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黄飞松
中国宣纸股份有限公司宣纸研究所所长
安徽手工纸发端、演进与业态之考究
文_黄飞松
中国宣纸股份有限公司宣纸研究所所长
众所周知,产于安徽泾县的宣纸是中国文房四宝之一,作为中国书画的最佳载体与中国书画艺术一起成为最能代表中国传统文化元素之一。那么,宣纸作为安徽特产,最早发端于何时?是在什么样的社会背景下起始?是否属于安徽手工纸大系中的一支?对于这些问题,在文献记载与当前研究过略的情况下,本文做了一些尝试性的考究与探索。
安徽省地处华东腹地,东连吴越,北邻齐鲁,春秋时称“吴头楚尾”。襟江带淮,安徽文化发展兼东西之美,并中原之盛,自古才人代出;物产丰饶,名品频出;虽为农耕之地,然自古科技独树一帜。西汉淮南王集门客著《淮南子》,多科学技术记载。三国两晋时期,安徽的农田水利建设著称于史。隋唐时期,宣城造贡纸闻名天下,宣纸之美至今名满全球。元之王祯著《王祯农书》,绘画工致,开《天工开物》之先河。明皇子朱载堉作十二平均律,开现代乐律之先河。方以智《物理小识》亦有谈论可称。迄乎清季,欧西科学思想进步,吴汝纶有宣传《天演论》之作。上述诸人或为安徽本土人士,或宦游于安徽。近年安徽科技发展,上承史前,近接当今,上下数万年,尤其传统造纸更是名贯古今,盛名远播海内外。
综观安徽技艺文化特质,可将其简明概括为:高水平原创、快速传播与流行、影响面深广三大特色。这与安徽地域襟江带淮、水路四通八达,北人频频南迁,南货源源北上,中原与江南的荆楚吴越文化充分交融创新的内涵是相吻合的。而作为安徽技艺文化的特色样式,安徽以宣纸、桑皮纸(标志品牌“汉纸”)和徽池古纸(标志品牌“澄心堂”)为代表的手工造纸行业自然也体现了上述充分交融创新的文化特质。
由于社稷变换,朝代更替,政区分合,隶属关系频繁更换,安徽析置范围不断变化。综合能够获得的安徽现今区域的古今文献资料,安徽历代地方史志和其他乡土文献的记述,以及田野调查所得资料分析,可将安徽手工造纸自晋代开始的脉络大致梳理成以下主要历史阶段。
图1 安徽潜山官庄镇风景
图2 安徽岳西风景
安徽自古就是长江中下游一带著名的“鱼米之乡”。以长江为界,广袤的皖北平原与江淮丘陵地带既是历代中国的粮仓,也是自古南北征战的战略要地;俊秀的皖南山区在事农耕的同时,也因山川灵秀和人文荟萃而多创物宝,如著名的文房四宝、徽州四雕、徽派建筑、芜湖铁画,手工造纸当然也是其中的代表性品种。安徽地域的手工造纸到底源于何时,至本调查时间为止的研究与记述均没有形成共识性的定论。
据田野研究中获得的潜山和岳西两县桑皮纸的乡土技艺信息,别名“汉纸”(有大汉纸、小汉纸等称谓)的这一造纸脉系民间的口传历史源于汉朝,调查中两位桑皮纸制作技艺国家级传承人刘同烟、王柏林及两县文化馆的研究人员均表示该地桑皮纸祖上就说源于汉代,但没有发现任何信史或乡邦文献的记录。位于大别山腹地的这一地区原为古皖国的核心区,本土文化发育虽早在汉以前,而且属于上古名人伯益族裔的活动区域;但此地山高水深,属于典型的深山区,造纸村落的水陆路交通至今仍相当不便,如果汉代造纸术刚发明与传播不久即已传入古皖国旧地,那确实是很令人惊讶的文化现象。但上述乡土口传的起源尚未寻得可靠的文献记录的支撑,具体判断有待对历史线索进行进一步的发掘。
虽然尚未能有确凿的信史依据,但根据安徽为三国故地,在隋唐时期又已进入农业经济高速发展、水运四通八达、官商人士南北流动频繁的阶段来分析,安徽手工造纸起步于魏晋时期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其线索如下:
