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玉忠

2017-04-13 19:16
滇池 2017年4期

果玉忠,彝族,1984年1月生于云南牟定。有诗文在《边疆文学》、《滇池》等报刊发表。现居昆明。

亲人

那个大清早拿把长竹帚

扫大街的人,像是我的大伯

我熟悉尘埃中的那一头白发

被晨雾压着的轻咳和声声叹息

餐馆里端翻了盘子挨骂的女孩

像是我走散多年的妹妹

用歉意抵消怒骂,说不好普通话

开着大卡车嚼话梅醒瞌睡的男子

像是我哥哥,奔波苦作乐,努力活

而天麻麻亮,在单位樓道里保洁的妇人

像是我的姑妈,低眉顺眼悄无声息

有时候,我甚至看见我的母亲

在街边人行道上卖红薯,城管正在走近

还有我的三个舅舅,六个表兄妹

我也经常看见他们,来来去去忙忙碌碌

这么些年,我和亲人们共用一个城市

但从不相认,从不交谈,藏好底色

状物之悲

写小庙,十里八乡都在崩塌,残片飞扬

松木易朽,荒草丛里的蝼蚁才是胜利的愚公

祭坛退回到尘土里,让香烛黯淡

写那些壁画,写儿时的鸡首无眼人

或三尊怒目者的铜铃。给它们吹一口气:

来呀!我们饮酒作乐

一坯土里的千军万马,无法喊出

可悲啊,我状物的前半生,偏执于

流水,白云,乡间流窜的冤魂

却只留有半个身子在故乡,像个野鬼

一直以来的誊写,把我自己搬空,写旧

丹药

——给老李

南山太远,尘世又太过浩荡

放马是不可能了,混迹倒绰绰有余

好在青山并不阻止我们一遍遍

梦中还乡:土地、母语,挣扎的瓦楞草

可以指认的还有麦子和韭菜

没有《论语》,我们也分得清楚

让人愧疚的是:多少年了,作为夫子

的门徒,我们不辞不赋任泥沙俱下

在族谱里隐姓埋名。而你的笔名

早已荒芜多年。你曾对着一面湖水

描摹曹孟德的诗章,幻想吞吐水之淼淼

“要是在魏晋,肯定会有一片竹林

愿意接纳,像黄昏接纳倦鸟”

哦,任何时代都有人在尘埃中

种菊饮酒,用一生提炼一颗自救的丹

病中吟

胸口有鲫鱼游过,它的脊鳍

划过我的肝脏。医嘱言:“一条溪鱼

胸怀大海,本就是死胎。”

而我喂养的病痛,是另外一个怪胎:

习惯沉默割锯,精通隐身潜伏

秋后算账。许多年前,我还不谙

交换规则,不懂债务和业报。我吃辣椒

整夜纵酒高歌,但拒绝海水的咸

也曾在孤寂中拍打流水的壁垒,企图留下

一条鱼的波纹,以及它稚嫩的傲慢

如今——

空留一个乳名,缘于某种淡水鱼

哦,扣押我们,让我们屈服的是另一种网——

海被证实只是人的深渊、幻影和替身

满世界的刀俎啊!只有等着下一个临渊人

纵身一跳

“你在内心掩耳盗铃,鲜读经书

妄图用成语回击偈语,你无药可救”

夏夜

在我的家乡,死去的人

会化成蝴蝶、灯蛾,喜鹊

房前的蜈蚣、房后的菜花蛇

——甚至是蚂蚁和毛毛虫。万物

一切。家里的,家附近道路上的

三炷香请出,或者敬畏避让

今年夏天,一群聒噪的青蛙

霸占了老弱病残留守的乡村

此起彼伏的叫声,像诉苦

又像是哀嚎。一些走四方的乡党

一直没有回来,一些信件石沉大海

每一只企图从田间蹦到院子边的青蛙

都让守家的人,心惊肉跳夜不能寐

晚餐诗

晚餐中,黄昏应该慢下来

应该模仿霞光下喝水的小鹿

应该有一种古老的仪式,低垂翅羽

让风过街道,雨打芭蕉

让茶叶舒展筋骨,酒在杯中散打

花瓶中,无名的蓝色小花,不去深究

之后,我们拨亮头顶的那盏暗灯

坠入一天中最柔情似水的页面

借用圣书的崇高句式——

在夜晚悲伤的人将终生悲伤

在尘世,我们要用好那些虚无的光

潜水

你从来不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

腰部的赘肉在加速

惶恐和惊愕却丝毫未减

风雪像刀刃,一天天雕刻

一堆俗肉被输入血液加入骨骼

几根枯骨拧紧偏向中年的指针

这样的比喻你从来不言自明

但一生是如此的漫长

仿佛漫长的闭气潜水练习

少有人能够站在河流外

置身事外地发出感叹:

逝者如斯乎

草在长

云朵悬停在高空中

种植棉花的人赋闲隐去

蓝玻璃在增加它的深度

如果有风吹起,铺陈的白

密谋中的雨滴,都将颗粒无收

向下,空气空出更广阔的虚无

再向下,燕子疾飞,捉虫

在半空俯冲,翻转,剪裁出

灰褐色的季节,轮廓和步调

再向下,树叶装点着盛夏

铁青色枝干暗含火焰

如果再向下,是低处的人群:

光着膀子,纳凉抽烟散步聊天

哦,这样一个季节

一切都在上升,拔节

作为人群中的一个

你在低处,打发着一天的日常

身旁更深的草丛里,草还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