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吹落星如雨

2017-04-13 20:29左岸枫染
南风 2017年1期
关键词:王府王妃

左岸枫染

初春的细雨笼罩着江南溪州,生意清冷的长街上,唯暮雨楼前排起了买酒的长队。

萧雨立在二楼上卷起珠帘向下望,目光停驻在一个身穿素白长裙的女子身上,正巧那女子仰头欲饮一口酒,两人目光相接时俱是一愣。

“黛月姑娘,你怎么来暮雨楼了?”萧雨斟一杯茶递给黛月,客气地笑着,眼底却一派淡漠。

黛月握住茶杯,声音难辨喜怒:“回来看看萧雨姑娘是否安好——原是守着溪州城最好的酒楼,过得风生水起呢……”她一顿,抬头看向那个倚在窗边的单薄女子,“今日是他的祭曰。”

萧雨避开黛月的灼灼目光,仿若未闻般一笑,伸出葱白手臂去接细雨,露出腕间一只破了小口的玉镯,“姑娘尝着萧雨新酿的酒,味道如何呢?”

黛月看向那个消瘦背影,沉默半晌才回答道:“唇齿留香。”

萧雨自顾自一笑,轻声说道:“这酒也有一个同样唇齿留香的名字,忘前尘。”

也许是因初春雨寒,黛月握住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她几番咽下嘴边的话,终究忍不住问道:“你还是什么都记不得?”

萧雨静静摇摇头,听身后的女子长叹一声后离去。她静静望着那个素白色的背影,渐渐消融在无边烟雨里,直到暮雨初霁,直到茶水转凉,萧雨颊边才划下两行清泪来,她喃喃自语:“碧云……我纵便是记得,又能如何呢?星桥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

萧雨是在五年前相似的一个春天,受伤失忆的。头痛欲裂的她在暮雨楼中醒来,缓缓侧过身子,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霍星桥。

晴空里一轮明月,月光将窗边颀长挺拔的人影,勾勒得如从画中来。

“你是谁?”她喘着气,半晌才吃力地吐出这几个字。

霍星桥闻言惊愕地转过头,看到榻上女子明亮的双眼,立即失魂落魄地狂奔过去“你醒了,你醒了?”

双手蓦地被那剑眉星目的男子握住,她双颊一红别过视线,清咳两声又问一遍:“你是誰?这儿是哪儿?”

不大的厢房蓦地安静,静到她听到他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而后藏起千般情绪告诉她,他名叫霍星桥,是怡南王府的二公子。这里是暮雨楼,他经营已久的一家酒楼,而她则是这里抚琵琶的乐师,前日不意从阁楼上摔了下去,撞伤了脑袋,所以记不得旧事了。

她在他温柔的声音里有些沉沉欲睡,她下意识攥住他搭在榻边的袖子,声音轻轻“那我叫什么名字呢?”

霍星桥声音暖暖:“你叫萧雨,‘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的萧雨……”

大病抽身而去已是夏末,参天的槐枝探进窗来,已有黄叶掺杂其间。

萧雨养伤的几个月里,她再未曾见过霍星桥。这曰实在无趣,萧雨见傍晚来给她换药的医女抿着嘴不愿搭理她,又瞥一眼未闭紧的梨木门,轻盈起身装作去取桌上的水喝,趁着医女低头摆弄药壶时,提起裙摆便向外

“哎呀——”撞上一堵温软人墙,她抬头,正好对上满眼愕然的霍星桥。

绮丽霞光在那个一身青衫芝兰玉树的男子身上漫洒,记忆之中有个同样光芒万丈的身影,萧雨有些眩晕的抱住脑袋。

霍星桥不动声色向后退一步,避过萧雨疑问满满的眸子,手却仍隔着长袖扶着萧雨,他看向追出来的医女皱眉道:“连个病怏怏的小姑娘都看不住?”

不等那医女惶恐认罚,萧雨伸手扯住霍星桥袖子道:“整日关在屋子里混吃等死,好人都能闷出病来,何况我这能蹦能跳的小姑娘?”

她说着,怕他不信般踮起脚原地旋了几圈,果不其然,两眼冒星地跌在霍星桥怀里,她立即便没了气焰。

彩云渐渐褪去,夜幕四合里霍星桥的双眸像天边最美的银星,他终究在她倔强的目光里无奈一叹,那语气着实宠溺:“好,准你出这院子——琴房在这条走廊东边尽头,隔壁便是我的书房。”

霍星桥待她着实温柔。

她受过伤加之数月不练,抚上琵琶弦时声如锯木。屋里的乐师们皱着眉不言语,倚在门边的他却一派笑意。

她又羞又恼,扔下琵琶扭过身去,问他笑什么,他却走过来轻轻抱起琵琶,轻拢慢捻抹复挑,行云流水。

弹罢一曲他挑眉问她如何,她笑眯眯的点头,“真好看!”

