠吉。

到达棠吉附近,师长向部队下了一个命令,说攻打棠吉只能胜不能败,胜则生存,败则灭亡。我们在同古打了那么长时间,感觉很疲劳,师长这几句话是鼓舞士气,要用最快的速度把棠吉一鼓作气拿下来。他指示五九八、五九九、六00三个团不留预备队,同时从棠吉城的从北门、西门、东门进攻,南门没打,因为南门的日军是薄弱的环节,兵力不多,不需要跟他打。

打了一天以后,我们打进城去占领了一半的地方,另一半是日军占领。当时五九八团攻北门,士气相当旺盛,战斗也很激烈。我进去时前头部队已经准备开始白刃战了。我这个连没拼刺刀,利用居民房屋为掩护跟敌军战斗。对面一个街道是日军占领,我们占领街道这面,我们火力强一点,武器比较好,就把对方打出去了。

日军为了保卫他们的重要物资,人数也不少,有2000多人。最后,我们汇合了五九九团一起围剿日军。棠吉战役我记得打了三天,在第三天的下午,消灭了大部分日军。最后把棠吉完全拿下来了,我们自己也伤亡了1000多人,五九八团第二营的一个叫曾绍繁的连长阵亡了。

打下棠吉以后,我们把日军仓库的东西拿来补充自己。日军的粮食比较多,有罐头、香烟这些东西,还有武器弹药。武器我们不能要,子弹跟我们使用的子弹不同,没有用处。但因为我们弹药也很缺乏,所以把他们的轻机枪要了一部分,子弹多带一点,这是师长的命令。士兵的负担太重了,自己有武器,再拿他的武器,粮食就要少带一点。

正在这时候,杜军长又通过无线电台指示二00师尽快撤出,向军部靠拢。道理是二00师在棠吉是孤军作战,周围没有援军,而且离军部距离太远了。到第四天,就开始撤出棠吉进入山区,向军部方向靠拢。

缅甸山区多,而且原始森林也多,路难走得很。我们不熟路线,特别是山里头更难走,找了两位缅甸群众作为向导,其中有一位是华侨,我记得他姓段,他会讲缅甸语也会讲中国话,就请他当翻译。

第一营作为先锋走在前头,营长把我们第一连拉到前面作为前卫连,配备有一个指南针一个地图。我就带着指南针还有两个向导,带路走在前头。走了兩三天后进入森林,森林里头相当复杂,荆棘丛草长得都一人多高,羊肠小道也很难走,一不小心野刺、野草就会把腿划破。

有一天走到山里,发现两只老虎和一头野猪在前头挡住去路。我们就不敢往前走,想开枪又怕外面有敌人,打了暴露目标。我就跟营长请示,现在粮食也不多,走了好几天肚子也饿,前面有两只老虎,还有只野猪,能不能把它们打死咱们来吃啊。他说打。我就端着轻机枪,把老虎和野猪打死了。后来一看,原来有两只野猪。

把老虎、野猪打死以后,当时营长就说皮扒了吃。拿行军锅煮着吃吧,没有盐煮着吃没有味道。所以我搞柴火架起来烤着吃,那烤肉吃得香。把皮剥了以后,把肉割成一块一块的,大家动手来烤肉。老虎肉还挺好吃的,野猪的味道不大对头,腥味骚味大得很。这个肉不能只自己享受,还要送一部分给团部,给他们享受享受,这是营长的意思。

吃了以后,水没得喝。山上的水,主要从森林树叶子落下来,那里蛇多得很,水里有毒,不敢喝。

这样走了四五天走到一个大山,向导起的名字叫唐卡山。山很高也很大,我们翻了一天一夜,到了山那边有老百姓,告诉我们,你们不要往前去,说前头不远的路边上驻了很多日军,你们到那边去恐怕走不过去。

情况报告给师长,师长也考虑到往前进必然要发生战斗,我们现在弹药也不多,人也非常疲劳,怎么办呢?不能向军部靠拢。所以就发电报,向军部请示。二00师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战斗,人员减少得很多,有的战斗死亡,有的水土不服病死,有的饿死,一个师10000多人只剩5000多人了。考虑到这个情况,军长回电报,命令二00师先行回国,整休补充,本军现在还有两个师,随后也相继回国。

