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中效
(陕西理工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唐宋诗词中张骞形象的变迁
梁中效
(陕西理工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张骞形象在唐宋时期发生明显变化。唐代诗人笔下的张骞形象,是“苦辛提汉节”的汉朝形象大使,是“许国不谋身”的大汉社稷功臣,是“寻源博望侯”的西域开拓者,是“只得灵槎送上天”的仙家神人。宋代诗人笔下,张骞不仅是“博望昔所徙,蒲萄安石榴”的探险家,是“博望乘槎至”的仙人,更变成了“靡坏财力由斯人”的罪人,是“争残四夷国”的恶人。宋人诗文中的张骞形象被割裂,其中百折不挠的开拓包容精神被否定,使宋代的张骞形象失去了灵魂和魅力。
唐宋诗词; 张骞形象; 变迁; 影响
唐宋是中华文明发展繁荣的巅峰时期,不论是西方还是东方都翘首九州,对中华文明崇敬有加,而唐诗与宋词是这一时期文明硕果的精华。但比肩而立的唐宋帝国性格迥异,大唐的开拓、奋进转变为宋朝的内敛、柔静,在唐宋变革的时空大背景之下,张骞形象在唐宋时期也发生了明显变化,这在唐宋诗词中有生动的体现。
初盛唐国力强盛,国都所在的西部是世界文明的高地,长安与成都是唐朝西部文明的双子星座,是南北丝绸之路的前进基地,也是丝绸之路繁荣的可靠保障。在大唐西部与丝绸之路的共同繁荣时期,张骞就成为唐诗中经常出现的文化符号。
唐人对张骞大都怀有崇敬的心情与肯定的态度。既赞美张骞出使西域、开辟丝路的开创之功,又将张骞视为进入天宫、见到天河的仙家,赞美与羡慕的态度跃然纸上,反映了唐人追寻张骞足迹,歌颂大唐文明的自豪与自信。
隋及初唐诗人赞美张骞舍生忘死、持节出使的开拓精神。隋朝诗人江总作有《陇头水》:“陇头万里外,天崖四面绝。人将蓬共转,水与啼俱咽。惊湍自涌沸,古树多摧折。传闻博望侯,苦辛提汉节。”[1]诗作在描写西域艰险的同时,赞美张骞出使的苦辛与开拓的精神。初唐杰出的书法家,也曾是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的虞世南,在《杂曲歌辞·结客少年场行》中说:“吹箫入吴市,击筑游燕肆。寻源博望侯,结客远相求。少年重一顾,长驱背陇头。焰焰霜戈动,耿耿剑虹浮。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云起龙沙暗,木落雁行秋。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①唐诗引用均出自《全唐诗》,彭定求,等,编,中华书局,1996年版,下同。将张骞视为报效国家,出使绝域,“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的社稷功臣、豪侠英雄的楷模。上官婉儿又称上官昭容,唐代女官、女诗人、唐中宗昭容。她的《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倩语张骞莫辛苦,人今从此识天河”肯定了张骞寻找河源、出使西域的历史功绩。
