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晓 盈
(河南工程学院 外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1191)
庞德意象主义与中国古典诗歌的交流和嬗变
姚 晓 盈
(河南工程学院 外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1191)
中国古典诗歌视“意象”为贵,“意象”又以“虚”为贵,意象是“人心营构之象”,是对 “观物取象”中固态“实象”的联想与想象。物的意象折射出诗的内涵,富有深远意义的意象的作品是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庞德在借鉴中国意象诗法的基础上不断探索和创新,对西方诗歌进行大刀阔斧的革新,逐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意象主义创作手法,从而赋予英语诗歌全新的审美观照和现代感觉,推动了西方诗学的发展。庞德的意象主义对英美诗人的影响深远,促进了中西方诗学艺术的发展和繁荣。
庞德;意象主义;中国古典诗歌;交流;嬗变
意象是中国古典诗学的重要范畴。“意”与“象”相互交织合成了诗歌的审美意象,它赋予诗歌卓越的境界性和呈现性。这样创作出的诗歌语言凝练,意蕴含蓄。美国诗人和文学评论家、意象派诗歌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庞德,从中国古典诗歌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他翻译了多部中国古典文献,如《诗经》《论语》《礼记》等,借鉴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形象艺术,为意象派诗歌的创作注入新的活力。在一定程度上,庞德的诗学意象与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意象同属一类审美范畴。他在研究费诺罗萨的中文手稿时提出,一个汉字就是一个意象,一首诗就是一串意象[1]。
庞德在《关于意象主义》中提出,意象“不仅仅是思路,它是漩涡一般的或集结一起的溶化了的思想,而且充满了能量”[2]76。庞德尝试用叠加、并置的手法构成诗歌的比兴关系,这种并置和诗意的有序化显示了意象的横向联系,叠加则显示了意象的纵向渗透和投射,诗歌的层次感显得交错有致。在庞德看来,中国古典诗歌的语言精确凝练,意象表达深刻。庞德借鉴了中国古典诗歌含蓄凝练的创作技巧,提出“一门艺术的检验标准是它的精确性”[3]220。中国诗歌为他的意象诗学提供了充足的灵感。物的意象折射出诗的内涵,富有深远意象的作品是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而庞德牢牢地抓住了这一创作宗旨,把意象运用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意象是“人心营构之象”。它是审美意识与审美特性的有机结合,是诗人观照外物后的内心悸动的产物。“意象”概念最早出现在《周易·系辞上》中,“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4]391。在这里,“意”指事物蕴含的意义,“象”指卦象或者一切可见的预兆。“意”与“象”是独立的两个词。《周易略例·明象》提出,“夫象者,出意者也”,“意生于象,故可寻象以观意”[5]609。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中最早把“意象”作为一个词进行论说,他说:“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6]148在诗歌欣赏中,意象是读者产生审美感受的桥梁。作为中国古典诗学和美学的重要概念,意象经历了从哲学范畴向美学理论演进的过程。“意象具足”是中国文化推崇的审美追求,意象是意中之象与象中之意的结合,是情感与世界的完美结合物。