一是东汉首都在河南洛阳,因蔡伦所造“蔡侯纸”[1]很快流传,当时的洛阳是造纸术集大成之地,而曹魏故都许昌也紧邻洛阳。安徽皖北平原与中原洛许一带本为一体,当时领袖天下的曹氏家族及知识界精英如嵇康诸人又有不少出自今亳州一带。中原文化的融通,家乡营建的需要,亳淮与洛许文化的天然衔接,先进技术与文化惠及皖北实属正常。例如,曹操家乡亳州当时即建有大型的运兵道与曹氏家族墓群。当年,中原所造的纸流通使用是无疑的,而上述因素促使造纸术流入皖北地区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早期纸的原料多为麻类,而皖北平原也是富产麻桑之地,因此造纸原料这一要素是具备的。
二是西晋北方“八王之乱”,造成北方士族整建制、大范围南迁到江南地区;东晋元帝司马睿迁都南京,中原的精英文化与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工艺技术及工匠也随之南迁,其中有若干北方的世家大族迁入古新安——后来的徽州一带。关于这一进程,宋代新安进士罗愿所著《新安志》,明人所著《新安名族志》《新安大族志》等均有脉络清晰的历史溯源。南京地区紧邻皖南,汉民族政治文化中心的东移带来了本地化的用纸需求,加上长江以南地区丰富多样而又充足的造纸原料供给,给造纸术的广泛传播与发展带来大的契机和影响,当时的江苏、浙江、安徽等长江以南区域应是最早受其惠泽的区域。
安徽的特殊地理位置和资源伴随着东晋王朝和南朝的划江而治,为手工纸制作带来了很大的发展空间。主要原因可包括:一是北方造纸供给中断,近地的消费需求迅速上升;二是皖南丰富的原材料供给,各种原辅材料的使用促进了技术的发展;三是便利的水路交通使当时先进的工艺技术传入较快,农耕时期的技术融通与交流促进了手工纸的业态发育;四是皖南地区独特的区位优势和地理条件吸引了多种文化及掌握先进技艺人群的进入,促进了农耕文明和手工技艺的快速进步。隋唐时期作为贡纸开始享誉全国的宣纸、徽纸、池纸等高水平造纸体系不可能一蹴而就,应该是在这一阶段起源并初步发展成型的。
由于这一时段缺乏安徽手工造纸的文献记载,目前尚难以判断及描述安徽手工造纸第一阶段的细貌,有待进一步的文献发掘与考古发现的启发。
隋唐时期,以安徽江南地区歙州(基本相当于宋代后的徽州辖区)、宣州、池州为代表的手工制纸已呈现出高品质和多样性的特色,在中国中古手工造纸文化中崭露头角。据唐人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六》、杜佑《通典》及宋欧阳修等编撰的《新唐书·地理志》三书的记载:唐代贡纸地区有十一州,其中今安徽地域有宣、歙、池三州。唐天宝二年(743),江西、四川、皖南、浙东均贡纸,其中“宣州宣城郡望土贡银、铜器,绮白、纻丝头、红毯、兔褐、簟纸、笔、署预、黄连”[2]。
据《旧唐书·卷一百五·列传第五十五》记载:陕西太守韦坚代萧炅在天宝三年(744)组织上贡,“宣城郡船载空青石、纸、笔、黄连”。《唐六典·卷二十八大府寺》记载“宣、衢等州之案纸、次纸”[3]。以上记载说明唐代宣城郡和歙州所造纸即因品质出众,成为按例上贡朝廷的贡纸。
曾任安徽舒州刺史的唐代著名绘画理论家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载:“江东地润无尘,人多精艺。好事家宜置宣纸百幅,用法蜡之,以备摹写。古时好拓画,十得七八,不失神采笔踪。”[4]
由于摹拓书画用纸要求薄而透明,纸质紧密,因此需要“用法蜡之”,也就是经过砑光、拖浆、填粉、打蜡、施胶之类,便可“不失神采笔踪”。张彦远的细致描述反映了当时作为加工纸的“宣纸”质量是很高的。