盛唐时期国力强盛,大唐声威远播,唐人希望像张骞那样立功异域,为国争光。号称“燕许大手笔”的燕国公张说“为文俊丽,用思精密,朝廷大手笔”。他对张骞大加赞美,代表了盛唐诗人对待张骞的态度。他的《将赴朔方军应制》诗说:“汉保河南地,胡清塞北尘。连年大军后,不日小康辰。剑舞轻离别,歌酣忘苦辛。从来思博望,许国不谋身。”诗中赞颂大唐开边之功,希望热血男儿像张骞那样“从来思博望,许国不谋身。”诗圣杜甫生活在唐朝由盛转衰的时期,他希望大唐能涌现出像张骞那样开拓奋进的人才,因此他在诗歌中多次提到张骞。《有感五首》:“白骨新交战,云台旧拓边。乘槎断消息,无处觅张骞。”《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安石名高晋,昭王客赴燕。途中非阮籍,槎上似张骞。”《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忆昨趋行殿,殷忧捧御筵。讨胡愁李广,奉使待张骞。”《哭李尚书(之芳)》中写道:“修文将管辂,奉使失张骞。”杜甫把李尚书与管辂、张骞相比,认为李尚书(之芳)与张骞一样是位卓越的外交使者。
中晚唐时期,大唐帝国似江河日下,诗人们希望像张骞那祥报效国家,挽狂澜于既倒。白居易与元稹是中唐诗坛的双子星,他们一致肯定张骞。白居易《酬别微之临都驿醉后作》:“博望自来非弃置,承明重入莫拘牵。”元稹《刘二十八以文石枕见赠,仍题绝句,以将厚意》:“歌眄彩霞临药灶,执陪仙仗引炉烟。张骞却上知何日,随会归期在此年。”元稹似乎羡慕仙家博望。“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韩翃,在《送监军李判官》诗中说:“上客佩双剑,东城喜再游。旧从张博望,新事郑长秋。踏水回金勒,看风试锦裘。知君不久住,汉将扫旄头。”诗中塑造了李判官的英武形象,认为他是一位“张博望”式的豪侠。《送李侍御赴徐州行营》:“少年兼柱史,东至旧徐州。远属平津阁,前驱博望侯。”也是以博望侯张骞为榜样。列名大历十才子的耿湋在《奉送崔侍御和蕃》说:“万里华戎隔,风沙道路秋。新恩明主启,旧好使臣修。旌节随边草,关山见戍楼。俗殊人左衽,地远水西流。日暮冰先合,春深雪未休。无论善长对,博望自封侯。”他祝愿崔侍御像张骞那样驰骋西域,为国立功,封侯拜爵。大历“三杨”之一的杨凝,与兄杨凭、弟杨凌齐名。他的《从军行》云:“都尉出居延,强兵集五千。还将张博望,直救范祁连。汉卒悲箫鼓,胡姬湿采旃。如今意气尽,流泪挹流泉。”杨凝赞赏张骞的军事才干。中唐著名政治家武元衡,也赞美张骞持节不失,追求理想的精神。他的《酬太常从兄留别》云:“乡路日兹始,征轩行复留。张骞随汉节,王濬守刀州。”中唐人对张骞探讨河源给予充分肯定,虽然博望的河源是错误的,但精神可嘉。沈亚之《题海榴树呈八叔大人》:“应笑强如河畔柳,逢波逐浪送张骞。”羊士谔《赴资阳经嶓冢山》说:“宁辞旧路驾朱轓,重使疲人感汉恩。今日鸣驺到嶓峡,还胜博望至河源。”李瀚《蒙求》“伏波标柱,博望寻河。”三位诗人一致肯定张骞探寻河源的勇气。
