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骄
曾有一位人类学家论证说,人类是从两性到双性,最后到无性的。如果人们可以接受“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女孩身上散发出来的英气,那么为什么不去尝试理解“安能辨我是雄雌”的男孩的阴柔?
下午四点,798镜湖艺术空间。鬼才设计师胡社光“界”主题时装秀即将开始。
胡社光被外界熟知源于2015年,张馨予穿着他设计的“东北大花袄”征战戛纳红毯,另类的着装使她成为现场呼声最高的艺人之一,足足在红毯上“晒”了3分38秒。“东北大花袄”占据了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虽然评价褒贬不一,但对于对时尚认知有限的大众来说,胡社光和他的作品已经被记住了。
但在今天,当胡社光听说有媒体要给他的模特王斌拍照,他却立刻收敛起了前一秒对着后台闲杂人等暴跳如雷的状态,配合地说:“给王斌拍照没问题,王斌做什么我都支持,他可是大模的料。”
胡社光在時尚圈里使用模特的风格与他“出格”的艺术风格都是独树一帜,这个备受他推崇的王斌,则是在中国备受争议的走女装秀的男模。
在摄影师的镜头前面,这个骨骼出众、脸庞清瘦的少年,洋溢着一种特权的青春气质:及腰的长发和妖娆的站姿,举手投足尽显阴柔之美,与他突起的喉结,渐渐让人模糊了他的性别。
一旁的女模特投来艳羡的目光,并感叹一句:“好美”。
T台的反串者
走秀开场前15分钟,王斌换上40斤重的“蓝色妖姬”礼服,脚踩30cm的高跟鞋。
头套遮住了他的脸,只能看见他扭动的腰肢和妩媚的眼神。在上场前最后一刻,王斌转头说:“即便我披着麻袋上场,我也要别人知道这是我王斌。”随即,他在两位健硕男模的陪同下,进入秀场跳跃的灯光中。
王斌此时提及“麻袋”,或许源自于国际时尚圈里最著名的女装男模安德烈·佩芝(Andrej Pejic)曾经对自己初次走秀时的回忆,这个出生于波黑、生长于澳大利亚的男孩,第一次面对镁光灯下粉妆玉砌、连自己都陌生的自己,一边挺着微微流汗的脊背,一边想象着自己是一个被麻袋罩住的孩子,隔着网眼观察着外面的世界。
2009年,与父亲吵架后在墨尔本街头闲逛的佩芝,被一个著名模特公司的经纪人看到,佩芝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介于雄性激素与荷尔蒙之间的妖娆味道,让经纪人激动得直接抱住了他。虽然做模特从不是这个男孩想过的职业,但为了选择经济独立、离开易怒的父亲,他最后还是打通了经纪人留给他的电话。
在最初的几次走秀之后,这位经纪人说服了佩芝在T台上扮成性感撩人的女人——烟熏妆、高跟鞋、风衣、吊带、裙子, 佩芝最初对于经纪人的安排,“在心里是拒绝的”,甚至想离开。他体内的雄性激素蓬勃向上,不想被装裱成女人,整天在租用单房间里拉着窗帘喝酒、抽烟。但经济状况让他妥协,妥协到他决定完全放弃之前的自我。
这次“转型”将佩芝身上那种诡异、浓烈、诱惑的女性气质毫无保留地填满了T台的每一寸空间。时尚圈人士形容佩芝说,他的肌肤紧致细嫩,微微膨起的肌肉线条透着一种力度的美感,那是一种男人女人分界之交的迷离气质:懒散迷人,明朗颓废,毫无畏惧。佩芝纤细清瘦的身体和清楚的五官轮廓,穿女装的时候有一种桀骜不驯的优雅和美丽,“年轻的身体是一处仙境,而他的身体总有一束奇妙而别致的光”。
在T台、镁光灯、模特公司的包装之下,佩芝只用了两年时间就走完了一般模特十年要走的路。2011年,当时19岁的他直接走进了模特生涯的巅峰:在高缇耶2011春夏高级定制秀的闭场压轴环节,他身穿白色透视礼服裙,搭配黑色头纱华丽登场,宛若“女王”;在杰瑞米·斯科特2011秋装秀场上,他以彩色透视装登场,展现出少女的活泼;在时尚杂志《Zeit》的封面上,他又身穿红色亮片裙,凭倚墙壁,露出成熟女性的性感魅惑。
佩芝成了T台上和时尚杂志封面里不可或缺的人,影响力大到得到了觐见英国女王的机会。目前他在“全球Top50男模榜”上名列第16位,在各大时尚秀场上,无论男装女装,他都能轻易展现出别样魅力。奶奶对于这个“无性别”的孙子也十分喜爱和自豪,当有人不怀好意地问她:“您有个孙子还是孙女儿?”奶奶笑道:“两个我都有!”