据嘉庆《宁国府志》[5]记载:“纸在宣(城)、宁(国)、泾(县)、太(平)皆能制造,故名宣纸。”由此可见,“宣纸”一名是由产地而得名的,同时也反映了仅以宣州纸而言,其分布的地域是相当广泛的,几乎州内各县都造。
唐、五代及宋时期,安徽以皖南多州县为支撑的造纸业的繁荣,为纸在多方面的应用创造了条件。纸除了用于书法、绘画、制伞、纸扇、印刷、纸币(如宋代“交子”)等常规用途外,还创造性地应用在若干特殊的领域——例如制造作战用的纸甲以及纸衣。
纸甲,从现有文献研究来看,至少唐中晚期已出现。据《新唐书·卷一百十三》载:唐宣宗时,徐商被宣宗“诏为巡边使,使有指,拜河中节度使。突厥残种保特峨山,以千帐度河自归,诏商绥定。商表处山东宽乡,置备征军,凡千人,襞纸为铠,劲矢不能洞”[6]。《金史·卷一百三十二》记载:“萧怀忠追萨巴不及,皆坐诛,遂夷其族,虐之甚也。平章政事襄对曰:‘是时,臣在军中……贼军虽多,皆胁从之人,以毡纸为甲……’”
图3 唐李吉甫所著《元和郡县图志》书影
图4 宋欧阳修所著《新唐书·地理志》书影
图5 唐李林甫所著《唐六典》书影
图6 唐张彦远所著《历代名画记》书影
南唐至宋,淮南等地流行造纸甲供军队使用。据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二百九十三》记载:南唐时后周(周世宗)军队骚扰淮南,当地人“相聚山泽,立堡壁自固,操农器为兵,积纸为甲,时人谓之白甲军,周兵讨之屡为所败”[7],“盖淮人忠实勇健,若能固习,虽有强敌,莫能为患”。这说明纸甲坚固,能在当时的战争中起到防护作用。
据《宋史·卷一百九十七》记载:“元年四月,诏江南、淮南州军,造纸甲三万给陕西防城弓手。”[8]这说明当时安徽造纸术较为发达,所造纸甲供应给陕西驻军。又据南宋吕祖谦编《宋文鉴·卷二十二》和清代顺治进士陈焯《宋元诗会·卷三》记载:“曾见南兵苦,征辽事一如。金疮寒长肉,纸甲雨生蛆。山小齑霜骨,河枯腐鱼。黎元无处哭,丁户日相疏。”[9]该文献指出战争环境的恶劣,在阴雨天气中,纸甲的缺陷充分暴露出来。
南宋著名史学家李焘在其编著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三十二》记载:“故得戎寇屏息,不敢窥边。臣前通判江宁府因造纸甲得远年帐籍,见曹彬攻江南日,和州逐次起,饷猪肉数千斤以给战士。”[10]这说明江宁府造纸甲。宋代江宁府属于现今江苏南京所辖范围内,与安徽现有区域的马鞍山紧邻,使用的官方语言近似。由此可见,两地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据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三十》记载:“金人侵安吉县,知县事曾绰聚乡兵往石郭守隘,或视其矢曰:金人也。乡兵皆弃纸甲、竹枪而遁,金人入县遂焚之,绰肇子也。”《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五十七》载:“中书言:东南州县乡兵多因私置纸甲而啸聚,作过熙宁编敕令,有若私造纸甲五领者绞乞著,为令从之。”前者是指安吉县地方部队用纸甲、竹枪武装;后者为维持政局稳定,对私制纸甲的人进行严惩。
明代著名军事家郑若曾在其著作《江南经略·卷二上》中记载:“长枪、刀、月斧、铁盔、铁甲、皮挨牌、纸甲、弩、弓箭,太仓州取弓匠来造……右兵器府佐一员专督之。”这里将纸甲直接归为兵器类别。
从上述记载来看,唐宋时期纸甲的品质是很高的,不仅纸甲的军事应用较为普遍,而且制造纸甲的技术也已相当高超出色。而当时安徽境内的淮南与皖南均为纸甲的重要产地。