晚唐时期,唐朝的内忧外患更加严重,现实使人更加苦痛,而天国世界让人无限向往,因此乘灵槎上天的张博望就格外让人着迷。薛能的《黄河》:“九曲终柔胜,常流可暗吞。人间无博望,谁复到穷源。”肯定了张骞出使西域,穷黄河之源的历史功绩。温庭筠《题望苑驿》:“景阳寒井人难到,长乐晨钟鸟自知。花影至今通博望,树名从此号相思。”吴融《太湖石歌》:“用时应不称娲皇,将去也堪随博望。”这两首诗将张骞与唐人的生活密切联系在一起。韦庄《夏口行寄婺州诸弟》:“谁道我随张博望,悠悠空外泛仙槎。”唐彦谦《蒲津河亭》“烟横博望乘槎水,日上文王避雨陵。”胡曾《咏史诗·黄河》:“博望沉埋不复旋,黄河依旧水茫然。沿流欲共牛郎语,只得灵槎送上天。”韩偓《梦仙》:“每嗟阮肇归何速,深羡张骞去不疑。澡练纯阳功力在,此心唯有玉皇知。”这四首诗中的张骞形象皆由人变成了仙,张骞乘灵槎、仙槎上天,让诗人们羡慕不已。唐人也有批评张骞的诗人,但很少。邵谒《览张骞传》:“采药不得根,寻河不得源。此时虚白首,徒感武皇恩。桑田未闻改,日月曾几昏。仙骨若求得,垄头无新坟。不见杜陵草,至今空自繁。”诗中说张骞“寻河不得源”,确实如此,河源不可能在西域。古代传说黄河自源入海共有九曲十八弯,黄河源头与银河相通。据《荆楚岁时记》记载的神话故事,汉武帝派张骞出使大夏,寻找黄河源头。经过一个多月,张骞乘筏直上银河,见到织女而还。显然,河源与银河无关,这只是古人浪漫的情怀。所以,邵谒实际上是对汉武帝迷信神仙的批评。
总之,隋唐时期张骞的形象,是“苦辛提汉节”的汉朝形象大使,是“许国不谋身”的大汉社稷功臣,是“寻源博望侯”的西域开拓者,是“只得灵槎送上天”的仙家神人。唐人不仅欣赏现实中的张骞,也极为羡慕仙境中的博望,大汉使者与乘槎仙人的形象都给唐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张骞在唐人心目中有着高大的形象。
宋代虽然在人口规模、经济实力和文化创造力等方面超越汉唐,但北宋的统一远不能与汉唐同日而语,北宋只统一了汉族的主要聚集区,周边少数民族政权列强环伺,从南到北依次是大理、吐蕃、回鹘、西夏、蒙古、契丹和女真政权,北宋与南宋分别被金与蒙古少数民族政权灭亡,因此在汉唐大一统背景下形成的张骞形象,在宋代产生了变化。汉唐国家命脉在西部,以蜀道为轴心,以关中、汉中、蜀中三地为基地,通过南北丝綢之路走向遥远的西方;宋元国家命脉在东部,以大运河为轴心,以黄河中下游与长江中下游平原为基地,通过海上丝绸之路走向遥远的世界。西部时代树立起的张骞形象,到东部时代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尽管如此,宋代由于经济的繁荣进而肯定张骞给中原带来了西域的物产,丰富了中原人民的经济文化生活。张骞出使西域、开凿丝绸之路的丰功伟业,在宋代仍然有着深刻的历史和现实意义。
首先,宋代诗人们赞美张骞给中原带来了西域的物产,丰富了中原人民的物质生活。“不因博望来西域,安得名花出安石。”仇远《博望》云:“使者星明犯斗牛,归槎稳放绛河秋。茂陵可是无仙分,不载丹砂载石榴。”[2]①文中引用宋诗均出自《全宋诗》,傅璇琮,等,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下同。引进石榴、葡萄、苜蓿等植物,是张骞出使西域后带给中原文化的最直接的影响。董嗣杲《石榴花》:“猩巾绉折亚枝红,独现精神万绿中。带种归来传博望,动人咏处想荆公。”方信孺《波罗蜜果》:“累累圆实大于瓜,想见移根博望槎。三百余篇谁识此,世间宁复有张华。”宋祁《学舍石榴》:“曾见芳英上舞裙,缘何此地寄轮囷。烟滋黛叶千条困,露裂星房百子匀。未羡扶南收作酿,曾经骑省赋为珍。须知博望来时晚,莫促幽芳趁暮春。”王义山《王母祝语·石榴花诗》:“待阙南风欲上场,阴阴稚绿绕丹墙。