“你呀。”霍星桥正欲抬手揉揉那小姑娘的额头时,一串清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刚才那一支琵琶曲,可是萧雨姑娘奏的?”

萧雨抬眸,正瞧见那个丹唇贝齿的黄衣女子,身姿袅娜地走到霍星桥身边来。

“我是黛月,”黄衣女子冲萧雨爽朗一笑,近看时更是个模样娇娆的美人,“插科打诨的黛月!”

她此言一出逗乐了满屋子的人,萧雨瞥一眼霍星桥看向黛月时直达眼底的笑意,心底蓦的一顿,低下头道:“我时常在后院里听到前楼有位唱‘踏歌的姑娘,每每都是满堂喝彩,想来便是黛月姑娘吧?”

黛月微微一怔,旋即应声点头,又听萧雨轻声说道:“方才那一曲并非我奏的,是星桥。”

“呦,”黛月听到那句“星桥”时眸中划过微不可察的情绪,她好整以暇的看着霍星桥,“楼主何时改行做起乐师了?我听着方才那一曲很好,不若楼主帮我填了词,赠我一首新歌?”

那螓首蛾眉的女子近乎撒娇地央求着霍星桥,泯然众人的萧雨立在起哄的人群里不知所措,她强自镇定地笑着,看着黛月拉起霍星桥的手,两步消失在门边。

他原是待谁都这般温柔,对黛月姑娘尤甚。

萧雨这样想着,殊不知那暖融融的男子一转过回廊便抽出了手,蹙紧的眉头藏着难言的隐忍,他转过身对黛月淡淡道:“你不必这样我也明白……我只是忍不住想看看她。”

萧雨第二次看见黛月,是在霍星桥的书房里。

准确地说,那只是一幅圆月静挂梧桐梢的水墨画,落款“黛月如美人”五字,龙飞凤舞,仿若书写过千万遍。

“你在看什么?”

霍星桥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自知被捉了现形,萧雨倒大大方方捧起画仔细赏道:“画工不错,题字差了些——怎能是‘黛月如美人,我瞧着分明‘黛月是美人嘛。”

身后突然沉默,初秋的蝉鸣已寥寥,但此刻听在耳里却如同擂鼓,她战战兢兢转身,却被猝不及防抱了满怀。

她埋在他胸前,他身上仍有夏天的淡淡荷香,霍星桥附她耳边声音微微颤抖:“你记起来了?”

萧雨一头雾水地摇摇头,轻声问道:“记起什么?”

霍星桥一怔,立即松开手转过身去,“你曾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是我失礼了。”

秋风涌进房门洞开的屋中,萧雨凝望着霍星桥仓皇逃走的背影,一阵难以言说的酸楚在心底蔓延。

她有时当真很怨怪这样的自己,忆不起旧事便不忆,却又放不下这个似曾相识的人。

她也怨怪霍星桥,分明留恋着黛月姑娘,偏偏总要来撩拨心如止水的她。

总要她生出一些错觉,仿佛自己便是那个温柔男子藏在心底的心事。

萧雨一直以为霍星桥是个养尊处优不知愁的王孙贵冑,整日只知诗酒花茶,长居暮雨楼中直修出一身仙气来。

而那些他讳莫如深的事,她还是听黛月说起的。

那是七夕前一天,萧雨如旧提着小篮在后院采摘红豆,霍星桥爱吃甜食,秋里红豆糕最是好味道。

“我有时真是羡慕萧雨姑娘。”

萧雨抬头,看见方唱罢一曲,穿着一身如火长裙的黛月倚在廊下,柳眉斜入鬓、樱红点绛唇,那是个一年四季都能与天争艳的女子。

萧雨清浅一笑,收回目光仍一心一意摘着枝头红豆,“这暮雨楼里谁人不赞黛月姑娘,遐迩闻名有倾城之姿,”萧雨侧身去摘另外一枝,避开黛月的视线,“还独得王府二少爷恩宠,如今怎反来羡慕我呢。”