师长就第二次带着我们转回头,朝中国方向靠拢。调过头来翻过唐卡山,走了一天多以后,前面又是一个大山,又翻过山。

我们部队翻过这个山,到天快亮的时候,在山坡上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市镇,那里灯火辉煌。师长判断一定驻有日军。天亮以后到了山底下的树林,在那休息、做饭,另外派了个侦察部队到市镇附近去侦察。侦察员回来说,那个地方确实修了一个汽车站,叫郎科车站。驻有日军,但人数不知道。

师长一听说是个车站,而且还有日军,就让我们今天好好休息,多煮点饭,大家吃饱一点,今天晚上攻打车站消灭这股日军。我们师参谋长周之再反对这个意见,当时我们就在附近,都不远,他们讲话我们也晓得。

参谋长讲,师长啊,现在我们的兵也不多,又相当疲劳,弹药也缺乏,我们现在任务就是回国,我们没有战斗任务,何必要打这一仗,找这个麻烦呢?等到天黑了以后,绕过日军这个据点,通过摩谷公路我们回去算了。

但师长坚决不同意,他说在缅甸,有好几个地方找日军打都没打得好,这下碰见我一定要打,把日军消灭掉以后我们再回国也不迟。参谋长没办法,只好听他的了。大家把饭也吃饱了,到天黑了以后,我们三个团把车站包围起来,我们的枪一响,那个车站的日军大概莫名其妙,慌乱得很,因为他不知道这个部队是从哪里来的,他事先可能没有情报,也慌慌忙忙地把所有的轻重机枪、迫击炮,乱七八糟一起朝我们枪响的方向打过来。

打了两个钟头以后,我们五九九团团长柳树人牺牲了。戴师长一看到柳树人牺牲,怒气更大了,他一定要为柳团长报仇。他就号召各个团使劲冲上去,赶快杀进去,就在他带头往前冲的时候,他自己被机枪射中了,两发子弹打到腹部,师长被打倒了。

打倒之后他不能再走了,有士兵上去把他扶住,参谋长也跟着上去,他说师长已经负了重伤,柳团长已经牺牲了,这个仗不能打,赶快撤。部队就撤下来了。我们也牺牲了不少人,可能有几百个人,最后统计数字我也搞不清楚。

参谋长命令部队撤回白天吃饭的地方,等到天黑了以后,绕过这个据点,穿过公路回国。天黑了以后,我们就很顺利地穿过了公路,朝着缅甸以北中国这个方向前进。这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5月18号,就是戴师长负伤这一天。

我那个连剩下八十几个人,原来150多人,剩一半稍微多一点,我也差点牺牲了。缅甸树林子里的树大得很,老粗老粗的,交战时我在大树的左面,有的子弹打在大树的右面,把大树都打了几个洞。所以很危险,但也很幸运。

战斗时天黑,双方看不到,日本人乱打,我们也是乱打。车站在森林里头,有一个小铁道,房屋以外周围都是森林,很难看见人。干脆一句话,就是打着打着最后双方人都没见着面。

穿过摩谷公路,朝回国的路上走了五天,这五天当中就吃了大苦。粮食没有了,没得吃的。路上看不到什么老虎,野猪也看不到了,最后野芭蕉根能吃,我们就挖来吃。还剩下一点粮食,一天搞一点点来应付一下。在这几天当中,病死、饿死了不少人。

最困难的就是师长受了重伤。个个都知道师长负伤,情绪上并不是说悲观,而是愤怒得很,包括我在内。因为师长平时与士兵的感情都挺好的。缅甸5月份已经相当热了,而且是雨季。师长躺在担架里头,天气又热,再加上淋雨伤口发炎化脓了。参谋长下命令,尽快往前赶,找个地方补充粮食,休息休息。

5月24号到达缅甸北方的茅邦。茅邦这个村子不小,我们购买了一部分粮食,这就有饭吃了,休息了几天。到达茅邦第二天,师长还能讲话。他就召集全师连长以上的干部,到师部去开会,连长以上的有六七十个人。每个团都有十几个连长,9个步兵连再加上重机枪连,还有卫生连,有的团有13个连。我们到场坐着听讲。

