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迪
彼得·路德维希(1925—1996):德国著名企业家和社会活动家,和夫人伊蕾娜·路德维希(1927—2010)一生致力于艺术品的收藏和研究。1957年起,路德维希夫妇陆续将其艺术收藏借给世界各地博物馆,并创建了20多个以路德维希命名的博物馆和艺术基金会,被誉为“终生献给艺术的人”。
他爱好古董文物,也倾心波普艺术;是精明的商人,也是慷慨的捐赠者
人们把收藏家分成不同的类型,有的被称为文化遗产的保护者,有的被称为新艺术的寻求者;有的只集中收藏少数几位艺术家的作品,有的则以收藏展现一个时代的艺术全景;有的把藏品完全留给自己,以免被不速之客的目光玷污;有的深谙经营之道,靠各种“投机买卖”发了大财……
德国收藏家彼得·路德维希,无疑是一位“另类”的人物。这位莫恩海姆巧克力集团的总裁,是德国声誉显赫的“巧克力大王”,却因艺术收藏而闻名世界。40年间,他和夫人伊蕾娜·路德维希一起缔造了一个庞大的收藏帝国。从古希腊、古罗马的雕塑、中国的陶瓷、中世纪艺术,到美国波普艺术、俄罗斯的先锋派、东欧各国的社会主义艺术……路德维希不断地收集一组组藏品,然后将其交给亚琛、科隆、维也纳、布达佩斯、圣彼得堡等世界各地的20多个博物馆支配。对他来说,艺术并不是某个特定集团的专属物,不需要高高在上的圣贤来做复杂的解释,它为所有人服务。
1996年,路德维希夫妇在他们丰富的艺术收藏中,精选了117幅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艺术作品,捐赠给中国美术馆。这也是我国第一次大量收藏西方艺术品。近日,中国美术馆举办了“永恒的温度——中国美术馆藏路德维希夫妇捐赠国际艺术作品选展”,从中遴选出50件作品,让观众走近原作,感受经典,聆听一堂来自路德维希的艺术课。
对中国着迷了
1994年11月,托马斯·昆斯·恩斯特博士作为路德维希的“开路先锋”,来到中国美术馆,他直截了当地跟时任馆长杨力舟说:“有一位收藏家愿意向中国美术馆赠送100幅欧美国家的现代艺术作品,你们要不要?他是无偿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只需要在你们馆里给他留个名字。”
20多年后,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杨力舟仍觉得不可思议,“好像天上掉馅饼”,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中国改革开放十几年了,仍然很难看到西方当代艺术,人们对哪一派艺术都是浅尝辄止,浮皮潦草。路德维希就像一扇窗户,把20世纪70年代前后国际艺坛的基本面貌展现给我们。”
半年后,这位“无私的大收藏家”第一次踏上了中国的土地。出发前夕,路德维希写信给当时中国驻德国的文化参赞李世隆先生,表达了自己深厚的中国情结:“中国,对于我和我的夫人来说,是一个伟大的未来形象……它伟大的历史和几千年的古老文化令我敬佩,它正在从事的事业和成就令我惊叹。”
在之后一年半的时间里,路德维希夫妇3次访华,每次到北京,都要去毛主席纪念堂,瞻仰崇拜已久的毛泽东。他们登了长城,参观了陕西兵马俑,游历了桂林和西湖,每到一處都要参观博物馆和美术馆,也结识了众多中国朋友。“他总是拿着一支录音笔,随时录下自己对眼前作品的观感和思考。”杨力舟回忆道,“在中国美术馆,他欣赏了齐白石、徐悲鸿等人的水墨画,对于当时的年画和宣传画也很感兴趣,说这些才是中国现代真正的艺术,既不像苏联,也不像日本,完全是中国的。”