关于纸甲的制造方法,据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张秉伦教授在《安徽科技史稿》指出:“在明人茅元仪《武备志》和朱国祯《涌幢小品》中都有论述:纸甲是用柔软的纸与绢布间隔,叠成厚1~3寸,用钉钉实制成,是宋代重要的防身装置,不仅步兵使用”,“也是水军所需者”[11],“当锋镝而立于不败者,此也”。其制作方法也有规定,据明代军事家唐顺之所著《武编·前集卷五》载:“造甲之法,步军欲其长,马军则欲其短,弩手欲其宽,枪手则欲其窄,其用不同,其制亦异。否则,拘于定式昧于从变,肥者束身太紧……”对于不同的兵种,制作纸甲的形制也有所不同。当时,在南方使用纸甲比铁甲还要优越,因为“南方地形险陷,固多用步,步驰难以负重,天雨地湿,铁甲易生锈烂,必不可用矣”[12]。这也是南方流行使用纸甲的主要原因之一。
除纸甲这类特殊产品,隋唐五代年间安徽也留下了其他特色名纸的记载。
据宋人周密的《澄怀录》记:“唐永徽中,宣州僧欲写《华严经》,先以沉香和楮树取以造纸。”明人的《珍珠船》中亦有记载。以此推断,唐早期的永徽年间(650—655),宣州的和尚就以沉香和楮树造出了高级的写经专用纸,那么在此之前,宣州一带的皖南造纸应已有技术的积淀。
图7 清李应泰等人所著《宣城县志》书影
图8 宋司马光所著《资治通鉴》书影
图9 元脱脱所著《宋史》书影
图10 宋李心传所著《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书影
图11 明郑若曾所著《江南经略》书影
图12《武备志》中绘制的纸甲
图13 明朱国祯所著《涌幢小品》书影
图14 明人所著《珍珠船》书影
图15 明李日华所著《六研斋笔记》书影
图16 明陈耀文所著《天中记》书影
迄至晚唐,中国已出现了诸多经过新创的“加工纸”名品,如产自蜀地成都的著名的“薛涛笺”“十色笺”等染色纸。五代南唐时,主要出产于江南歙州的澄心堂纸名闻天下。“澄心堂”本为南唐烈祖李昪任节度使时宴居之所的名称,至南唐后主时,由于李煜擅长诗词书画,其视安徽歙州一带所产宜书宜画的纸如珍宝,特在金陵的皇宫里辟澄心堂来储存,并设局令承御监造这种纸,故名“澄心堂”。
不过当时澄心堂纸属皇帝自用的专贡纸,不要说普通读书人,就是王公大臣也很难一睹真容。据《十国春秋·卷三十二》载:“李廷珪工造墨,与父超自易水来江南,定居歙州,初姓奚,后赐姓李氏,廷珪弟廷璋、子文用皆袭其业,然多不及廷珪。江南以澄心堂纸、龙尾砚及廷珪墨为文房三宝,当其时有贵族尝误遗廷珪墨一丸于池中,疑为水所坏,因不复取。既逾月临池,饮偶坠金器,乃令善泅者下取之,并所得遗墨,光色不变,表里若新,缘是世多知宝藏云。”[13]《都会郡县之属·新安志·卷十》又云:“昔李后主留意翰墨,用澄心堂纸、李廷珪墨、龙尾砚三者为天下冠。”[14]明代文学家、书画家李日华在其《六研斋笔记·卷四》提到说:“宋谢公暨知徽州于理庙,有椒房之戚贡新安四宝:澄心堂纸、汪伯立笔、李廷珪墨、羊斗岭旧坑砚。”[15]
明代进士陈耀文所著《天中记·卷三十八》载:“唐人诗中多用蛮笺,字亦有为也,高丽岁贡蛮纸书卷多用为衬;日本国出松皮纸,又南番出香皮纸,色白,纹如鱼子;又苔纸以水苔为之,名侧理纸,薛道衡诗:‘昔时应春色,引绿泛青沟。今来承玉管,布字转银钩。’又扶桑国出芨皮纸,今中国唯有桑皮纸、蜀中藤纸、越中竹纸、江南楮皮纸,南唐以徽纸作澄心堂纸得名,若蜀笺、吴笺皆染捣而成,蜀笺重厚不佳,今吴笺为胜。”[16]文中直接指出澄心堂纸由徽纸加工而成,也由此可见澄心堂纸的历史地位,从中也彰显出安徽区域手工纸在隋唐时期中国的地位。