石榴已着乾红蕾,无尽春光尽更强。不因博望来西域,安得名花出安石。朝元阁上旧风光,犹是太真亲手植。”梅尧臣《石榴》:“榴枝苦多雨,过熟坼已半。秋雷石罂破,晓日丹砂烂。任从雕俎荐,岂待霜刀判。张骞西使时,菩酱同归汉。”欧阳修《千叶红梨花》:“从来奇物产天涯,安得移根植帝家。犹胜张骞为汉使,辛勤西域徙榴花。”他的《和圣俞李侯家鸭脚子》诗还说:“绛囊因入贡,银杏贵中州。”“博望昔所徙,蒲萄安石榴。想其初来时,厥价与此侔。”从宋祁到欧阳修,北宋最著名的文学家与史学家一致称赞张骞出使西域的历史功绩。正因为张骞开凿丝绸之路,才丰富了中原人民的绿色文化生活。在此基础上,宋代文学家也神化了张骞,将他视为从西王母处取回物种的探险者。王禹偁《咏石榴花》:“王母庭中亲见栽,张骞偷得下天来。谁家巧妇残针线,一撮生红熨不开。”诗人方回甚至希望张骞当年应该带回更多的西域物产。他的《过社》诗云:“猫头味荐廉泉笋,雀舌香分净社茶。岂谓故园无此物,直烦博望泛仙槎。”张骞从西域带来的葡萄、苜蓿,也让中原的田野和百姓的菜园绿色盈眼。岳珂《蒲萄》:“当年博望奏边功,异种曾携苜蓿同。”“颇怜汉地离宫在,未许凉州酒瓮空。回纥只今重餧肉,清阴弥望满关中。”大文豪苏轼的《元修菜》诗说:“彼美君家菜,铺田绿茸茸。豆荚圆且小,槐芽细而丰。”“张骞移苜蓿,适用如葵菘。马援载薏苡,罗生等蒿蓬。悬知东坡下,塉卤化千锺。长使齐安民,指此说两翁。”苏东坡是位美食养生大家,他将苜蓿与中原的葵菘相媲美,以此来赞美张骞对中原人民生活的贡献。由此看来,张骞出使西域的精神虽然在宋代遭到质疑,但博望侯开通丝绸之路后带给中原丰饶物产的历史功绩并未被否定,特别是西域植物传入中土之后,“独现精神万绿中”,“无尽春光尽更强”。
其次,在社会矛盾日趋尖锐和世俗社会快速发展的宋代,集神灵与仙人于一体的张骞形象反而更趋完美。“起看归路银河近,愿借张骞八月槎”,宋代残酷的现实需要张骞精神,韩维《奉答原甫登契丹岭见寄》:“中原昔失御,幽冀不复华。我朝示仁抚,金币岁屡加。君恩谨宜道,使才慎推差。翰林承命行,驱驾绝漠沙。晨登寒山岭,回望万里家。劲风搜貂裘,严冰断马挝。乡心感归雁,塞泪零悲笳。慷慨属国节,迢递博望槎。幸古有此贤,庶足开颦嗟。晴阳展归旗,喜气日以嘉。”在对外战争屡战屡败的形势之下,宋朝统治者需要张骞来振奋精神。希望有更多的人像张骞那样“翰林承命行,驱驾绝漠沙”,出使敌国,为社稷争光。王埜《西河·天下事》:“近新来、又报胡尘起。绝域张骞归来未。”[3]①文中所引宋词均出自《全宋词》,唐圭璋,编,中华书局,2009年版,下同。现实呼唤张骞归来。葛立方《朱丞相赴宣州四十韵》:“和戎频魏绛,遣使屡张骞。”蔡勘的《筇竹杖歌》:“由来博望使西域,万里持寄衰病翁。”钱惟演的《苦热》:“雪岭却思随博望,风窗犹欲傲羲皇。”杨亿《郑工部陕西随军转运》:“西鄙梚枪未扫除,营中慷慨请行初。”“冯唐莫欢淹郎署,博望还忻拥使国。陇右行收万里地,关中坐致九年储。”现实需要张骞精神,但宋代的重文轻武与守内虚外策略,没有张骞文化生存的空间。刘克庄《挽方孚若寺丞二首》:“斯人讵意掩斯丘,六合茫茫不可求。射虎山中如昨日,骑鲸海上忽千秋。帝方欲老长沙傅,虏尚能言博望侯。回首濑溪溪畔路,跛驴无复从公游。”诗人从内心深处呼唤“射虎”、“骑鲸”般豪迈的张骞精神,但宋人是“细雨骑驴入剑门”、“跛驴无复从公游”,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汉唐已经寄之梦魅。