“王府二少爷?”黛月一挑秀眉,看着那个满目茫然的女子并非言出尖酸,只得撇撇嘴,向她讲起霍星桥的旧事。

霍星橋本是老王爷霍英膝下长子,只因庶出又迫于出身宰相府的王妃施压,在嫡长子霍云松出生前,他都被关在不能见客的后院里,出身平头百姓的母亲体弱早逝,于是这没人管顾的孩子,守着一个十步见方的小院整整四年,早熟得让人心疼。

王府护院肖良可怜这孩子,私下里教授过霍星桥不少防身武艺。每每买来好吃的甜糕,那小少年总会抬头暖暖地叫他一声肖叔,笑得洒脱又坚忍。

然而事故发生在霍星桥十六岁那年的七夕,月亮被铅云吞噬,夜色浓稠得几欲掩没真相。

那晚服侍世子的老奴在烟花四起时趁乱摸进后院,杂草丛生本就易燃,何况那老奴还撒了几大包火药。

是啊,庶出少爷后院玩火自焚,怕掬一把同情泪的人都没有,这偌大王府,一向冰凉得可怖。

为看烟花早早便爬上院中参天梧桐的霍星桥,冷冷看着火苗一点点窜起,看着那老奴望着熊熊大火满意一笑离开,这才站起身向尚未着火的府墙纵身一跃,却不料此间因吸入过多烟气,体力不支滑下高墙摔在王府外,正好晕倒在一树灌木丛里,死里逃生。

而当翌日霍星桥踉踉跄跄再回到王府时,才听说肖良为寻他已葬身火海,尸体都己成焦灰。

那天他跪在厅中,听上座里父亲训斥他顽劣不思读书,如今连院子都因他贪玩被烧了,以后岂不是要揭竿造反;他瞥一眼端坐一侧一派悠然的王妃,锦衣华服下蛇蝎心肠,忆及往日总站在他身后那个善良的肖叔——却是不在了。

那天霍星桥一改往常沉默寡言的模样,腾的站起身将手一伸,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既然父亲已知晓星桥种种劣迹,不若直接给我黄金千两教我老死在温柔乡里,儿子必感恩戴德!”

老王爷气极,旧事涌上心尖破口便骂:“你母亲当年如何的温婉贤淑,怎的养出你这样的纨绔膏粱!去账房拿了钱,滚出怡南王府!”

“慢着,”一语不发的王妃突然叫住大摇大摆往外走的霍星桥,浓妆之下一双眼深藏毒辣,“出去了也别忘了你王府少爷的身份,别给你父亲,还有你世子大哥——云松,丢人。”

“人都道溪州城里属王府二少爷霍星桥最逍遥,坐拥最好的酒楼曰进斗金,却不知他要管自己的弟弟叫一声‘兄长,有家归不得,还整日的提心吊胆。”黛月话到尾声越来越轻,因为即便透过丛丛红豆,她也注意到那个恬淡的绿衫女子,清丽的面颊上早已遍布泪痕。

是日,七夕。

暮雨楼宾客满座,却满满当当都是女客,也是一副奇景。

姑娘们也心知肚明,如此良辰如此夜,定然是为了一见霍星桥。

前台上掌柜小厮歌姬舞女忙做一团,一向闲散慵懒的黛月也一头汗,因为“众矢之的”的那个男子,偏生没了人影。

“我新做的红豆糕,让肖叔叔也尝一尝。”萧雨在暮雨楼后的小山上找到霍星桥,她伫立在他身后,看着那个跪在衣冠冢前的人,缓缓将一杯清酒撒在坟前。

“你怎么找来这里的?”霍星桥接过萧雨手中食盒,嗅到糕点香甜的味道时怔了一瞬,但还是利落地码在了碑前的青瓷盘里。

“黛月姑娘对我讲了你的旧事,听闻今天是肖叔叔祭曰,我又见你前几曰在书房里总是站在窗边向这边望,便猜测是这里。”萧雨恭敬地跪下磕头,“我虽不记得生身父母,但料想星桥视肖叔叔如亲人。也不知肖叔叔可有后人没有,星桥不妨接来身边照料,也算作报恩了。”

明月从云里探出来,秋风带起衣袂在身后翻飞,霍星桥沉默久久,才注视着萧雨道:“我是将她接来了身边……但并未照顾好她,反教她身陷险境,为我险些丧了性命。”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呢?她可曾怨恨你?那你该怎么办呢?”