南唐灭亡后,澄心堂纸才打破了皇室垄断的局面,冲破内府落到北宋的一些文人墨客手中,一时被推为珍宝,争相作诗传颂。北宋史学家刘敞曾从宫中得澄心堂纸百枚,情不自禁地作诗云:“当时百金售一幅,澄心室中千万轴……流落人间万无一,我从故府得几枚。”后来刘敞赠送给欧阳修十枚,欧阳修得此纸后和诗云:“君家虽有澄心堂,有敢下笔知谁哉……君从何处得此纸,纯坚莹腻卷百枚。”[17]并转赠梅尧臣两枚,梅尧臣赋诗云:“往年公赠两小轴,于今爱惜不辄开……文高墨妙公第一,宜用此纸传将来。”[18]可见南唐澄心堂纸落入年代相隔不远的北宋文人手中仍然被视若珍宝,连欧阳修这样的一代文宗和政坛大佬都不敢轻易下笔。这固然与南唐后主的垄断及战乱使其成稀世之物有关,但更主要的是因为它出类拔萃的质量。
宋代皖南地区除仿制澄心堂纸多种纸品以外,还有很多的纸品纸样。宋代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宋熙宁七年(1074)六月朝廷“诏降宣纸式下杭州,岁造五万番,自今公移常用纸,长短广狭,毋得与宣纸相乱”[19]。这说明宣纸的使用在当时有一定的规制,一边由朝廷督促加大宣纸产量,一边又规定官署间的文书不能随便使用宣纸。
据罗愿《新安志》记载,宋代新安仅“上供纸”就有常样、降样、大抄、京运、三抄、京连、小抄七种,号称七色,岁贡达一百四十四万八千六百三十二张;“货贿类纸,亦有麦光、白滑、冰翼、凝霜之目。此外今歙县、绩溪界有地名龙须者,纸出其间,故号龙须纸”,并且指出新安出佳纸的原因是“大抵新安之水清澈见底,利以沤楮,故纸之成,振之似玉雪者,水色所为也。其岁晏敲冰为之者,益坚韧而佳”。同书还说宋朝新安“贡表纸、麦光、冰翼纸……熙宁中贡白滑纸千张”[20]。
明弘治年间(1488—1505)《徽州府志》中说到宋代纸品:“则有所谓进札、殿札、玉版、观音、京帘、堂札之类。”其中所述纸品皆出休宁虞芮、和睦、良安三乡,所载贡纸与《新安志》基本相同。关于玉版纸,南宋《负暄野录》中记载得更为详细:“新安玉版,色理极细腻,然纸性颇易软弱,今士大夫多糨而后用,既光且坚,用得其法,藏久亦不蒸蠹。”可见宋时新安纸品之多,而且有若干纸品达到了“贡品”水平。
值得注意的是,宋时黟、歙一带已能生产巨幅匹纸,这在宋人苏易简的《文房四谱》中有明确的记载:“黟、歙间多良纸,有凝霜、澄心之号。复有长者,可五十尺为一幅。”生产这样大的纸张,当然普遍的纸帘和纸槽是无法进行的,操作时也必须有高度熟练的技巧和多人配合,才能保证纸的厚薄均匀。其制法是:“盖歙民数日理其楮,然后于长船中浸之,数十夫举抄以抄之,傍一夫以鼓节之,续于大熏笼上周而焙之,不上于墙壁也。于是自首至尾,匀薄如一。”足见当时徽州黟县与歙县纸工的出色智慧。宋朝全国的长规格匹纸多造于皖南黟、歙一带;明清时期宣纸中的“丈二匹”“丈六宣”,应是宋代匹纸之遗制。[21]
图17 宋李焘所著《续资治通鉴长编》书影
图18 宋罗愿所著《新安志》书影
宋代徽州地区还以纸制衣,苏易简《文房四谱·卷四》记载:“山居者常以纸为衣,盖遵释氏云:不衣蚕口衣者,也然复甚,暖衣者不出十年,面黄而气促,绝嗜欲之虑,且不宜浴。盖外风不入,而内气不出也。亦尝闻造纸衣法,每一百幅用胡桃、乳香各一两煮之。不尔,蒸之亦妙。如蒸之,即恒洒乳香等水,令热熟阴干,用箭干横卷而顺蹙之,然患其补缀繁碎。”“今黟歙中有人造纸衣段,可如大门阖许,近士大夫征行,亦有衣之,盖利其拒风于凝互之际。”说明当时黟歙一带制造如大门一样大小的纸衣服。这种制衣法后来传到日本,现在国外在艺苑使用的纸衣,其渊源当可追溯到宋代皖南传统制纸衣方法。安徽宋代池州制作的“池纸”,王安石在《临川文集·卷十一》作《次韵酬微之赠池纸并诗》[22]:“微之出守秋浦时,椎冰看捣万谷皮。波工龟手咤今样,鱼网肯数荆州池。霜纨夺色贾不售,虹玉丧气山无辉。方船稳载献天子,善价徐取供吾私。”
