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脊梁
神刀·神算
◎丘脊梁
旧时的连云山,山高林密,盛产石头、野兽和土匪。这地方,山多田少,土地贫瘠,交通闭塞,物资匮乏,百姓的日子过得清苦。如果手上没几招功夫,那就更加难受,野兽、土匪、地痞、劣绅不消说,就是周边的乡邻,也无人瞧得你起,随随便便,就把你当个糯米团般的揉过来捏过去地给欺负了。
张家寨的张怜生,就是一个糯米团。他一无田土,二无手艺,三无功夫,算是一个三无人员。一家老少住在一个破茅屋里,靠租种地主的几亩薄田艰难为生。由于家贫,又无本事,加上为人老实,怜生在乡间自然只有被人欺压的份了。一次怜生一清早去磨坊碾米,磨坊才开门,他是第一个到的,正当他准备倒谷碾米时,第二个来碾米的人进来了,他边喊边拉住怜生说,慢些慢些,让我碾了你再碾,怜生尽管不情愿,还是说,行,你碾了我碾。这个人还没碾完,后面陆续又来了一些碾米的人,而且越来越多。那人碾完后,怜生准备接着碾,后来的人一把拉住他,狠狠地说,死开些,我碾了你再碾!怜生忙赔着笑脸说,好的好的,你碾了我碾。从清晨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怜生一次又一次地赔着笑脸对别人说,你碾了我碾。然而,直到所有的人都碾完了,他才最后一个碾。当他挑着碾好的米回到家时,满天的星子,正在茅屋的上空,凄冷地闪。“怜佬碾米,你碾了我碾”这个典故,从此在山区盛传了几十年。
受尽欺负的张怜生,自然不愿后代也跟自己一个样。他一次次发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送独子去学几招拳脚。可是,在那时,学武却并不是一件易事。首先,要有师傅愿教,其次,得有大笔的拜师钱。像张怜生这样的糯米团,哪个师傅愿教他儿子?像他这样穷得叮当响的家,又如何拿得出不菲的礼金?因而,一年又一年,张怜生只能将这个想望压在心底,默默地看着儿子,一天天地长。
机会终于来了。在儿子14岁那年的一个冬夜,一名腿受枪伤的汉子,跌跌撞撞地划进了张怜生的茅屋。他是被山上的土匪追杀到此的。张怜生胆战心惊地将汉子安顿好,土匪就来了,高声喝问他是否见到一个腿脚受伤的人。怜生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没有。土匪屋内屋外搜索了一番,不见汉子踪影,正准备拿出点颜色来,匪首望着面色如土的张怜生,缓缓地说,算了吧,怜生这人,我料想他也不敢对我撒谎,我们到别处去找。土匪走后,怜生将汉子从屋后的地窖中背出,汉子自个将子弹挖出,又倒了些药末敷上,然后抱拳说,兄弟的救命之恩,我彭淡如没齿不忘!怜生大惊,他没想到眼前这名汉子,便是威震湘东的武林高手彭大侠。怜生阴郁了半辈子的眼睛里,此时突有亮光闪烁。
半个月后,康复的彭大侠告别破茅屋,踏上了进山的路。他的身后,跟着张怜生的儿子。张怜生站在茅屋前,双眼望了又望,双手挥了又挥。
这个冬天,是民国十一年的冬天。
连云山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转眼,五年就过去了。也是在一个冬夜,张怜生的儿子回来了,高高大大地回来了,他的背后,插着一柄马刀,寒光直闪,映得张怜生的眼,细细地眯。
这一夜,父子俩围坐在火炉边,亲亲热热地聊了个够,临睡前,儿子说,爹,您明早去磨坊碾些米回来,我想吃新碾的米。
第二天清早,张怜生就挑着谷子来到了磨坊,在他的前面,已经有了两人了,在等待的过程中,陆续又不断有人进来。后来的人见了张怜生,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怜生啊,还按老规矩,我碾了你再碾!怜生笑着认真地回答,好呐好呐,你碾了我碾。日上三竿时,儿子找到磨坊来了,他扫视了一圈后,沉沉地说,爹,怎么还没碾完啊。怜生指着后面的人说,不急不急,他碾了我碾。儿子哦了一声,站着没动,又用目光狠狠地扫视了一圈,然后盯住父亲的帽子说,爹,有几个苍蝇骑在你头上拉屎呢,您别动,看我来收拾它们。只见一道寒光,闪电般从张怜生的头顶掠过,所有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儿子已收住了马刀。张怜生简直是吓呆了,来碾米的人也全惊恐万分,但只一瞬间,所有的人又都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张怜生帽上的那几只苍蝇,还原样不动地伏在那里。儿子吹吹马刀,插到背后,不急不慢地说,爹,您把帽子取下,看看那几只畜牲的手脚还在吗?张怜生急忙把帽子取下,人们凑过一看,只见每只苍蝇,均被挨着腹部削断了脚,而张怜生的帽子,却完好无损。人们无一不震惊,无一不感到张怜生儿子的目光,像马刀般锋利,直剜得他们的脊背,阵阵发凉。
从此,神刀的威名,便传遍了山区;从此,张怜生便活得舒展起来。他再去碾米,不论去多迟,别人都会让他先碾;他走在村道上,老远就有人跟他打招呼,老远就有人站到路边给他让路;他坐在家里,不时就有人跑来,送上一只山鸡或是兔子;就连乡里的何保长,有事也不忘来问问他的意见。张怜生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有一个神刀儿子。对儿子,他是愈加的钟爱起来。
民国十七年的春天,神刀被何保长请到乡里做了保安队队长,每年领谷50担,另外,每处决一个犯人,发银元5块。这可是一笔大收入啊,张怜生租种一年的地,还挣不到五六担谷两三块钱呢。但他却坚决不允许儿子处决犯人,他说,你做个保安队长倒也罢了,但杀人的事万万不能干!杀人是损阴德的事啊,何况何保长抓的游击队,都是这个地方的人,你如何下得了手,我又如何做得起人?