宋人羡慕张骞,葛长庚《瑶台月》:“羡博望、两泛仙槎”。刘克庄《挽叶寺丞二首》:“少日思乘博望槎,中年归种邵平瓜。”曾丰《代贺皇太子生日》:“承华门可款,博望客难攀。”刘宰《寄范黄中运营》:“昼长独有扬雄宅,天远空浮博望槎。”宋人梦张骞,王迈《代贺崇清陈侍朗正种谠诞辰》:“曾梦乖槎泛银潢,不遇张骞遇乐方。为言神仙事渺茫,仙府不在白云乡。”廖融《梦仙谣》:“星稀犹倚虹桥立,拟就张骞搭汉槎。”戴表元《张骞乘槎图》:“数尺苦槎底易骑,海风吹浪白瀰瀰。如今市上君平少,曾到天河也不知。”现实已无张骞生存的土壤,神仙世界的张骞还是可以想象与神往的。苏泂《摸鱼儿·望关河》:“望关河、试穷遥眼,新愁似丝千缕。刘郎豪气今何在,应是九疑三楚。”“何如引起,任槎上张骞。山中李广,商略尽风度。”释文珦《题慈照坦上人房应山阁》:“子牙钓石临溪古,博望槎源与汉通。”刘克庄《又追和坡韵一首》:“亭傍乔木拂云天,亭下高桅泊晚湾。白是张骞曾泛水,青疑徐福所求山。”刘阆风《寿胡运使》:“西凉蒲萄胜流霞,桃实如蟠枣如瓜。”“安得共泛张骞槎,秋风阊阖鸣玉珂。”所以宋代张槎乘槎寻河源的神仙形象比唐代更丰满。宋人将张骞与西王母、麻姑相联系,王禹偁《咏石榴花》:“王母庭中亲见栽,张骞偷得下天来。”夏元鼎《水调歌头·我有一竿竹》:“麻姑曰,西北见张骞。”张伯端《绝句六十四首》:“若过昆仑西北去,张骞方得见麻姑。”宋人将张骞与牛郎、织女相联系,陈德武《清平乐·天孙自织》:“天孙自织,经纬天南北。明月楼台高百尺,玉手昔曾亲摘。种榆人去何年,乘槎偶认张骞。”白玉蟾《题仙槎寄呈王待制》:“昔者天孙失机石,我疑博望乃牵牛。”宋人对远在西部的河源无法期及,因而不解张骞苦辛穷河源的奥秘。李廌的《游超化寺》:“常笑博望侯,老死穷河源。河源几万里,天派垂昆仑。支流播九逆,砥柱疏三门。行穿九地折,怒溢千里奔。”“物理自古今,兴废复何言。聊思郑国侨,殊胜汉张骞。”释正觉《禅人并化主写真求赞》:“混沌凿开,德云下妙峰之顶;崑崙推倒,张骞到盟津之源。”由于宋人无法像张骞那样自由自在地进出西域,因而对张骞乘仙槎到天河的形象格外向往。董嗣杲《题大赛山中人家》:“甜瓜苦过王戎李,古木枯如博望槎。”他的《晚立接泥渡边》又云:“博望有槎撑不去,岸头横卧树心空。”刘克庄《扶胥三首》:“为言博望乘槎至,莫作师襄击磬看。”他的《题张簿尉槎溪集》又云:“千载枯槎无主名,才翁子晦各偷撑。分明博望升天诉,不许人间别姓争。”顾逢《题直上天津》:“乘槎今有便,不必羡张骞。”秦元似《大泽山》:“荧煌逼霄汉,疑是继张骞。”王柏《古梅行》:“我即乘之上河汉,千载不数张骞槎。”以上这些诗句,都反咉了宋代诗人对张骞灵槎的赞美和肯定。宋代真正出使过邻国的使者,从情感上更能理解张骞、纪念张骞。洪皓的《寄兰干》:“若也故人高义重,暂来江畔唁张骞。”洪皓曾出使过金国,因而对张骞更为敬仰,主动纪念张骞。
总之,两宋时期张骞形象的主流已发生变化,由于经济文化重心由西北转移到东南,汉唐开拓进取的文化精神被宋明柔静内敛的文化精神所代替,因此宋人诗文中的张骞形象被割裂,其中百折不挠,“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的开拓包容精神被否定,而经济交流使者与灵槎仙人形象被进一步继承和丰富,使宋代的张骞形象失去了灵魂和魅力!
