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与杨度:肝胆相照的“敌人”
湖南人杨度,字皙子,少孙中山9岁。年轻时,杨度师从晚清大学者王闿运,后来两度赴日留学,先后与黄兴和汪精卫成为同学。杨度早年曾参加过康梁的公车上书,在日本时与梁启超交往甚密。梁启超发表风靡一时的《少年中国说》后,杨度和了一首长诗《湖南少年歌》,诗中掷地有声地写道:“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诸君诸君慎如此,莫言事急空流涕。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此诗一出,传播甚广,一大批热血青年深受鼓舞,其中就有毛泽东。
孙中山与杨度的相识和订交即在日本,时为1905年。当时,杨度因刚领导了声援粤汉铁路事件的请愿,声名极响,俨然清国留学生领袖——这样也才能理解,为什么作为反清事业“带头大哥”的孙中山会主动去找他。
章士钊回忆,当时,孙中山携带一个小包袱从横滨赶到东京,“旨在合留学生,议起大事”。而留学生中,“以杨度为有名”。孙、杨初次见面,竟然攀谈了三天三夜,“满汉中外,靡不备论;革保利病,畅言无隐”。
不过,令孙中山颇感遗憾的是,尽管他向来以辩才无碍著称,却完全没能说服杨度。其实这也是意料中事:杨度一向主张君主立宪,主张保皇,这与孙中山的武装革命完全是两条不同的道路。杨度认为,孙中山用暴力推翻满清,如同一剂猛药,疲弱的中国难以承受,因而最好的办法是实行宪政。要言之,一个鼓动自下而上的革命,一个提倡自上而下的改良。
孙中山与杨度的初次相见,以两人各执一词而告终。分手时,杨度与孙中山约定:吾主张君主立宪,吾事成,愿先生助我;先生号召国民革命,先生功成,度当尽弃其主张以助先生。努力国事,期在后日,勿相妨也。
不过,这次会面也并非一无所获,除了二人从此订交,成为道不同、志不合却肝胆相照的一种关系奇特的朋友外,杨度还为孙中山推荐了一个后来举足轻重的大人物——黄兴。孙、黄的结交,直接催生了后来的中国同盟会。
东京会晤后,孙中山与杨度这两列目标完全不同的火车,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前进。杨度回国时,清政府已意识到实行君主立宪乃对付革命党造反的有力武器,于是着手预备立宪。杨度先是出任湖南宪政公会会长,后又因袁世凯和张之洞的保荐,进京任宪政编查馆提调,相当于智囊和文胆。是故,清政府关于立宪的文件多出自杨度手笔。
经袁世凯安排,杨度曾为包括慈禧在内的王公大臣讲解宪政和法律。辛亥革命后,杨度先后出任统计局局长和学部大臣。当袁世凯犹豫是否称帝时,杨度是积极鼓吹者和推波助澜者之一,在为复辟帝制摇旗呐喊的筹安会里,杨度是所谓的“六君子”之首。当他听说袁世凯在秘密准备龙袍时,赶紧从巴黎给自己订制了一套首相服。
袁世凯倒台后,杨度沦为通缉要犯,直到两年后北洋政府发布特赦令。杨度与孙中山再次建立联系时,已是1922年,这时距孙中山去世只有两年了。那一年,陈炯明兵变,吴佩孚随时可能南征,孙中山两面受敌。窘境之中,孙中山派人找到杨度,希望杨度游说曹锟,让曹锟制止吴佩孚支持陈炯明。有人对杨度能否伸出援手表示怀疑,孙中山说:“杨度可人,能履行政治家诺言。”这诺言,即指当年两人在东京时的约定。
接到孙中山秘信后,杨度立即付诸行动。一方面,他请求同窗好友夏寿田游说直系将领王承斌;一方面,他亲自到保定找曹锟。曹锟与杨度也算老熟人,杨度最落魄时,曹锟还慷慨地赠送过他一笔钱。于是,事情的发展果如孙中山期望的那样,原本有可能趁陈炯明之乱挥师南下的吴佩孚却按兵不动。
说项成功,让原本已礼佛作画,不问世事的杨度重又升腾起对政治的极大兴趣,他兴冲冲地跑到上海找到孙中山,要求加入国民党。这也意味着,当年在日本的那场争论,杨度以实际行动表示认输。孙中山喜不自禁,特意电告全党,宣称:杨度“此次来归,志坚金石,幸勿以往见疑”。
两年后,孙中山病逝,杨度撰挽联曰:
英雄作事无他,只坚忍一心,能全世界能全我。
自古成功有几,正疮痍满目,半哭苍生半哭公。
与孙中山这样纯粹的革命家相比,杨度的一生显得特别复杂,其身份与立场的转换,常常有出人意表之惑。以他晚年而论,一方面为孙中山斡旋,一方面又充当军阀张宗昌的军师;一方面在李大钊被捕后积极营救,甚至为此卖掉房子,一方又在闻人杜月笙那里充当高级清客,月支500大洋的高额报酬。最出人意料的是,1929年,当国民党对共产党实施残酷的白色恐怖时,杨度却秘密加入了共产党。此事于1978年7月,因长期在周恩来身边工作的国家文物局原局长王冶秋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一篇文章而披露,文中说:“敬爱的周总理在逝世前几个月,有一天,派秘书来告诉我:当年袁世凯称帝时,‘筹安会六君子’的第一名杨度,最后参加了共产党,是周总理介绍并直接领导他的。总理说,请你告诉上海的《辞海》编辑部,《辞海》上若有‘杨度’条目,要把他最后加入共产党的事写上。”
通过孙中山和杨度的交往,我们不难发现,在这些影响历史进程的大人物身上,还残留着古人遗风,那就是尽管志向、目标不同,但他们彼此尊重对方的选择。显然,孙中山和杨度两人的选择有着霄壤之别,这种区别甚至势同水火:一个是发誓要将皇帝拉下马的革命派,一个是致力于保皇的立宪派。按理,他们原本应该是敌人,但他们却成为了可以依赖的朋友。庶几我们也可以断言:做肝胆相照的朋友容易,做肝胆相照的“敌人”难乎其难。
(摘自《同舟共进》201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