然而在何保长的劝诱下,神刀最终还是成了一名刽子手。刚开始时,他心中还有些不安,慢慢地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了。他觉得就算他不杀犯人,同样也会有别人来杀,而作为神刀,他行起刑来,要比别人干脆利索得多,只消马刀轻轻一闪,犯人便瞬间超脱,哪像那些笨手笨脚的家伙,砍了几刀,犯人还嗷嗷直叫。他甚至觉得,由他行刑,对犯人来说简直是一种幸福的享受。
张怜生劝了无数次儿子后,知道没用,也就不再多说。只是每次儿子杀人后,他都要到庙里去诵半天经,并悄悄地把5块银元送给犯人的的家属。
而神刀,慢慢地竟对杀人上瘾了。他感到,行刑,是他对刀功的一种艺术展示。几天没展示,他便手也痒痒,心也痒痒。可犯人毕竟有限啊,于是,神刀的刀功便渐渐地展示到了乡亲们身上,好些个他看不顺眼的人,一言不合,便成了他刀下的冤魂。乡亲们对他是敢怒不敢言,对张怜生,也就慢慢地敬而远之了,他走在村道上,别人老远就躲开;他呆在家里,十天半月也难得有人登门。
张怜生怒气冲冲地跑到乡公所,痛骂了儿子一顿,他要儿子保证,再也不杀人了,儿子答应了。回家的路上,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走着,沉默无语。走到朱砂塘时,儿子突然对张怜生说,爹,您的脖子长得真好啊!张怜生猛然回头,问儿子什么意思,儿子支吾了半天才说,杀的人多了,他便习惯性地喜欢研究别人的脖子,看如何才好下刀。张怜生静静地看着儿子,没有发怒,只是低声说,你把马刀给我看看。儿子刚把马刀交给父亲,张怜生便手起刀落,儿子的右手掌,立马掉到路边的草丛中,五根手指,还在地上微微发弹。儿子嚎叫着抱住右手,惊叫道,爹,你咋啦?!张怜生把马刀丢进塘里,抱着儿子哭道,你这家伙,果然杀人杀得没了一点人性,不废掉你一只手,还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啊!儿子也哭着说,爹,你别忘了,没了我这只手,没了我这把刀,您会被人欺负的啊!张怜生哭着说,我宁愿被人欺负,也不愿被人唾骂。
奇怪的是,从此以后,张怜生走在村道上,又老远就有人跟他打招呼,老远就有人站到路边给他让路;他坐在家里,又不时就有人跑来,送上一只山鸡或是兔子。大家都说,张怜生张大侠,是连云山里一位真正的神刀!
马智玄这人,身材颀长,面容清瘦,戴花镜,留须,尽管年逾七旬,却神清气朗,一派仙风道骨的架势。他16岁起,随父亲习学阴阳,历18载,细研 《太玄解》、《河洛理数》、《罗经解定》、《青囊解惑》、《命理探源》、《卜法译考》、《风角书》、《奇门一得》、《太乙照神经》、《太清神鉴》、《渊海子平》、《麻衣神相》、《柳庄神相》 诸书,终于凿开玄门,扬名立万,举凡命理、术数、八卦、卜筮、相面、占候、堪舆之类,无一不精,连云山中人,皆敬称其为神算。
神算名不虚传,山人们谈起其神机妙算,案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最经典的,有两个:一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神算对一知青说,你不要在农村娶妻落户,三年之内,你必回城。果然,三年不到,知青就回城了,当工人。一年后,知青跑来谢他,他又说,五年之内,你必当官。知青笑谢,心中却想,我一个小工人,哪能当什么官?谁料回去不久,知青便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果然当上了干部。知青佩服得不行,与其遂成忘年之交,经常返乡来看望马智玄,每次,马智玄都会给他预测一番,无不应验。知青最后一次来是前两年,其时他已官至副厅,威风八面,事事顺心。送他走时,马智玄却说,我看你双目带翳,印堂发黑,小心牢狱之灾啊。回去没多久,知青果然东窗事发,锒铛入狱。二是三十多年前,马智玄便对人讲,他命中注定有三个妻子,70岁后仍会得三子。娶三个女人,山人们倒也相信,但70岁后仍会得三子,简直是闻所未闻,就算是神算说的,山人们打死也不相信。马智玄也不辩解,只是捋须笑着说,到时大家再看吧。几年后,马智玄的原配病故,没多久他就又娶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身体很好,与马智玄平平安安共同生活了二十余年,到马智玄70岁时,这女人还能下地种菜,正在人们对马智玄的算术表示怀疑时,女人竟暴病身亡了。很快,马智玄又把同村的一名寡妇娶进门来,这寡妇生有三个儿子,按乡中习俗,寡妇的三子,自然也就成了马智玄的儿子。山人恍然大悟,无不惊呼,神算啊,真是神算!