当时,除了仿制唐时澄心堂纸外,宣州府的泾县有“金榜、画心、潞王、白鹿、卷帘”,歙州有“碧云春树笺,龙凤印边三色内纸、印金团花”及“各色金花笺”等,池州有“池纸”,无为则有闻名于世的“细白佳纸”,绩溪仍生产在唐时即已知名的“龙须纸”。[23]
元代也是宣纸产业发展的重要时期。宣纸原料(檀皮和稻草混合配比)和加工工艺的创新,提供了适宜中国水墨画创作的优质用纸。以王蒙、黄公望、吴镇、倪瓒为代表的“元四家”,冲破传统宫廷绢本绘画材质与技法的约束,提倡写意山水和泼墨表现的技法,晕墨性能与分色性能突出的宣纸为此画法提供了淋漓发挥和自由想象的广阔空间,而纸本水墨写意绘画的勃兴及在明清成为主流,也大大促进了宣纸产业的持续发展。一个中国书画用纸的全新时代在元代正式开启。据明代嘉靖版《泾县志》载:“金榜、画心、潞王、白鹿、卷帘以皮为之。”因为以宣纸至今著称于世界的泾县,从信史文献来看,至少从宋末元初即已进入传承有绪的家族生产状态。泾县小岭曹氏于民国初年重修的《曹氏宗谱》序言中说:“宋末争攘之际,烽燧四起,避乱忙忙。曹氏钟公八世孙曹大三,由虬川迁泾,来到小岭,分徙十三宅,见此系山陬,田地稀少,无可耕种,因贻蔡伦术为业,以维生计。”这说明世代以制造宣纸为业的小岭曹氏于宋末元初已开始在泾县的宣纸产地小岭村一带以造纸为生了,也是宣纸技艺较有明晰的传承谱系的见证之一。又据叶德辉《书林清话》记:“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亦称,好事家宜置宣纸百幅用法蜡之,以备摹写,则宣城诸葛氏亦或精于造纸也。”[24]这说明宣纸制作还有诸葛氏等家族制作。
整个宋代,无论是全国统一的北宋,还是皇室南渡后的南宋,安徽造纸产地和纸的品种都大大超过了前代,在国内造纸业中的地位越来越显著,以至徽纸、池纸经过千山万水销往四川。元费著《岁华纪丽谱·笺纸谱》载:“蜀笺体重,一夫之力仅能荷五百番,四方例贵川笺,盖以其远号难致。然徽纸、池纸、竹纸在蜀,蜀人爱其轻细,客贩至成都,每番视川笺价几三倍。”[25]而且还吸引了川笺来仿造徽纸和池纸,这与当时徽池造纸工人的精湛技术和皖南精良的原料及水源是分不开的。
元代虽然社会生产力破坏较大,但徽州仍然盛产纸张,据李则纲《安徽历史述要》记载:元代仅贡纸就有赴北纸、行台纸、廉访司纸等种类,岁贡达二十二万张;另外还有诸衙门的和买纸、常课日纸,以及和买经文纸等,动以百万计。[26]关于元代徽州造纸方法,明弘治《徽州府志》在“物产志”中说:“造纸之法,荒黑楮皮率十分割粗得六分,净溪沤灰盦暴之,泛之,以白为度。瀹灰大镬中,煮之糜烂,复入浅水沤一日,拣去乌丁黄眼,又从而盦之,捣极细熟,盛以布囊。又于深溪用辘轳推荡,洁净入槽。乃取桃藤捣细,别用水桶浸挼,名滑水。倾槽间与白皮相和搅打匀细,用帘抄成张,榨经宿,干于焙壁,张张推刷。然后截沓解官,其为之不易,盖如此。”这里不仅将造纸工艺写得清清楚楚,而且还明确提到用杨桃藤汁(野生猕猴桃枝的汁)做纸药。宋元时期造纸质量的显著提高,与广泛使用植物纸药应有直接关系。
(未完待续。本文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承担的《中国手工纸文库·安徽卷》概述《安徽省手工纸概况》中节选,概述由黄飞松草拟,本课题组组长、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汤书昆教授审核)
约稿、责编:金前文、史春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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