亲眼目睹了中国的建设成就,“他对中国着迷了。他变了,变得啰嗦了”。正如路德维希夫人所“抱怨”的,70岁的路德维希俨然成了中国的“发言人”,每次接受采访,总是滔滔不绝地畅谈对中国的积极观感。1996年2月,德国某些反华势力在波恩组织了“西藏艺术展”,邀请达赖喇嘛访德。路德维希夫妇不顾重重阻挠,自己出资在报上发表声明,斥责政府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情。为此,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但他却毫不在乎,仍然坚持自己的立场。
经过多次考察和磋商,路德维希夫妇向中国美术馆捐赠了89件117幅艺术品,包括了众多世界级大师的作品,如西班牙的毕加索,德国的伊门多夫、基弗,美国的安迪·沃霍尔、罗伊·利希滕斯坦,英国的大卫·霍克尼,意大利的古图索,俄罗斯的日林斯基等。
“在我成佛或见到毛主席之前,还能为中国做好多事情,还可以再购买艺术品进一步捐赠。”雄心勃勃的路德维希表示,“我还要再到中国30次”。然而最终,他却没能看到自己的藏品在中国展出:刚确定合作意向不久,路德维希就生病住进了医院,在做阑尾切除手术时,因心脏病突发逝世,这时离正式签署捐赠协议只剩下3个多月。
1996年11月,他的夫人伊蕾娜·路德维希独自一人来到北京,在捐赠作品展览开幕式上受到了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与德国总统赫尔佐克的接见。多年来,这批作品不断地在全国各地巡回展览,以它们“永恒的温度”发挥着不可估量的影响。
“路德维希曾经写信给我,希望收藏具有中国‘笔墨传统的作品。我还向他推荐了中央美院的100幅版画,拿到德国后,就挂在了他的巧克力公司的过道里。他在中国的收藏事业才刚刚开始,就随着生命的终结戛然而止了。”杨力舟说。
这位20世纪的大收藏家,留给中国的是一腔热忱,也是无尽遗憾。
“多多先生”和波普艺术的春天
1925年7月9日,路德维希出生在科布伦茨一个商人之家,父母都是艺术爱好者,家庭图书馆里有各种人物传记、小说和艺术史著作。父亲一旦收藏了一幅画就日复一日地潜心研究,把它从这里挂到那里,从晨光看到晚霞,直到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母亲则时常带着孩子们去参观博物馆和画廊,去各种拍卖会挑选合意的艺术品。
20岁那年,路德维希遵照父亲的愿望到波恩大学学习法律。他看到教授们教的还是原封不动的法学,好像没有发生过法西斯专制和战争一样。这个兴味索然的年轻人很快躲进了考古学的世界,不久就转到了新开办的美因茨大学攻读艺术史。
1951年,路德维希与同窗好友伊蕾娜结为伉俪。结婚头几年,他们不断地到地中海参观各类古文化的发祥地,买下的花瓶、陶俑、陶罐和雕塑几乎挤破了屋子;还完成了一趟北美和墨西哥的艺术漫游,收藏了许多中世纪的图书插画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的艺术。他们不断地扩充着自己的艺术仓库,却不把这些“宝贝”据为己有。路德维希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博物馆是艺术释义的中心,那里才是作品最好的归宿。
尽管如此,路德维希的收藏却有些和博物馆“对着干”的意味。他特别注意那些博物馆里不曾有过的东西,尤其是“新的艺术”,他甚至会到尚未成名的艺术家工作室购买其墨迹未干的作品。对他而言,这里才是私人收藏家真正的机会,敢于冒险去收购那些有争议的当代艺术作品,才能在艺术史上发挥作用、留下足迹。这一点,常常令那些与他合作愉快的古董商人们疑惑不解:一个古文字手稿爱好者,怎么会同时喜欢安迪·沃霍尔的作品?怎么会把重金购得的文物迅速出售,然后拿去收购波普艺术品?