她有些焦急地蹙眉,心想着无论如何她也该帮他做点什么,却见霍星桥释然一笑道:“你问的这些我一样都回答不了你,”他伸手揉揉萧雨的额前碎发,笑意愈发温柔,“可我晓得,此生便是拼却性命,我也不会再教她有丝毫闪失。”

萧雨沉浸在那比春风还暖的笑容里,轻轻握上霍星桥因在秋夜里跪了许久而冰凉的手。

那时霍星桥有些恍惚,抬起另一只手想摸摸那张刻在心底的脸——

“合着楼里三千弱水,楼主只在这取一瓢饮呢?”

黛月气喘吁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霍星桥一愣,立时便抽回了手。

黛月走近时才瞧见肖良的墓碑,忙敛去笑闹换上肃重神色,却在将要叩拜时被霍星桥拦住,他扶起她,将自己的长衫披在衣着单薄的黛月身上,仿若未见身后小姑娘一脸落寞的神情,拉起黛月便往回走,怕萧雨听不见般,一边走一边高声道:“秋夜地凉,你跪一会儿着凉了可怎么好。”

那时心中是有委屈和羡慕的,只是一想起那个表面风光无限的男子心里却千疮百孔,萧雨便认输了。

她希望他好,哪怕他想守护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这年寒冬出奇的冷,十年未雪的江南落了场罕见的大雪,城外深受灾害的难民往城里涌,萧雨买了新衣往回走,正好救下偷了馒头被捉住的小少年阿靖。

坐在精致的绣床上,阿靖难为情地用双手护住双脚,声音如蚊地对那个眉目如画的善良姑娘说道:“萧姐姐,我身上脏。”

萧雨提来一壶热水倒进盆里,语气温和地说道:“你把被子盖好,先在被窝里暖暖,等水凉些再过来洗,我瞧你身上有不少冻疮,洗好了我给你上药。”

小少年正要出言感谢,却见门外冲进来一个满目孩子气的大少年——

“听说萧雨带回来一个男子,可是什么旧相识的朋——唔,”霍星桥看到床上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孩子时蓦的一顿,看向一脸错愕的萧雨,有些尴尬地挠挠头,话锋忙转,“有什么需要的,我可以帮忙。”

萧雨“噗嗤”一声笑出声,看着那个平曰里万花丛中过的男子红了耳根,她上前紧一紧霍星桥的披风,收敛笑意正色道:

“我没有什么需要,可大街上那些快要冻死的小孩子,却当真需要一个暖和的屋子。”

他亦模样认真,冲她重重一点头。那个冬天暮雨楼卖光了所有的好酒,筹得的钱全数买了米粮被褥和衣物,乐师剪短彈琴的指甲洗手做羹汤,连黛月都卸下红妆,带着那些尚有大好未来的少年们诵读诗书。

只是万人传颂的善事传去王府深院却引来阵阵咬牙切齿,王妃想起白曰里老王爷听说被自己驱逐在外的儿子,做了这些好事后满眼的懊悔,她便心惊不已。

当年她已因一时疏忽,教霍星桥的母亲勾去丈夫的心,她如今不能再任凭那贱人的儿子,毁了自己儿子的锦绣前程。

深夜里王妃掐灭床头最后一盏烛火,摸一摸枕边的一支金钗,静静睡去。

霍云松携一众王府家丁浩浩汤登临暮雨楼,是在腊月底。

冬末的江南虽有微寒,但灯火辉煌的酒楼里却四季如春,可霍云松却仍将身上裘氅捂得严实,生怕受了脏一般。

霍星桥行礼,言语也是滴水不漏的恭敬,即便被刁难着跪了许久,也是一派悠然。

霍云松在两厢对视里有些沉不住气,轻咳一声后说道:“父亲年事已高,甚是想念离家的几个孩子,特嘱我将你们亲自接回王府,一同过个新年。远嫁帝京熹微城的长姐已在路上,万万不能比住在家门口的兄弟早进门吧?何况母舅家有一位芳龄二八才貌双全的表妹,等着见见二弟呢。”

“兄长既已言此,星桥岂有不回之理,”霍星桥兀自站起身,拉过立在身后的黛月,笑得腼腆,“正巧我也想带黛月回去给父亲母亲见见。”

“啪——”一只茶壶冒着滚滚热气碎落在萧雨脚边,滚水浇在手背上瞬间通红一片。

“对,对不起。”萧雨将手向身后一背,腕间的镯子磕到桌角留下一个小口,她垂下头咬着唇向后院跑去,霍星桥眼中一闪而过的心疼全数落在了霍云松眼里。

“那倒是不必见表妹了,”霍云松徐徐吃一口茶,“二弟这暮雨楼果然藏美无数,方才那砸了壶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可会唱曲?不如趁着新春,请来府上热闹热闹。”

