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
有时早上出去,看到农村的胖大嫂坐在板车的一大堆菜上意气风发地做生意,我心里就很高兴;她想着今天的菜会卖光,心里也高兴。
看到民工偷闲打闹,我也感动极了,他们个个天性淳良。
有人问,你就不希望过点高尚的生活?我不敢说。我不知道中国的哪个群体过着“高尚的生活”,居然风光无限。
从前,士绅有士绅的生活方式,农民有农民的生活方式,戏子有戏子的生活方式,乱党有乱党的生活方式,强盗有强盗的生活方式,政客有政客的生活方式。这些生活方式非常具体,从穿着到谈吐,再到举止;交往中发生问题,怎么吵架,怎么劝解,怎么推脱,怎么对簿公堂,怎么办事,怎么不办事,都有一套规矩,有声有色,外人一看就明白了。
我平时不喜欢聚会,在国外的时候就不喜欢,一到聚会上我就后悔,聚会上的事情我永远记不住。聚会是外来的,在中国有堂会、雅社,同人聚在一起说说话、喝喝茶,很斯文,比聚会有意思得多。我小时候看革命文艺家聚会,气氛很好,几个人之间热乎乎的,每个人都有教养、有自己的性情。齐白石在湖南结交了一班乡绅办诗社,他们会定期見面,看看画,交换诗作。我插队时,乡县也有个别文人偷偷来往,吃点花生,谈谈诗书,斯文极了。
聚会是考验语言、风度、教养、性情的,你得会说话、会倾听。现在一些豪华的聚会,有衣帽间,有侍者,有音乐,有美酒,全都对了,只是聚会的人不太对,要么不知道怎么办,要么太拘谨,要么太随便。谈话的艺术呢?倾听的艺术呢?教养和天性呢?聚会其实就是扎堆聊天,就是表达简单的欲望——虚荣欲,沟通欲。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退步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