在佩芝以男体女样的中性形象在时尚圈走红后,与他相似的“无性别”面孔开始频繁出现在各大国际秀场,不管是俄罗斯长腿妖姬斯塔斯·费佳宁(Stas Fedyanin),还是被有着“时尚大帝”之称的时装设计师卡尔·拉格斐(Karl Lagerfeld)称赞的漂亮台湾男模蒋大卫,都被视为T台新宠。
王斌作为中国首位走女装的男模,就深受佩芝的影响。王斌从小就有做模特的强烈愿望,初中时家里没人的时候,王斌会偷偷换上妈妈的高跟鞋,一边看电视里的时装表演,一边对着镜子练习走台。
“我到现在走秀都像老模特,新模特不动胯,我这胯扭得啊,都快飞出去了。”不过他眼中“夸张的甩跨”,让他在别人眼中多了一种柔美和妖娆,胡社光就说:“你这骚劲多少女模都嫉妒。”
幸运的对立面
与佩芝17岁就被人在街头发掘的幸运相比,王斌最终走上女装男模的路,则艰辛很多。
初中毕业后,一直想成为模特的王斌选择在技校学化妆。“我没自信,另外家里的条件也不允许我去学艺术,好贵的。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后台给模特化妆。”
那时作为班级里唯一的男生,因为头发太短,没有人愿意和他搭伴一起练习设计发型。王斌决定留一头长发,与其说是为了课程需要,不如说是为了满足虚荣心——“长发飘飘走在大街上,会有很高的回头率。”
三个月后,头发已齐肩。半年以后,就已实现他的梦想。
家人并不理解和支持他的举动,每次母亲看到王斌的一头长发,都要忍不住呵斥说,“你现在什么情况啊,阴阳怪气的,把头发剪了,别人看你跟看怪物似的。”但王斌总有充分的自信享受别人对他投来的诧异目光,“我家住的地方不是市中心,建筑工人很多,他们每天在工地里干活,弄得灰头土脸的,看见我这么美的,肯定多看几眼啊。”
在异国的佩芝名声达到顶峰的2011年,还不满17岁的王斌只身一人来到北京。年少涉世未深,远远低估了生存的难度,摸不着模特公司的大门,想给别人化妆都找不到地儿。
为了赚钱,王斌在大大小小的化妆工作室做化妆师。2012年初,他工作的一家工作室搬到798,而正好每年年初和年末,在798的艺术中心都会举行时装表演。他厚着脸皮,伪装成模特混进后台,有时运气不好被保安拦住,他也会瞬间找到借口脱身:“工作证在经纪人那里”“我出来忘带了,现在急着回去化妆”,因为相貌和气质与模特接近,保安也不会心生疑虑,就放他来去自如。
王斌就是这时第一次在网上看到了佩芝走秀,屏幕里的佩芝用美感染了他:“原来模特还可以这样。”在那之前,他对男模的概念还停留在cctv模特大赛里“大高个、大胸肌、阳刚”的形象上,在此之后,他觉得或许这就应该走女装男模的路。
因为喜欢做模特被拍照的感觉,王斌在手机里存了很多自己的照片,还会自恋到用自己美艳的照片做手机屏保。一次给一个广告公司的女客户化妆,对方无意中看到王斌的手机屏保,“这人是你吗?”看到对方被惊艳到的眼神,王斌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客户方随即就把王斌介绍给自己公司的人,并建议王斌,“可以来拍拍试试。”
但尴尬还是在第二天伴随着好运一起出现了。广告公司的HR联系王斌时,他正在公园给拍外景的客户补妆。
“喂,你好,找一下王斌。”
“我就是。”
“你好,我们找一下王斌。”
“我就是。”
信息反复确认,电话那头出现了几秒钟的沉默,“呃呃,我们看到的照片是一个女生啊,可是听起来你好像是个男生吧?”