霍星桥的眸光蓦的冰凉,黛月见状忙上前引过霍云松视线巧笑道:“那本是个弹琵琶的小丫头,方才还堪堪烫坏了手,白白带进王府腌臢了身份贵重的人。我倒是这楼中最会唱曲的一个,若是不信,世子爷只管瞧瞧。”

霍云松一笑,淡淡应一声“好”,起身便大步流星往外走,与霍星桥擦肩的一瞬,眼神里满是轻蔑。

暮雨楼里瞬间陷入一片寂静,霍星桥两步追到萧雨房门前,却终究垂下了推门的手。

他静静靠在门边,一如萧雨养伤的六个月里他日日夜夜立在此处守着一般,听屋里的女子一遍一遍弹着那天他弹给她听的曲子,听那小姑娘流尽眼泪伏案睡着,他这才轻轻走进屋里,将萧雨小心翼翼安放榻上,掖好被角,在她颊边印下绵长一吻。

霍星桥带着黛月回了王府,王府上下一片虚伪的恭贺声里,霍星桥反倒在那个缠绵病榻的老人眼里,看见了几分真情。

老王爷拉过星桥细细端详许久,又看了看一旁的黛月,迟缓地说道:“是你中意的,便好……管他什么名门闺秀,望族千金呢……星桥,我的儿啊……父亲对不住你……”

“爹……”

霍星桥被老王爷拉扯着低下头,听自己的亲生父亲附在耳边字字惊心地说道:“趁早离开王府,别和你可怜的母亲一样,被那个蛇蝎毒妇害死……”

说罢,老王爷心愿已了般昏倒过去,霍星桥忙探鼻息,索性性命无忧。

父亲,我早就知晓此事,那曰娘亲将我藏在柜子里,我亲眼目睹王妃带着人来灌我娘亲毒药。只是我未曾想到的是,原来父亲你也知晓,却依然放任别人伤害了你心爱的女子。

跪在榻边的霍星桥缓缓抽出被老王爷攥紧的手,面无表情地磕头,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正月初一,大红的喜气弥漫王府,只是还未来得及听一轮炮仗,东院里便传来哭天抢地的响动,接着便是霍云松带领护院气势汹汹地赶来西苑,长剑向霍星桥的房门一指:“狼心狗肺的东西,竞毒害你生身父亲!”

房里烛光微亮,半晌不见有人出来,霍云松立即上前踹开门,却瞧见霍星桥正坐在桌前悠然喝茶,黛月在一侧乖巧地绣着一方丝帕,眸也不抬一下。

霍云松见状愈发怒不可遏,运了十分气力向霍星桥刺去——

“锵——”

黛月银针一甩,四两拨千斤地打飞了长剑,霍云松骇然低头,虎口己震裂出丝丝血迹来。

“大哥这不问青红皂白便来先斩后奏,当真枉顾王法了么?”霍星桥饮尽最后一口茶,起身目光阴冷地看向霍云松,“我娘的祭曰还有十曰才到,你急什么。”

霍云松大骇,转身欲逃却堪堪被霍星桥一把掐住脖子摔翻在地,他惊恐万分地想喊院子里的卫兵,却看见数十条鬼魅一般的人影从四下里围上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五十人的护院卫队全数倒地。

那是霍云松即将断气的前一刻,他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只绿莹莹却破了个小口的镯子来,那一瞬脖子上的手确实一松,但旋即却被掐得更紧了些,他听到霍星桥震人心魄的怒吼:“她人在哪里?!”

“在我这儿!”

十一

回答那一问的是王妃,四人的轿子穿过暮雨楼的杀手停稳在门前,黛月警惕地一跃上前,拿起霍云松的长剑挑开轿帘,正对上王妃阴测测的眸子,和躺在王妃怀中睡意安详的萧雨。

霍星桥眸子一沉,松开手转而扶起霍云松,轻拍去霍云松身上的尘土,声音冷冷道:“大哥真是好手段,不过好像抓错人了。”

“抓错人了?”王妃高声一笑,从发间拔下簪子便向萧雨左肩一戳。

萧雨吃痛惊醒,晕晕乎乎四下一看,视线停驻在那个身有暖光的人身上,眸光蓦的安稳。

然而紧接着,萧雨却看到那个平曰里只会写诗作画弹弹曲的男子,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瞬间刺在身侧人的腿上,霍云松凄厉地哀嚎一声跪倒在地,霍星桥冰凉透骨地说道:“不该抓的人,自然是抓错了。”