唐宋虽然是比肩而立的世界大帝国,但国家气度、社会风貌与文化类型、文人风采却迥然有别。中唐至北宋是中国封建社会由前期向后期的转折阶段,是著名的“唐宋变革时期”。唐型文化是一种开放进取、雄浑博大的文化,宋型文化是一种柔静内省、文治优雅的文化;唐型文化好似青春勃发的英俊少年,宋型文化犹如睿智深沉的哲学老人。在此文化转型的大背景之下,张骞精神被怀疑,张骞形象被抹黑。
首先,北宋诗人们较多指责张骞,将他视为西汉帝国由盛到衰的罪人。文同《张骞冢祠》:“中梁山麓汉水滨,路侧有墓高嶙峋。丛祠蓊蔚蔽野雾,榜曰博望侯之神。当年宝币走绝域,此日鸡豚邀小民。君不见武帝甘心事远略,靡坏财力由斯人。”这是唐宋时期详细描写张骞墓祠的第一首诗,也是宋代文人指责张骞最严厉的一首诗。张俞《博望侯墓》:“九译使车通,君王悦战锋。争残四夷国,只在一枝筇。”文同与张俞同为北宋仁宗、神宗时期的著名文人,二人交往颇密切,都在汉中生活过一段时期,都去张骞墓考察过,都具有“不贵人爵,知命乐天,脱簪散发,眠云听泉”的道家情怀,因此他们对追求功名、建功立业的汉武大帝及其追随者张骞颇为不满。就连北宋著名改革政治家王安石,也对张骞持批评态度,他在《飞雁》诗中大发感慨:“雁飞冥冥时下泊,稻粱虽少江湖乐。人生何必慕轻肥,辛苦将身到沙漠。汉时苏武与张骞,万里生还值偶然。丈夫许国当如此,男子辞亲亦可怜。”认为张骞为了功名利禄而奔走绝域,但许国与辞亲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陈普《咏史上·张骞》:“风沙霜雪十三年,城郭山川万二千。汉马死亡宛马到,万人怨怒一人怜。”陈普是南宋末年的教育家和理学家,他将张骞视为“汉马死亡宛马到,万人怨怒一人怜”的罪人也就不足为奇。名将岳飞之孙岳珂,也将张骞引来的西域物种视为奏边功,他的《蒲萄》:“当年博望奏边功,异种曾携苜蓿同。摘乳那烦挏马令,引须聊惬好龙公。颇怜汉地离宫在,未许凉州酒瓮空。回纥只今重餧肉,清阴弥望满关中。”宋末元初的方回在《题东坡先生惠州定惠院海棠诗后赵子昂画像并书》中说:“忆昔蒟酱筇竹枝,适与张骞遇西域。彼徒生事劳远人,此感与国同休戚。”也以“彼徒生事劳远人”来看待张骞。何麟瑞《天马歌》:“张骞使还报天子,天子不惜金珠与重币,期以此马可立致。大宛使人欺汉使,致烦浞野楼兰七百骑,攻虏其王马始至。此马初入天廐时,一十二闲无敢嘶。万乘临观动一笑,盛气从此无四夷。君王神武不世出,天产神物相追随。高皇手提三尺剑,蹙秦诛项一指麾。天下马上得,不闻取马外国为。龙如可豢龙亦物,马果龙种岂受羁。徒令物故过半不补失,轮台一诏悔已迟。”此歌中亦将张骞视为汉武帝寻求天马,靡费国家钱财的罪人,与陈普的观点一致。宋代政治家指责张骞更甚于诗人。李纲批评张骞与李广,“或逗留而怯敌,或败北而丧师。”[4]1515都有着个人较大的污点;蔡襄则认为张骞“又启后世和亲外夷之端,张骞之罪也”;[5]692李弥逊则批评张骞是为迎合汉武帝的好大喜功而出使西域:“凿空以开西南之役。自是遣诛求之使,兴问罪之师,殆无虚岁。”[6]699将诗人们与政治家的观点结合起来,可以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即宋代张骞形象不再是汉唐时期“许国不谋身”的英雄,而变成了“靡坏财力由斯人”的罪人。昔日的英雄变成了今日的狗熊,使人们感慨良多,正如宋人真山民在《留槎阁寓感》诗中所言:“俯爷乾坤为一嗟,西风原上夕阳斜。石麟已换延陵冢,银汉今无博望槎。前古英雄俱寂寞,黄昏灯火自諠哗。不惟人事年年改,近日灵洲水没沙。”唐宋之际张骞形象的变化,既是中华文明发展轨迹由向西面向大陆的开拓到向东面向海洋内敛的转折,更标志着中国封建社会由繁荣强盛到衰落灭亡的转折!