“照片上就是我,我是男的。”
虽然简历上性别三围等信息一清二楚,但最吸引眼球的照片,还是将他在别人心中的轮廓慢慢勾勒成女性。
次日,王斌从工作室拎着一双高跟鞋就去面试。面对镜头,王斌丝毫不发怵,所有的细胞似乎都被激活。在整个过程中,他脑海中萦绕着一句话,“有希望了,要熬出头了。”面试完,王斌被经纪人叫住,“签约的话要等工作量,有拍摄我们先叫着你。”
“没问题啊。”王斌故作轻松地甩了一下头发,转身走后,开心得叫了起来。他旋即把化妆的工作辞了,一心一意等着拍摄活动通知。
结果从化妆工作室的员工宿舍刚搬出来租房,王斌就遇到了黑中介,被騙走1400元。为了节省开支,他搬进了北京郊区管庄的地下室,一进门就是床,没有窗,一开门对着小厨房,空气不流通,到处都是油烟味。
佩芝把自己关在黑屋里抽烟、喝酒,纠结是否要扮成女人走秀的时候刚好是18岁,而18岁时想成为女装男模的王斌,则是在小黑屋里,没有工作,躺在潮湿的床上,“像睡在水里。” 每天不吃饭,喝点水,一块钱一碗的白粥,就能挺一天,“有时饿得脑袋都是晕的”。为了保持体形,没事儿他就在大街上边听走秀的音乐边暴走,每天走十六七公里。此时他对别人的目光已经麻木,“我管你谁看呢,我就走自己的。我都要崩溃跳楼了,再看我就抓他们和我一起跳楼。”
每隔几天,他都要跑到经纪人那里问有没有可以参加的活动。命运的转折来自众多面试中的一场。在时尚魔都上海,面试人看王斌第一眼,点头冲他笑了下,王斌又一次预感自己“有希望了”。面试完,他用全部积蓄买了一张回北京的车票。在高铁上,王斌接到通知,“你可以签约了。”
被重新赋予的性别
作家木心曾说,美无性别,若有性别则是性不是美。自“孔雀革命(Peacock Revolution)”的口号在上世纪60年代兴起以来,在男性时装渐趋于华丽的同时,男模特淡化性别的趋势也慢慢出现。
与迪斯科音乐最早是从同性恋俱乐部的派对上发端一样,同性恋时装推动了“亦男亦女”的设计潮流。当阿玛尼还在使用薄斜纹呢和褐色织物时,范思哲已经使用下垂的褶皱、浅色缎子、洛可可风格的印花,紧身连衣裤,迷你裙。这激发了更多的男装时尚大师们对女性时装元素大胆借鉴,结果就是混淆了性别元素的时装,使男性模特身体和女性一样,成为被注视对象。正如形体纤弱的女超模凯特·莫斯终结了身材高大的金发尤物时代一样,纤细的“少男”形象也逐渐从T台上挤走了肌肉男,即便是CK内裤的平面广告里,那些只穿一条内裤的男模特以柔软的躯体形象横贯在城市上空,弱弱的像在吸毒。
如今在T台上,Roan Louch, John Whiles和Carl Hjelm Sandqvist楚楚可人,高颧长发,甚至都不能一眼把他们从众多女模中辨别出来,这也证明了理想化的女性魅力,并不仅仅限于女性。定制时装曾经是女性的时装秀的专属。然而,曾发明了模特T台上不走猫步、而是躲躲闪闪匍匐前行的设计师约翰·加里亚诺(John Galliano),在2015年重返巴黎高级定制时,破天荒地把三名男模放到了他给马丁·马吉拉(Martin Margiela)设计的时装秀上。他认为男模们的加入,完美展现了这台秀的主题——陌生感和转化。