王妃立即收回掐向萧雨颈间的手,多年的雷霆手段终于在这个比自己还无情百倍的男子面前败下阵来,她恨恨地说道:“当年害死你母亲的人是我,你可以要了我的命,但别伤害我儿子。”

霍星桥瞥一眼那个肩上一片殷红面色惨白的小姑娘,血迹未干的匕首又刺进霍云松的胳膊,鲜血瞬间溅满半边脸,霍星桥盯着已近崩溃的王妃沉声道:“我肖叔的命,又由谁来偿?王妃娘娘,你转头看看你身后那几个人,可还眼熟?想不到老王爷几房妾室早夭的孩子竟然还活着吧?因果报应,你和你儿子,都不得好死!”

“这丫头中毒了!”王妃发狂地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扯住萧雨的头发,不让她跑向霍星桥,“这解药只有我有,不想让她死,就放了我和我儿子!”

十二

那晚实在太过漫长,漫长到第二天萧雨在王府后院的梧桐树上醒来时,仿佛世间人事几新,有些悄然逝去的东西,全然无法挽回。

她昏昏沉沉坐在曾经被烧毁半边却仍倔强生长的梧桐树上,解开绑在腰间的麻绳,想起前一天上街采买时被人从身后捂住口鼻瞬间便没了知觉,正欲细想时,却见大批的官员从王府正门涌了进来。

她有些慌张地爬下树从后墙翻出去,越过墙的一瞬,恍惚间看到一个青丝高束的玉面少年,站在廊下冲她暖暖一笑。

她一路踉踉跄跄跑回暮雨楼,老远便瞧见自己昨日还亲手挂上大红灯笼张灯结彩的酒楼,被重重叠叠的白绸素裹,看到黛月一身素缟地从楼中走出来,她立即狂奔过去,一颗心狂跳不止,“出什么事了?”

“他死了,”黛月一张口,流干的眼泪再次盈眶,“霍星桥死了。”

黛月告诉她,那之后王妃以解药相要挟,霍星桥终究妥协。他扣押着霍云松走到轿前,便是在他全心只盯着王妃动作的时候,他接过来抱在怀里的小姑娘,目光一凛拔下自己肩头的钗子,直直插入了霍星桥心脏的位置。

与小臂齐长的金钗,只剩尾部镶嵌着的明珠露在外边,霍星桥反应过来那是个假扮萧雨的杀手时,为时已晚。

自知一切已无力回天,他推搡开所有上前搀扶他的人,不管身后那些与王妃有深仇大恨的人们将那母子两千刀万剐,他一意向前跑,凄清的聲音划开浓浓夜色:“你在哪里……阿月!阿月……”

清风徐徐,星光漫洒,一切美好得如同那个小姑娘明媚的笑靥。

霍星桥终究倒在了后院的梧桐树下,至死都不晓得,他最后离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子那么近,却又那样远。

十三

萧雨并不清楚自己是哪一天记起了全部往事,她一步步走过暮雨楼训练杀手的地下密室,一寸寸抚摸书房暗格里她的每一张画像,写满她名字的每一张纸,然后一点一点想起来。

想起五岁那年高她足足有两个头的束冠少年在残破草窑里找到她,一把抱起她笑融融地道:“你就是肖叔家的黛月吧,跟我去暮雨楼,我照顾你一辈子。”

她原本极为厌恶那种命令式的语气,但那眼睛里有星光的少年,她全然拒绝不了。

霍星桥本是不准她习武的,但几经王妃派人暗杀之后他终究松了一口气,许她练些防身的功夫。可她想护他,想像自己父亲当年出于善良和道义保护这个温暖的少年,虽然她那时并未察觉,想成为他手中最无坚不摧的盾,何尝不是出于心底的爱慕。

而她失忆,则是在一次随霍星桥出城踏春时遭遇一群杀手,为保护霍星桥被人击中脑袋所致。

再醒来,曾经武功居她之下排暮雨楼第二的碧云,悄无声息改换了她的名字,原是霍星桥不想她再出事,索性教她改名易姓做一个小小乐师,只弹琵琶不碰刀剑,在他深情又自持的庇护下,余生安好便好。

“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

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萧雨抱着那本悉心装订的描绘了她每一日音容笑貌的画册,瘫坐在地,渐渐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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