中国古典诗歌视“意象”为贵,“意象”又以“虚”为贵,“意象”应指远济深、蕴籍含蓄、使人玩味无穷。如果直接抒发感情,作品就会显得寡味。“意象”从虚处落笔,由景生情,在迂回曲折中抒发感情,达到欲说还休的效果。意象注重象外之象、无象之象的呈现,通过虚意境的营造来蕴蓄真情,表达思想的幽深。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小雅鹤鸣之诗,全用比体,不道破一句。”[7]46意境的营造需要字里行间的情感流露,它是“意”与“象”相互作用后的“虚”的境界。“虚”能超越时空,是对 “观物取象”中固态“实象”的联想与想象。通过形似和神似营构出内心之象,这种“营构之象”是诗人主观情感的诉求,是对外在世界的情感重铸。正是由于意象的变幻莫测,诗歌才呈现出以显索隐的奥妙之境。
意象是诗人主观思想情感在客观物象上的具体呈现,它传达了诗人对特定事物的感触。诗人在创作时采用委婉含蓄的手法进行渲染烘托,用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意境抒发自己的情感。诗人借助比兴手法构建意象,用虚化的情感去熔铸具象,通过借景抒情、托物言志虚化诗人的情感寄托。如在《诗经》中,比兴是触景生情后对思想情感的再现,诗歌的意境表现力饱满,读者不仅可以获得视觉的冲击,还可以体悟到意境之下的情感基调。诗人用具象勾勒诗歌本质,用形象思维传递情感。受“天人合一”及禅宗思想的影响,空灵、悠远、深邃的意境被认为中国古典诗歌之美,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等都体现了浓郁的东方色彩。在寓意上,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个体构成内在的比兴关系,从而使诗歌形成了“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情思形象化。
庞德于1885年10月30日出生在美国爱达荷州的黒利市。年轻的他只身一人来到伦敦汲取文学素养,凭借过人的天赋和对文学的热忱,很快在文坛崭露头角。1908年庞德加入英国诗人休姆成立的 “诗人俱乐部”,在不断的交往和学习过程中,庞德吸纳了休姆的诗歌理论,提出了自己的诗歌创作原则。庞德把意象分为两种,一种是脑海突然升腾出的主观色彩,一种是行为感情的宏观色彩,是去掉枝叶后的本质的或主要的特征。他指出,“意象是在一瞬间呈现的感情和理性的复合物”,“这种复合体的突然呈现给人以突然解放的感觉,不受时空限制的自由的感觉,一种我们在面对最伟大的艺术品时经受到突然长大了的感觉”[8]92。
庞德的意象理论是理智与情感的结合。他反对矫揉造作的情感,认为情感要与现实生活结合起来,有生活积淀的情感才能打动人心。理性与情感并重,情感经过过滤、深化,才具备丰富的精神内涵,思想经历了情感的融化和熔铸才具有哲学的深刻性和感性的生动性。庞德指出“呈现”就是事实的展露,事实表明一切情感与思想,读者从事实中体悟到作者在作品中没有说明的东西。“呈现”需要经过作者情感与思想的碰撞,且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情感。庞德把解放感、自由感和超时空感理解为是对心中骤集的情感的释怀,是形而上的忘我的愉悦状态,读者把客观物象融入身心,从而获得思想的丰富性和情感的自由体验。庞德的“意象”是“形”混合物,作者把情感、精神和感悟融入有“形”的象中。在活力或情感的表现形式中,“意象”被静止的画面呈现出来。
庞德指出,象是“准确的物质关系可以象征非物质关系”。真正的艺术应该是“精确的艺术,而不是制造假报告的艺术”[9]251-257。意象的核心是“意”,是作者主观情感与理性的“情结”,意象的表层“象”,是外在形象的“呈现”,二者相辅相成,互为因果[10]21。“象”是情感的“对应物”,客观事物转化为主观事物只需要一刹那的时间,诗人要抓住“一刹那”的灵感,从而创作出主观体验与意境韵味相融合的诗歌作品。庞德认为意象之象是“形象在视觉想象上的投射”。他更注重具象层面的“色彩感”和“视觉性”。意象要准确具体,他在创作时也遵循了这样的原则,力求用朴实、凝练、准确的语言表达思想。
庞德认为诗歌的意象是辐射状的,思想情感通过意象不断地迸发出来,任何多余的装饰都会破坏诗歌的意象美。他使用具象的名词,简洁地呈现出清晰的意象。庞德的意象主义为后来的漩涡主义运动注入了新鲜血液,有力地反驳了美国后期浪漫主义的陈腐说教。
(一)庞德意象主义与中国古典诗歌的交流
虽然庞德并不谙熟汉语,但他对中国诗学精髓的领悟深刻。他对中国早期的文学风貌和社会精神有独到的审美体验,庞德的意象主义新诗在语言特质和结构形式方面与中国古典诗歌相契合。他认为维多利亚时期的陈词滥调、言之无物的腐朽文风应当摈弃;意象鲜明、内容充实的现代诗歌意识值得提倡。诗歌要音韵和谐、语言精练、结构简短。