波普艺术,兴起于上世纪60年代的美国,是一种利用消费商品和大众文化图像(例如漫画、广告)进行创作的艺术形式。连环画、男装裤、名人像、冰箱、可乐瓶……一切都是艺术,每个人都是艺术家。这里没有什么抽象的理论与僵化的程式,只有生活与艺术的“合二为一”。
路德维希彻底地被这个新的艺术俘获了。当美国人还在为它们有没有艺术内涵争论得不可开交时,这个来自德国的外乡人已经开始了疯狂的采购。两年里,他买下了150幅作品,渐渐成为纽约艺术界的知名人士。只要他来,人们都会知道,而且密切注视着他会买些什么。“多多先生”,他得到了这样的称呼。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正是路德维希使波普艺术迎来了新的春天。在这里,他发现了罗伯特·劳森伯格、安迪·沃霍尔、罗伊·利希滕斯坦这些未来将对艺术界产生革命性影响的伟大人物,也发现了适合于他这一代人的艺术:它没有使人失去活力的沉重歷史,也没有令人反感的救世主的激情;它使人感受到现代气息,享受着时代的精神。
“波普教皇”安迪·沃霍尔曾经在1980年为路德维希创作过一幅肖像,后来被画作的主人公捐赠给中国美术馆。画中的路德维希以手托头,神态专注,似乎正在端详一幅画作,琢磨它的价值与意义。在这位艺术帝国的拥有者看来,发现似乎是无止境的。对于路德维希来说,最重要的一幅画,永远是他即将看到的下一幅。
“它要到中国去,你应该感到荣幸”
在大收藏家路德维希身后,耸立着一个“巧克力工厂”。1952年,路德维希步入商界,随后又继承了岳父家族的莫恩海姆巧克力集团,经过多年打拼最终成为德国声誉显赫的“巧克力大王”,他和里根、戈尔巴乔夫、施密特、洛克菲勒等政要、巨富都有密切交往。企业的成功为艺术收藏提供了丰厚的资金来源,也惹来了不少非议。人们总在猜测,是什么促使他把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捐赠给公共机构?人们搞不清这位收藏家的动机——要么在做隐蔽的生意,要么在追求个人声望。
而对一些艺术商来说,路德维希精明的商人本性则让他们大呼“阴险”。一位叫鲁道夫·茨维纳的商人说:一天早上8点,他接到了路德维希愉快的电话,询问是否可以把前几天买下的那幅画,不用马克而用法郎支付。他计算了一下,答应了。然而早餐之后,他开始醒悟,立即去查汇市牌价——法国货币已显著贬值。他的结论是:“要跟路德维希做生意,你就必须早晨早起。”
然而,当路德维希把他的藏品送往世界各地时,却又显得慷慨大方。杨力舟对《环球人物》记者讲了这样一个故事:1995年,他和路德维希在办公室里探讨捐赠清单的事情,无意间看到桌子后面挂着一幅利希滕斯坦的《柠檬立体静物》,就问他“能不能送给我们”。收藏家笑了笑,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件作品,但最后还是忍痛割爱了。利希滕斯坦是波普艺术的代表人物,也是最热门的畅销画家之一,如果路德维希把这幅作品交给拍卖行,马上就能卖出超过原价100多倍的天价。在艺术与资本联姻的时代,路德维希从未出卖过一幅当代艺术品,从未参与过一场投机买卖。买而不卖、捐而不售,这是他收藏的原则和底线。
在对中国美术馆的这批慷慨捐赠中,4幅毕加索的画作无疑是其中最珍贵的。路德维希夫妇一生收藏了875幅毕加索的绘画,是世界上收藏毕加索作品最多的私人收藏家。这4幅画作,都是毕加索晚年的代表作,其中的一幅《人物形象》,更是夫妇二人的至爱。当伊蕾娜从墙上摘下它时,依依不舍地流下眼泪。路德维希劝慰她说:“它要到中国去,你应该感到荣幸,毕加索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的。”《带鸟的步兵》则创作于毕加索去世前5个月。画中的士兵,是毕加索“步兵”队列中最衰老不堪的一个。在他的军刀柄上,一只鸽子正在小憩,喝着士兵递上去的一碗水。鸽子的翩然降临,使拄剑的老兵看起来像是一名和平的卫士,诉说着战争带给人类的创伤和撕裂。
路德维希经历过二战、动荡、复兴,正如《路德维希传》的作者海因茨·布德所说:收藏家的能量来源于对自我治愈的向往,来源于对重修历史的向往。路德维希用一生不知疲倦地考察、收藏世界各地的艺术,就是要为艺术保存文献,从破碎的世界中再造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