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幻想、胡思乱想

张国立

1955年生于台湾台北市，毕业于辅仁大学日文系，

曾任职日商空运公司、时报周刊。曾出版几十本书，

代表作品《男人终于说实话》《偷眼泪的天使》等。

小时候我们最常做的事情叫作梦想，像7岁的时候，我们可能梦想当海员，坐在乘风破浪的巨轮指挥舱内，海阔天空地四海遨游，这时你们的老爸笑眯眯地说：“那你得一年半载才能回家一次喔。”

10岁时，我们可能梦想成为飞行员，恰好前几天有空难，于是老妈皱起眉头说：“还是脚踏实地点儿的好。”

梦想会跟着我们很久很久，因为老妈在怀我们的同时，把她和老爸的梦想DNA就注射进我们的胚胎内。她的梦想是：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长大以后又孝顺又乖，而且当个大商人，不做船员也不飞波音或空中巴士。老爸的梦想则是：宝贝女儿哟，你要漂漂亮亮，长得像公主，让王子天天在家门口排队，而公主只肯牵着老头我的手。

就这样，梦想和我们的单眼皮、我们的朝天鼻、我们的胎记一起像影子般，永远也不肯远离或背弃我们。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生阅历的丰富，梦想不会消失，可是会变得愈来愈实际，例如梦想买栋房子，面海背山、前面有條干净的小河、院子里开满了花、晚上陪蛙鸣入眠、早上则被蝉鸣叫起。再隔几年，房子的梦想依然存在，可是会自动删除小河和院子，接着再自动把蛙鸣和蝉鸣给消灭。再隔几年，只要有栋房子，有个大厨房就满足了。

再后来呢，每个人都会说“人类因有梦想而伟大”。说这话的人表示他的梦想已被周围的亲友讥笑，连自己也知道做这种梦有点儿奢侈。好吧，不要大厨房，但仍可以有个大冰箱吧。有个我忘记名字的欧洲女小说家曾把她的梦想写成小说，她的小说主角是家庭主妇，想要有个办公室，但老公、孩子上班上学后，整个家不都是她的吗，要办公室干吗？女主角说这是男人的想法，谁说家庭主妇不需要办公室？她要当作家，于是说服家人，去外面租了间小公寓，先布置了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再加进去咖啡机、盆景。慢慢地，她的办公室成型了，她的梦想实现了。

不过，不是每个人的梦想都那么小，也不是每个梦想都能成真，于是，尽管时间往前，梦想却在原地踏步。这时，梦想蜕变为幻想。梦想有实现的可能，于是大家都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幻想则不可能实现，大家也都朝这个方向去设法安慰自己。梦想属于科学，可以规划、可以丈量、可以完成;幻想属于医学，还是赤脚医生、江湖郎中的医学，就像感冒时相信喝杯热腾腾的威士忌配柠檬片就会药到病除一样，明明想喝的是酒，却还会安慰自己这样能治病。

西班牙有位女作家玛丽亚·马图特（这次我记住名字了），她写了一个短篇小说叫《幸福》，故事是说有个医生到乡下去看病，当地很穷，旅馆又客满，就安排医生住在一个单身的女人家里。那天晚上，这个女人一边替医生弄晚饭，一边谈她在外地当学徒的儿子，她辛苦存下的钱都寄给儿子，期待儿子哪天学成回来。第二天，医生和接待他的人说起这件事，那人则不屑地说女人疯了。医生大怒，他大骂这个人，他吼着，女人没有疯，说她疯的人才是疯子。可是，后来医生知道真相，女人的儿子在4年前因脑膜炎过世了。

人每天生活在现实之中，偏偏现实经常以可怕的面貌出现，幸好上帝创造人的同时，也给了梦想，人才能快乐地活下去。小说中的这位妈妈不肯和现实妥协，她把梦想停留在儿子出门学艺的时间上，这叫幻想。可是幻想使她继续期待，继续快乐。她是疯子吗？

我们都同意梦想是件好事，但我们通常会否定幻想，看了《幸福》，我恍然大悟，原来幻想也是好事。

20世纪，俄国有个小说家叫尤里·纳吉宾，他在一篇小说中写道，刚开始教书的小学女老师，发现班上有个小男生老是迟到，就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儿出门上学？老师知道小男生家到学校步行约30分钟，可是小男生说他要走一个小时，因为他绕道树林，可以看到很多美丽的东西，使他常忘记时间。女老师很气，认为这是小男生的谎言，或者是幻想，树林里会有什么呢？

女老师决定跟小男生回家，他们走进树林，只见小男生兴奋地告诉老师哪里有棵什么树，哪里有什么昆虫，哪里又有清澈的小河……

有时大人的现实，容易否定孩子的真实，就算仅是幻想，也请不要轻易否定，陪他们走一趟幻想，拾回儿时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