作为中国古典诗歌创作的必备元素,意象蕴含了丰富的艺术美感和人文情感,它勾勒出的鲜活画面可以让读者领悟到生命的魅力,意象与情感的交织承载了诗人无限的情愫。在诗歌创作技巧上,诗人采用意象叠加的方式,使多种视觉意象组合出一个全新的意象和弦。这样营造出的意境渗透出强烈的情感,更加耐人寻味。如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这句话皆是名词,中间没有关联词的修饰,确也别有一番风味。多种物象叠加在一起,呈现出苍茫荒凉的秋日意境,渲染了落寞哀愁的气氛,勾勒出诗人孤寂凄苦的画面。温庭筠的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六个意象叠加在一起,营造出凄凉落寞的意境。意象的聚合犹如一帧帧清晰的艺术画面呈现出来,可感可触的事物在意象的衬托下更加真实感人。意象叠加强化了情感的表达,使意境更为开阔。意境的组合深化了诗歌的内在情感和主旨。正是由于情感与意境的融合,诗歌的艺术魅力和审美价值被呈现出来。这种意象的组合手法被庞德借鉴和吸收,从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诗歌创作技巧。
庞德在伦敦时期创作的大部分诗歌都使用了意象的“并置”和“叠加”。《在地铁车站》是庞德的意象主义诗歌代表作:
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
全诗朴素凝练,没有华丽雕饰的语言。庞德用意象叠加的方式把意象与“事物”联系起来,脸庞、人群、花瓣和树枝等具象叠加在一起,一幅鲜活的视觉画面便被呈现出来。“apparition”“wet”和“black”这三个词具有多重修饰的功能。“apparition”可以理解为人群中忽现的面孔,也可以理解为枝头上隐约出现的点点花瓣;“wet”既可以呈现出湿漉漉的树枝的形象,还可以呈现出温润灵动的面容的形象;“black”表现出了树枝的黝黑深峻和地铁站人群的拥挤不堪。“the apparition of the faces”(悠悠的面庞)与“the crowd”(黑压压的人群)这两个意象并置在一起,诗人形象地描述了忙碌的巴黎地铁站人影窜动的客流等场景。“petals”(花瓣)与“a wet,black bough”(湿漉漉的黑色的树枝)两个意象对比鲜明,花瓣的娇艳、潮湿的水汽和黝黑的树枝等意象相互衬托。这种双重交互的修饰衬托出地铁站人群压抑沉闷的气氛,脸庞、花瓣、人群和树枝等描写性意象叠加在一起,娇艳的花瓣在湿漉漉的树枝中若隐若现,美与丑相互衬托。庞德用花瓣象征脸庞,用湿漉漉的树枝象征混乱拥挤的人群。通过描写、比喻和象征,他把当时社会的窒息压抑的环境与人性鲜明的个体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强化性的意象叠加给读者留下了抽象而模糊的心理印象,使读者深切地感知到诗人当时的情感诉求。在视觉的冲击和情感的渲染上,这首诗深谙中国古典诗歌的精髓,堪称意象诗歌的代表作。
庞德对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有独特的理解力和创造力,他的意象主义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中国古典诗歌意象的影响。梅·辛克莱曾认为,“中国诗人对庞德的异国影响深远,中国影响使他的理解力趋于完美,并最终实现自我发现和自我超越”[11]159。
(二)庞德意象主义与中国古典诗歌的嬗变
与中国古典诗歌的“象外之象,虚实相生”不同,意象派追求象中之感,强调对事物进行准确清晰的描摹而不作任何评论,读者可以通过一刹那的直觉领悟事物情景交融的呈现状态。中国古典意象强调“象外之象”,庞德的意象理论则强调“象”的复现,即象在诗中的主体地位。他认为意象是内在情感的主观呈现,是诗人情感的“物态化”或“客观对应物”。庞德所追求的意象是主观态度对自然物象的渗透,虽然独立鲜明,但缺乏中国古典诗歌的那种含蓄蕴藉。中国古典诗歌是韵体诗,诗词的格律可以有效地约束意象组织,诗人在这种内在机制中尽情地挥洒自己的创作热情。而庞德的意象主义忽略了这些,在他看来,中国古典诗歌是无韵的自由诗歌,这恰恰是对中国古典诗歌的误读。
庞德对汉字的了解和研究比较单一,他仅看到汉字象形表意的一面,在翻译和诗歌创作时难免会出现误解性认识。庞德在费诺罗萨粗糙笔记和注解的基础上进行中国古典诗歌翻译,在翻译的过程中不断地汲取诗歌创作技巧和灵感,并模仿中国诗来革新自己的意象派诗风。
