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严隶,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人。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现居北京。中国作协会员。主要作品计有:长篇小说《锁沙》《野沙》,长篇纪实散文《和春天一起来到映秀》。
读《拉萨河水泛金波》让人不由想起《魂断蓝桥》和《山楂树》这两部电影,是因为,它跟它们一样,讲述了一个凄苦的爱情故事。所不同的,后两个故事就是各自以发生地为画布,而《拉萨河水泛金波》是将一个发生在现代都市滚滚红尘中的爱情故事写意地描摹在清凉世界雪域高原的大地上。这幅用笔别致的图画让我们看见在不可以有思念的地方发生的思念犹如穿肠利剑。
杜文娟文字的精彩在于用那么淡淡的笔触写出了人生的万箭攒心之状。淡笔首先体现在爱情的发生上,分明是前世之缘,却来得那么浑若落花全无意。故事女主角夏侯宁和男主角祝文山都还是少年时候,“她是西安一所卫生学校即将毕业的学生,他是一所大学大三的学生。”一个周末,女同学凌霞邀她去他就读的那所名校找老乡,由此两人初识——他是凌霞老乡的同舍学友,那天跟着一起来接两位造访者。在那大学校园里,“正当夏侯宁陶醉得不知方向的时候,凌霞已经与两位男生打招呼了”,其中矮而精干的一个,就是她的他。
可怜女孩当时浑然不知。两个人这次其实话都没有说一句,只是“她看了一眼他……微微地笑了,他也微微地笑了,都有些羞涩。”这是在她吃着他递来的已剥好的香蕉的时刻。香蕉是她俩被引领着进了他们的宿舍后,凌霞的老乡陪着她们说话的时候,他跑出去买回的。
走的时候,他俩送她俩,有一个让她回味一生的细节:“顺着大学南路一直走,一直走。矮个的同学离她很近,差不多肩膀挨着肩膀了。”
他俩一直送她俩到学校的大门口,才挥手告别。
这件少男少女间寻常之极的事之所以在夏侯宁心里留下深得一生都抹不掉的印迹,是因为,他匆匆地跑出去买回来又殷勤地剥皮后递到她手里的香蕉,是自幼生长在大山深处的她人生吃香蕉之“第一次”。随后离去时两少年的相送亦然。“被人护送,而且是男生护送,也是人生第一次。”
“这种感觉有些奇妙、有些好,但好在哪里,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就是因为这些吧,当就要毕业了,她满怀着对度过三年学习生涯的卫校的不舍之情,有些惆怅,有些忧伤地,在“又一个周末”,独自信步走出校园,漫无目的而行时,竟来到了那棵丁香树下。就是初遇他时的那株长在他所就读大学校园里的丁香树。
人生的美丽和悲哀都在于,偏偏这个时刻,她在欣赏从没见过的凌霄花时,那位偶尔念及的矮个子男生出现了。
“就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的,一双眼睛就出现在花的那边、绿叶的那边、阳光的那边。近了,再近了。天啊,竟然是那位矮个子男生的眼睛,真实的眼睛……她屏住呼吸,几秒钟前想着的人怎么就出现在现实中了呢?那眼睛也迅速发生着变化,由随意变得惊愕、惊诧、惊喜。四目对视,喜悦繁盛。”
凌霄花也是由他告诉,她才知道的花名。看见这种花,也是她的第一次。
他又与她并肩走着了,使得她内心那么甜蜜。“夏侯宁有些羞涩,但这是真话,只要是真话,就不应该难为情,但她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毕竟是长这么大第一次单独与年龄相仿的异性相处,第一次单独与一个男生近距离说话。”这一连而来的两个“第一次”,还有那串珠似的串在一起的“羞涩”“难为情”“不好意思”三个近义词,都让人清晰地看见单纯少女心中刹那涌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浓浓甜蜜。
还是顺着大学南路,他送她回校园。恰满天彩霞热烈染着,这晚霞就成了她这记忆永远的底色。就是这个时候,她知道了他叫祝文山,也让他知道了她是打小在山区长大。
他的班级就要去四川参加社会实践活动了,大约要两个月时间。回来时她已毕业回家乡了。
道别的时候,约好,她给他写信,他就知道她的地址了。
本来这也是寻常得可以转身就忘掉的事情,要不是后来,几年后的一天,他“把衣服裤子脱下来顶在头上涉过河”来她的家乡看她,这次不期而遇庶几不会成为“图画”中的场景。他来看过了她,却也没让故事精彩地发生并继续。只是又留下了一个日后时常毒瘾发作似的折磨她的记忆情节而已。如果当时她知道自己日后将为此饱受折磨,相信她一定不会让自己错过他的。那时候她是青年了,却还是懵懂的。所以会因为困于一张几元钱的车票,就阴差阳错成为大鹏的妻子,开始了几乎与幸福无关的人生。
打打吵吵着度过一生的男女,都绝不是与幸福有关的人。
如果她不曾遇见过他,她与大鹏会不会最终能够磨合出一些儿和諧呢?