师长讲话的精神就相当差了,语气也不大好。这几句话对我的影响很深,我记得他讲:弟兄们,这一仗我没打好,没办法再打下去了,我已经不行了。我对不起弟兄们,也对不起国家。他交代了师长的位置由副师长高吉人暂时代理,由高吉人负责把部队带回祖国。讲话后的第二天师长就殉国了,这个时候他才38岁。

休息两三天以后,部队出发,向云南方向前进。山路难行,加上下雨路滑,不好走。抬担架的人也吃不消,走不好一滑就把师长遗体摔下来了。天气又热又下雨,遗体就有味道了,不好再抬了,于是代师长高吉人跟参谋长等几个人商量,就地火化。火化也不像现在有火化场,就是砍树砍柴,架起来烧。烧了有半天,肉烧化掉了,还有大块大块的黑骨头。这个时候,由工兵连就地取材,简单做成个木头盒子,把烧后的骨头装在盒子里。高师长就把这个交给师部特务连连长,叫张中镇,安排几个排长轮流抬。

回国路上,一个连一个连的,都不太乱,基本上还是有次序的。掉队的也有,饿死的也有,就地找老百姓,把他埋葬。能走的我们就大家扶着或者抬着往回带,这个情况相当悲惨。一个师10000多人,回到昆明只剩下了4000多人[二00师第一次远征回国的人数说法不一,《国民革命军战史,抗日御侮(第八卷)》记载“剩余官兵2600余人”;另郑庭笈回忆“出国时全师官兵有10000人左右,回国后只剩4600人”。二00师撤退回国过程中,沿路收容友军部队,可能导致统计數目出现差异]。事实就这么个情况。

6月20号左右,我们到达了云南边境的腾冲,在腾冲休息了一下。端午节时候,我们回到了昆明。最苦的时候是在茅邦以前,从朗科到茅邦这5天是最苦的。

到达昆明以后,当地1000多人迎接师长遗骨,举行公祭。这个骨灰盒子没有在昆明安葬,被送到广西全州安葬。为什么送到全州呢?因为没有到缅甸抗战以前,第五军在广西昆仑关跟日军打了一仗。在昆仑关牺牲的几个将领和阵亡官兵埋葬在全州,竖了一个纪念塔。所以,把戴师长的骨灰盒子也送到全州安葬了(第五军部分官兵阵亡后安葬在全州湘山公园。据戴安澜侄子戴笠熹介绍,戴安澜将军灵柩先在广西全州暂厝,后因1944年日军入侵广西,移厝于贵阳葫芦坡。1947年灵柩运抵芜湖,1948年由杜聿明主祭,多位军政要员陪祭,灵柩最终安葬于赭山)。

以后我听说,我们在缅甸牺牲的中国军人的遗体,老百姓帮忙埋葬以后,最后缅甸政府、国际红十字会花钱雇人集中起来造了一个陵墓,我听说以后还有人到缅甸那儿去祭扫。

校注手记:

1942年,日军大举进攻东南亚,中国的抗战态势日益危急,为了支援盟军,保卫中国仅存的国际通道——滇缅公路,国民政府决定派出远征军赴缅作战。

作为入缅远征的先锋,戴安澜统率的第五军二00师是远征军的精锐。作为二00师五九入团一营一连连长,时名罗谦的罗远跃,就是打响远征缅甸第一枪的指挥官之一。

二00师于1942年3月8日到达缅甸中南部的战略重镇同古。罗远跃的连被派往同古城以南的皮尤河前哨警戒,伏击日军第五十五师团搜索队,首战告捷。尽管罗远跃的回忆与战史记载和郑庭笈的回忆略有出入,但作为皮尤河战斗的亲历者,他的讲述对战斗的细节描述仍颇具价值。