费诺罗萨认为中国汉字富有表现力,比图画更能真实表达思想。在费氏的注解基础上,庞德发现汉字可以被拆解出来进行阐释,汉字还包含了图画意象。庞德在进行《诗章》创作时,就曾把大量的汉字纳入诗歌创作中,这为西方诗歌创作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庞德认为,汉字是表意和象形,可以组合出美轮美奂的画面。在《说文解字》中,汉字存在“以形释义”的特点,但随着汉字在笔画、结构和意义上的演变,并不是所有的汉字都可以通过解构形体获得其真正含义。虽然庞德对汉字拆解以进行诗歌创作的做法并不妥当,但他对汉字的创意误读为意象构建带来了别样的韵味。
汉字是表意文字,特别适合用来创造表现外部事物的意象。英语是表音文字,在表现抽象观念上具有天然的优势。作为象形文字,汉字集声音、形象和意义于一体,它是最直观灵活的意象。庞德对汉字进行拆解,认为拆解后的单字也有表意的意象。在《诗章》中,庞德把汉字作为表意符号进行创作,“新”和“旦”两字被他经常使用。在他看来,“新”字是“立”、“斧”和“木”的有机组合,它象征一个举起斧头的人在砍一棵树,有改革进取的寓意,这与他的“日日新”的诗歌主张不谋而合。“旦”字呈现为太阳从地平线冉冉升起的视觉意象[12]。他对“信”字的拆解是:“man standing by his word”,对于这样的阐释,读者的脑海会浮现出一个信誓旦旦、保守诺言的人的画面。庞德从字形上对“信”字进行拆解创译,把“人”、“话语”等意象进行串联,营造出心理和感官上的真实场景,给读者带来了无限遐想的意境之旅。他把“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创译为“study with the seasons winging past, is not this pleasant?”,“习”的繁体“習”被他拆解为“羽”、“白”,这句话被理解为:时间带着白色的翅膀飞走了。这种因过分望文生义牵强附会的解读而创作的意象超越了中国古典诗歌意象的内涵,有时甚至不能完全呈现诗作的意象美。但从另外一种角度看,这种创作手法留给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从而更好地呈现了意象之象。这种看似荒诞不经的手法被他在诗歌创作中运用得炉火纯青,这也符合他所倡导的意象原则。
由于中西方文化差异,庞德不能全面理解中国古典诗歌意象的寓意。他只能感受到陌生的异质文化和个人意象,而不能深刻理解中国古典诗歌的象征性含义。虽然庞德对中西方意象存在误读,但是他特别推崇新颖的个人意象,在借鉴中国意象诗法的基础上不断地探索和创新,逐步形成其独特的意象主义创作手法,从而推动了西方诗学的发展。
中西诗歌在句法结构和意象隐喻方面存在一定的互通性,中国古典诗歌细腻的笔触和表现手法被庞德借鉴和吸收,从而为他的意象主义开创了从中国古诗获取灵感的先河。庞德的意象主义诗学与中国古典诗歌美学渊源深厚,他的诗作是传统意识与现代思想结合的典范,是西方现代主义诗学精神与中国古典诗歌的现代意蕴契合的结晶。由此,英美诗歌在走向衰落之际找到了转变创作理念的最佳契合点。庞德借鉴了中国古典诗歌的语言和意象的优势,对西方诗歌进行大刀阔斧的革新,从而赋予英语诗歌全新的审美观照和现代感觉。庞德的意象主义对英美诗人的影响深远,极大地促进了中西方诗学艺术的发展和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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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28
河南省教育科学“十三五”规划2016年度立项课题“移动学习时代英语课堂教育教学研究”(编号:〔2016〕-JKGHA-0058)。
姚晓盈(1984—),女,河南郑州人,助教、硕士,主要从事应用语言学与跨文化教学研究。
I10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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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3600(2017)04-007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