更糟糕的是,再后来,身为大鹏妻子的她,竟与也已为人夫的他搞了场“一夜情”——那种罪恶之花才会有的极致盛开之状,那种足以将之后生活的甜蜜一网打尽的缠绵。
当他尚未娶,她尚未嫁,两人都是青春饱满自由身,他涉水而来看她的时候,因为她的宿舍简陋,不得已两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了半宿,都什么也没有发生。所以对这次在各自都成了家已步入中年之际他们的这场出轨,让人不知该说什么。
毕竟是错了。需要遭受惩罚以消业障。上天之罚似乎就是让她想他,时时刻刻地想,点点滴滴地想,患了病似的想。她在女儿出国发展、大鹏全力经营着公司的时候,独自跑到遥远的西藏去当雪莲花儿童大病救助基金会志愿者,让人怀疑就是这潜在心底仿佛已经是脏腑的一部分了的思念所致。
她是想靠这样的办法消减思念吗?因为雪域高原是被佛教文化彻底覆盖着的圣境一般的土地,人到了那里就会被净化,使心里的贪嗔痴尽去,从而不再受思念之苦。因为她懂得在圣境中人不可以有凡夫之欲,以为自己能够借助环境的力量达到 “放下 ”。
还是为了到那个遥远的地方去不受干扰地尽情享受思念呢?这件不可以在家乡进行的事情,在那千山万水之外便是没有了危险性,而可以放任为之的——在远离祝文山的世界屋脊西藏高原,她可以那样走在拉萨的八廓街上,坐在能望见布达拉宫金顶的玛吉阿米餐馆二楼的茶座上,在通往藏北草原崎岖的道路上……随时随地、自由无拘地念他想他回忆曾经的她和他。而再不用害怕会因此控制不住自己朝有他的地方走,渴望能够去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他一眼。
这些都是作品中能见“淡笔”之功的地方。她把他那样地深装在心里,以至从路遇的康巴汉子眼神里能看见他的眼神;在餐馆里,当甜茶端来了,要先倒满一杯放过去给假想中坐在对面的他……可是表面上她却一派若无其事,优哉游哉地观街景,不厌其烦地摩挲小小酥油灯,不置可否地对着服务员小姑娘轻笑……甚至连一个描述相思煎熬灼痛色彩浓烈的词语都不见。
还有对于西藏自然风光、民俗文化、市井生活等等不惜铺陈犹如工笔风俗画似的描述,都是巧用“淡笔”的明证。因为恰是它们托出了夏侯宁心里密簇如织的思念。为什么杜文娟要那么细密到烦琐地写主人公在雪域高原做志愿者过程中的那些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和几乎跟主题无关的情节呢?让人觉得,就是因为这么做可以抵挡人内心的思念。
但她终于没有战胜它,在注定的那个时刻,她掏出手机拨打了祝文山的电话。她这本来是为了帮助“非公募”的雪莲花基金会募所亟需的医药器械才有的行为——祝文山现在当老总的那家大公司有医药器械的生产业务——却因为怕给他添烦累,到底没有把恳求说出口。
如果她表示了这个意思,从而让自己的这次在相隔若许年后终于拨打了他电话的行为具有充足而高尚的理由,那么后来,当她回家乡后,西藏那边负责基金会工作的格桑接到从西安运来的,发货人名字是她的满满一车医疗器械这件事,就不能成为祝文山之彻底失忆,是由与她相仿佛的折磨了他一生的思念所致的证据。我们就可以做另外的猜测,比如将他这个从喝酒上得的毛病,完全归咎于他身为需要推杯换盏应酬不已的一家大企业的老总这个缘故上头。
他一直都并不知道她的家也搬来了西安,就跟他住在一座城市里。她时常透过公交车窗玻璃看见路边巨大广告牌上映着的他的照片,从他的企业大门外经过。
这次,他为了從容地跟阔别经年终于得了音讯而可以见到的她相聚,提前10天就做日程安排,却是偏偏在就要相见的时候,宿疾突发,彻底失忆。
如果不是发生这样的悲剧,两人这次真的见了面,那以后怎么办?显然这是他和她都不曾考虑过的问题。这时刻他们一心只想着见面的欢喜,只盼着那个时刻快些,再快些来临,而完全顾不得其他。这就是上天如此落下句号的缘故吧?因为,这时候,分明他们是不可以再见面了的。天不允许他们再相见了。
他以她的名义发去西藏的那一车医疗器械,足以说明她为他而几乎付出一生是值得的。她的这样“淡笔”地想了他几乎一生,也足以说明他为她而失忆是值得的。
只是,他这样彻底失忆了,之后的日子怎么样再往下过,便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题目了。
杜文娟以区区几万字的篇幅写透了俗世凡人的悲哀。
这个故事给人的悲哀更在于它具有特定时代里的普遍性。半个多世纪以来,尤其改革开放三十年里,在中国悖离传统文化意识形态下,有多少人误走了这样的人生!与许多谬托知己、付出而不值的芸芸众生相比,祝文山和夏侯宁算是聊可自慰呢!凄凉至此,唯有救赎,是迫在眉睫别无选择必走的路!这是杜文娟的幽幽讲述对社会美好和人心安宁具有意义的贡献所在。
责任编辑 张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