此后二00师在缅甸的几次战斗,如著名的同古保卫战、棠吉攻击战和朗科夜战,罗远跃都曾奋战在前线,战斗的激烈体现在字里行间。戴安澜在朗科夜战负重伤,流行的说法是二00师在穿越摩谷公路时猝然遇伏,我们曾采访过的戴安澜幼子戴澄东即持此说法。而旁听了师长与参谋长争论的罗远跃却提供了一种新的说法:戴安澜是不愿绕行而执意主动攻打朗科。为了验证这一说法的可靠性,我们找到了三名此战的亲历者,除了时任五九八团一营一连长的罗远跃,还有黄学文(时任二00师师部作战参谋)和陆嘉昌(时任六00团一营副营长)。罗远跃提到的戴安澜与参谋长周之再战斗前的争论,得到了黄学文口述的支持,黄学文师部参谋的身份,使战前发生这一争论的说法更为可信。而陆嘉昌井未听到这场争论,我们可以合理推论这场争吵发生在五九八团的行军队形附近。而且,罗远跃和黄学文同样提到了部队战前在夜间发现朗科的灯火。

罗远跃所称朗科战斗有三个团参战的说法,得到了黄学文口述的支持,黄学文称战斗是在三个方面打响的,五九九团在右翼,五九入团在左翼,而师部是跟着前锋的。罗远跃称此战六00团是前锋部队,这一点得到了郑庭笈回忆文章《第二00师入缅抗战经过》的支持(不过在文中与黄学文口述不同,郑称五九九团在左翼)。这使我们感到,陆嘉昌也应该是离戴安澜中弹最近的亲历者之一。在陆嘉昌的口述申,称当时的战斗序列为:在六00团一营长吴志坚率领的先头两个连后面,就是小小的师部,师部后面就是陆嘉昌所在的一营营部和在此前的战斗中失去全部军官的一连。而从罗远跃所描述包围朗科打了两个钟头的说法,恰恰使我们感到,这证明了罗远跃所称离戴安澜中弹地点还有一段距离的说法。我们可以合理推论,罗远跃是在战斗发起两个小时之后,听到了师长中弹的消息。郑庭笈回忆也是“数个小时”之后。

流行说法中所称日军向叫喊声发出的地方射击导致戴安澜中弹,在经过与三名亲历者口述核验之后,此说为我们所不取。戴安澜是否会犯下夜间高声喧哗这样的低级失误姑且不论,以上三名亲历者均未听见这类叫喊,更让人难以信实这种说法。另外,据陆嘉昌口述中的描述,那一阵机枪射击更应该是先头连与敌交火后,敌重机枪向我军后续部队可能出现的方向进行的夜间拦阻射击(只不过正好落在了师部头上)。在有军事知识的人看来,这是战斗部队更合理的战术反应。

此外,我们也要和读者讲明的是,戴安澜的主动接敌与猝然遇袭在热带山岳丛林作战中,并不矛盾,热带山岳丛林作战的特点之一——地形遮蔽视线严重,导致交战发生时双方距离极近。

关于戴安澜在茅邦殉国后遗体的处理,罗远跃也补充了更多细节,说出了火化拾骨和护送骨灰盒的特务连连长名字。我们之所以要仔细辩明口述者的身份和位置,就是因为:离得越远,级别越低,听到的信息可信度越低。比如1944年参军的预二师勤务兵李万芳知道的戴安澜,就是被飞机炸死的。

此文的校注,主要是考证了一些人名、地名,井辨析一些口述对象提及的历史事件,做了必要的历史背景补充。

罗老先生讲述流利,但口述所特有的语气词冗余、句子重复,体现在文中就是上万字的“冗余”。编辑过程中先是将时间标注和记者问题去掉,再逐字逐句地润饰与考证,力求行文流畅而不损原意。从一篇反映口述原貌、逐字逐句记录对话的3万多字的速录稿,到呈现在读者面前的阅读稿,花费了远比老人讲述多几倍的时间。

从缅甸回国后,1943年罗远跃调到三十九军任营长,继续奋战在长江两岸。解放战争期间,他策动了国民党江西婺源自卫总队一部起义,如今已是92岁高龄的老人,与儿子平静地生活在安徽泾县。

——2013年9月

[本文由中国传媒大学崔永元口述历史研究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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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己为公的两位红军师长
师长卖马
师长卖马
侵华战争中的日军“三羽乌”
捶醒穿日军制服、行纳粹礼的无知
师长卖马
日军“特攻战之父”大西泷治郎
忆直罗镇战役中击毙牛师长
对日军编制和军衔称谓的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