由于功夫了得,马智玄在乡间自然受人敬重。山人们每有疑难,总是第一个想到他,请他预测判断,指点迷津。马智玄呢,总是热情接待,侧耳倾听,然后不急不慢,细细批说。他的话总是引经据典,专业艰深,让人似懂非懂。但这并不影响大家对他的信任,因为事后细想,事情的结果,他早已在批语中暗示和透露,只不过是人们当时没有悟出而已。此所谓天机不可泄露也,山区的乡民们,都懂。
但有一件事,马智玄却没有云山雾罩,而是很直接地说出来了,那就是关于他自己的寿数。还在他40岁刚刚出名不久时,他就跟人说,凡事都有个定数,不可强求,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按八字排好了的,都是能算得到的,比如我,就命中注定78岁寿终。马智玄为何要把自己的寿数公诸于众,不得而知,也许他是算准了玄机,也许是随口说出佐证自己的理论,也许是一个并不作数的骗人阴谋。不过,随着他后来预测的一个个应验,人们对他这话却愈来愈当真,愈来愈关注,大家都在等待,等待神算最紧要的一个预测,能否兑现。
70岁了,马智玄依然身体健康,还娶了第三个老婆;73岁了,马智玄依然红光满面,四处行走;75岁了,马智玄依然饭量如常,无病无痛;77岁了,马智玄依然鹤发童颜,银须飘飘……有好事者终于忍不住了,问他,马神算,关于您自己的……那个……那个事情,准么?马智玄洒脱地一笑,我倒是巴不得不准呢,但命中注定的事,谁也没得办法。你们到时节看吧,78岁生日前,我是一定会走的。
78岁的生日越来越近了。马智玄的家人一个个急得不行,他们一面早早地准备寿器,免得到时手忙脚乱;一面小心谨慎地照顾着老人,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一面还联系好医生,准备出了意外随时抢救。乡亲们呢,同样也很紧张,一来担心他们心中的神算从此驾鹤西去,到时候有疑难可问谁?二来又担心马智玄没算准,会把自己心中的信仰打个粉碎。而马智玄,却若无其事,吃饭还是先前那样细嚼慢咽,说话还是先前那样不急不慢,走路还是先前那样银须飘飘,一派仙风道骨的架势。他平静地对待生死的心态,让山民们无一不感到钦佩。
马智玄78岁的生日很快就到了。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用完早饭后,他便把儿子等家人叫到自己房间,从容地说,今天是我的大限,死生有命,你们不必悲伤,我该交待你们的事,早就讲过了,不再多讲。从现在开始,你们去准备丧事吧。儿子哭着说,爹,您现在身体没任何异常,不会有事的。也许是您算错了吧。马智玄沉着脸说,命中注定的事,我怎么会算错呢?我算命一辈子,什么时候又算错过呢?一个神算,如果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准,那岂不是笑话!说完后马智玄不再言语,闭目打坐。家人哭哭啼啼,与前来探望的乡亲们一起,陪着马智玄,静静地坐,慢慢地等。
中午过了,马智玄没死;夜晚到了,马智玄没死;一直等到晚上11点,马智玄仍没死。家人的心情渐渐地放松起来,乡亲们也不断地开起了玩笑,有人说,马神算,只怕是你神通广大,阎王爷不敢收你呢。有人说,马神算,肯定是你搞错了,下次你算好了再通知我们来送你,好吗?马智玄睁开眼睛说,有劳各位啦,看来我这一劫要躲过去了,大家回去歇息吧。众人都哈哈大笑,离开了马智玄的房间。那笑声,打在寂静的深夜,很响,很重。
零点终于到了。这一天终于过去了。马智玄的儿子还是有些不放心,他特地又跑进父亲的房间,去作最后的检视。一进去,他就惊呆了:父亲已抱着一个农药瓶子,安静地离去了,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苦涩的笑。
马智玄的丧事当晚便热热闹闹地开场了。刚刚回家的乡亲们,又全都赶了过来,大家都悲痛地说,真没想到,在最后时刻,一个脑溢血竟要了老人家的命,他真是神算啊!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