其次,宋人对张骞的批评折射出了中国封建社会由开拓进取逐渐变得柔静内敛。汉唐时期肯定甚至赞美张骞开凿丝绸之路的历史功绩。《史记·大宛列传》充分肯定张骞发现“大宛”等西域邦国,“凿空”丝路的贡献。“大宛之迹,见自张骞。”“然张骞凿空,其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以为质于外国,外国由此信之。”[7]2404而《汉书·张骞传》则充分肯定张骞个人的品德,“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8]2036赞美“张骞始开西域之迹”。[8]2856《三国志·魏书》卷三十《乌丸鲜卑东夷传》也赞许张骞的开拓之功:“及汉氏遣张骞使西域,穷河源,经历诸国,遂置都护以总领之。”[9]840《华阳国志·汉中志》则以张骞通西域引进的物产为例,全面赞扬了张骞,“张骞特以蒙险远,为孝武帝开缘边之地,宾沙越之国,致大宛之马,入南海之象,而车渠、玛瑙、珊瑚、琳碧、罽宝、明珠、玳瑁、虎魄、水晶、琉璃、火浣之布、蒲桃之酒、筇竹、蒟酱,殊方奇玩,盈于市朝,振扬威灵,被于幽裔。遂登九列,杖节绣衣,剖符博望。”[10]68-69
唐人更是肯定张骞开拓丝路之功,《隋书·西域传》说:“张骞凿空于前,班超投笔于后,”[11]222唐政治家杜佑在《通典·边防》中说:“自张骞开西域之迹,其后霍去病击破匈奴右地。”[12]2707《旧唐书·西戎传》亦云:“西方之国,绵亘山川,自张骞奉使已来,介子立功之后,通于中国者多矣。有唐拓境,远极安西,弱者德以怀之,强者力以制之。”[13]640汉唐时期虽也有对张骞的微词,“投躯万死之地,以要一旦之功,皆由主尚来远之名,臣殉轻生之节。”[11]222但完全否定张骞则是从宋代开始。蔡襄认为“启后世和亲外夷之端,张骞之罪也。”南宋楼钥认为汉武帝“黩武以至虚耗,骞实启之,殆汉之罪人也。”[14]周紫芝则将张骞视为功名之徒,“博望侯乘槎而游,吾夫子乘桴而浮,仲尼固阨穷于四海,而张骞又功名之流也”。[15]299对唐宋文化的这一转折,中外学者多有所发现。鲁迅先生在1925年书写的《看镜有感》中,以一枚“海马葡萄镜”为例,指出了汉唐与宋明文化的差异。“汉武通大宛安息,以致天马蒲萄,大概当时是视为盛事的,所以便取作什器的装饰。”“遥想汉人多少闳放,新来的动植物,即毫不拘忌,来充装饰的花纹。唐人也还不算弱,例如汉人的墓前石兽,多是羊,虎,天禄,辟邪,而长安的昭陵上,却刻著带箭的骏马,还有一匹驼鸟,则办法简直前无古人。”“宋的文艺,现在似的国粹气味就薰人。然而辽金元陆续进来了,这消息很耐寻味。汉唐虽然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来事物的时候,就如将彼俘来一样,自由驱使,绝不介怀。一到衰弊陵夷之际,神经可就衰弱过敏了,每遇外国东西,便觉得彷佛彼来俘我一样,推拒,惶恐,退缩,逃避,抖成一团,又必想一篇道理来掩饰,而国粹遂成为孱王和孱奴的宝贝。”“不知道南宋比现今如何,但对外敌,却明明已经称臣,惟独在国内特多繁文缛节以及唠叨的碎话。正如倒霉人物,偏多忌讳一般,豁达闳大之风消歇净尽了。”[16]鲁迅先生博学多才,眼光敏锐,思想深刻,通过一枚汉代的“海马葡萄镜”,将汉唐与宋明的文化差异进行了入目三分的分析,更给宋代张骞地位的跌落和张骞形象的歪曲找到了深广的历史背景。在一定程度上也说明了唐宋之际张骞形象变迁的深刻历史原因。
中华文明在唐宋之际出现了较大的转型,张骞形象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汉唐时期,中华文明的重心在西北,陆地丝绸之路繁荣,国家向西开放,张骞精神受到追捧,张骞形象伟岸;宋明时期,中华文明的重心在东南,海上丝绸之路繁荣,国家向东开放,张骞形象受损。