而对走秀的模特来说,这种“陌生感和转化”同样在走秀时会对自己产生冲击力。时至今日,王斌都记得第一次走女装的感觉——身穿一条金色曳地鱼尾裙,头顶金灿灿的皇冠,“像女王一样”。
2015年夏天,胡社光因为“东北大花袄”名声大噪后,王斌也被朋友介绍给了胡社光,结果两人相遇,便产生了化学反应:王斌参加胡社光“touch me”(塔思密)时装秀,身体被黑色包裹,头上罩着白盒子,每一次胡社光天马行空的创意,王斌都能揣摩得很好,很快他成了胡社光钦点的御用模特。
一位在时尚圈从业快二十年的摄影师,第一次见到王斌就被他的台风震撼:“现在好多模特走台特别僵硬、死板,王斌走出来头两步,就能感受到他纯天然的外放,很有张力,他的个性不仅仅来自于他走女装,更多的是他的台风。”
时尚圈之外,对王斌的漫天争议也未曾停止,“伪娘”“娘炮”这样粗俗的侮辱如影随形,对此王斌的态度是:“专业以外的评价我从来不听,随便他们说什么,我才不在乎。” 2015年,王斌到某运动品牌面试,台下的负责人看到王斌一上场,竟然场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下台之后,王斌特意走到她面前,丢下一句:“对不住啊,吓到您了。”
独特的风格,让圈内一些模特对他微妙的态度,对于有限机会的竞争,也令他产生不适甚至委屈。一次面试女装,王斌和同公司的女模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待,他披着长发坐在一堆儿女模中间,其间没有人察觉出任何违和。突然,王斌接了一个电话,“喂”的一声话音刚落,叽叽喳喳小声闲聊的女模们顿时安静,目光齐刷刷向他投来,在众目光下,他依旧泰然自若地打完电话。然而第二天,他接到来自同公司女模的投诉:“什么情况,男模怎么和我们抢活了,真应该把他放在马桶里冲走。”
去男装面试,1.83米的身高和120斤的体重,还有那一袭长发,让他看起来与高大健硕的男模格格不入。被别人插队,用不堪的词语侮辱,已成为司空见惯的事,“我暗示他们说,‘我比女孩还弱小,欺负我多没有成就感,去欺负那些比你们壮的人啊。”
令王斌有些郁闷的是,虽然“无性别”概念早在国外时装界就已不是新鲜元素,甚至连Bottega Veneta和Burberry等品牌2017年开始将男女装合并,许多个人设计师的审美都倾向于无性别,甚至有些女装秀刻意让男模特来走,以体现阳刚的气质,不过放在国内,设计师们对“无性别”概念的包容度并不高,主要走艺术范设计师的大秀,商业秀很难找到他。即便参加了很多场大秀,走过开场也走过压轴,有的大秀结束后,看秀嘉宾还专程到后台去赞美他刚刚在T台的演绎,这些人大多是模特前辈和外国嘉宾。
“消费性品牌起用王斌这样的模特会很冒险,大众如果不能接受王斌,品牌的形象也会受到影响。”一位了解服装圈的人士说。
23岁的年纪,对于一个女模特来说是黄金时期,而对于一个男模来说,职业生涯才刚刚起步。王斌裹挟在男女模特的夹缝中,慢慢开拓自己的道路,也在想方设法延长自己的职业寿命:“以后我想去国外发展,这是我目前最好的出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