唐代诗人笔下,张骞是“苦辛提汉节”的汉朝形象大使,是“许国不谋身”的大汉社稷功臣,是“寻源博望侯”的西域开拓者,是“只得灵槎送上天”的仙家神人。张骞在唐人心目中有着高大的形象。
宋代诗人笔下,张骞不仅是“博望昔所徙,蒲萄安石榴”的探险家,是“博望乘槎至”的仙人,更变成了“靡坏财力由斯人”的罪人,是“争残四夷国”的恶人。宋人诗文中的张骞形象被割裂,其中百折不挠的开拓包容精神被否定,使宋代的张骞形象失去了灵魂和魅力!
[1]彭定求,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96.
[2]傅璇琮,等.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3]唐圭璋.全宋词[M].北京:中华书局,2009.
[4]李纲.李纲全集:卷164[M].长沙:岳麓书社,2004.
[5]蔡襄.蔡襄全集[M].陈庆元,校注.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
[6]李弥逊.筠溪集:卷9[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3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7]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99.
[8]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9.
[9]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0]常璩.华阳国志校补图注[M].任乃强,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1]长孙无忌,等.隋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2]杜佑.通典[M].长沙:岳麓书社,1995.
[13]刘咰.旧唐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4]楼钥.攻愧集:卷75[M]//四部丛刊初编:第1147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
[15]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43[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6]鲁迅.鲁迅文集[M].海口:海南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王建科 责任校对:王建科 陈 曦]
2017-01-05
2017-03-14
梁中效(1961-),男,陕西武功人,陕西理工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教授,主要从事汉水文化与蜀道文化研究。
教育部社科基金项目“蜀道历史地理信息系统研究”(16XJC770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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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6-4005(2017)02-00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