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凡舒
从“妖魔化”到“榜样化”:对亚文化收编方式的嬗变
□ 周凡舒
20世纪80年代以来全球政治环境变化,互联网及消费主义勃兴,使得在此基础上产生的新亚文化群体出现了诸多与此前不同的特征,对伯明翰学派的亚文化的阐释提出了挑战。随着青年亚文化的后亚文化转向,主流文化对亚文化的收编方式亦发生了从强硬到缓和,从“妖魔化”到“榜样化”的转变。
亚文化;后亚文化;意识形态;收编
“亚文化”(subculture)这一概念,最早由芝加哥学派在20世纪40年代开始使用。芝加哥学派从城市迁移、偏离和生活圈角度来描画亚文化身份,通常以经验主义和民族志学的方法去接近青年亚文化群体,这一些列研究为青年亚文化概念注入了“生动而具体的社会生活内容”(安迪·班尼特等,2012)。
20世纪70年代起,对亚文化的研究进入了“伯明翰学派阶段”。由于将“阶级”维度明确地引入了青年亚文化的研究,并且重视青年亚文化实践的“仪式抵抗”意义,伯明翰学派的研究使得各种青年亚文化风格的丰富政治文化内涵和活力得到了释放。但一直以来,伯明翰学派对青年亚文化群体都寄寓了过高的政治热情,直到1960年代末,伯明翰学派的代表人物迪克·赫伯迪格在他的名作《亚文化:风格的意义》(1979)当中,不无遗憾地承认:现有的所有亚文化风格的抵抗性,最终都会被时尚工业所收编或者商品化,都会失去战斗锋芒而变成折中的东西。
20世纪80年代以来,全球政局的巨变,阶级意识衰落,资本全球化、消费主义浪潮勃兴以及全球范围内互联网文化对日常生活的不断渗透,使得在此基础上产生的新亚文化群体出现了诸多与前不同的新特征,对伯明翰学派的种族及阶级亚文化的立场及阐释都提出了挑战。
后亚文化(post-subculture)一词最早出现在1987年,被用来概括伯明翰学派后的青年文化现象,旨在阐释亚文化人群在多变繁复的新传媒时代和日益普泛的文化符号消费时代所产生的身份混杂现象(安迪·班尼特等,2012)。在后亚文化学者看来,当代的青年亚文化社群已演变为碎片化、混杂性、短暂性和“无关政治”的“流动身份”。
伴随互联网勃兴产生的青年亚文化跳脱了原本单一的形象而愈趋多元:迷文化、自拍、表情包、耽美、二次元、弹幕等,各类青年亚文化层出不穷、此消彼长,在外延及内涵上都发生了根本转向。赫伯迪格笔下的朋克族是“安全别针与塑料衣、既令人畏惧又让人着迷的缚皮带与绳索”;而当下的青年亚文化主体却并不借助这些出格的“行头”来表达亚文化的“风格”和意义,而更青睐使用新的技术手段表情达意,将真实的形象以匿名的方式掩藏在网络空间里。后现代社会的流动性和碎片化特征,让后亚文化失去了可视性和可辨认性的空间(曾一果,2016)。当下的青年亚文化群体以共同的生活方式或趣味而非意识形态为纽带聚集,不同的部落在风格、阶级方面的差异并不明显,部落间的结构常是松散多变的,社群成员在物理世界中大都互不相识,而在网络中的联系也可能随着个体兴趣的消散或是转变而骤然终结。他们常以某种特定的形式来自我娱乐与满足,追求消费的快感,并在此过程中谋求身份认同。
新媒介环境下成长起来的青年亚文化最典型的特质乃是亚文化不断被放大的“娱乐性”以及由此引发的抵抗精神的失落。
以摇滚乐为例。1986年崔健的一首《一无所有》成为我国大陆摇滚乐史上的开山之作,随后诞生的黑豹乐队、唐朝乐队等新生摇滚势力,他们“歌词上的文化批判意识,音调上寻找北方慷慨悲凉的音乐素材,追求一种大感觉和大力度”,使得摇滚音乐成为突破主流文化束缚,批判现实,号召青年反叛抵抗的力量。而在消费主义时代,这种粗糙、冲动的,充满蛮荒的生命力的东西消失了。当下的摇滚乐团如五月天组合,全然不见前人那愤怒的呐喊与倔强的抗争,只有被商业文化包装后供粉丝娱乐消遣的美好形象。而亚文化影视及文学作品亦无一不被娱乐之风所席卷:商业气味愈加浓厚、网络文学大多不讲究内涵与意义而多用取巧的情节或是哗众的人设来赢取受众,表情包、恶搞、“大话文化”等虽也含有对权威话语的挑战,也不过是通过拼贴、戏仿、揶揄、反讽的手段对其尽情调侃和讽刺,获取自我愉悦和狂欢,从规制中寻求暂时的解脱。当代的青年亚文化形态也不复60年代那样具有反抗性、颠覆性和革命性了,而转向一种单纯的游戏娱乐的性质,至多成为一种彰显个性或寻求认同的文化表达。以往亚文化中那种强硬的抵抗精神,也在“娱乐至死”的表达中被弱化了。
迪克·赫伯迪格指出,当亚文化的形态过于剥离主流路线,对主流文化的正统构成冲击时,主流意识形态必然会采用多种方式对其进行整合收编。主要方式之一便是主流文化群体对越轨行为贴标签和重新定位,亦即形成“道德恐慌”,将其纳入并整合到现存统治秩序中,消解其反叛性及颠覆性。
黎锦光的《夜来香》、陈蝶衣的《南屏晚钟》《我的眼里只有你没有他》等歌曲最初传唱时,正逢民族生死存亡,因而被打上“靡靡之音”“黄色歌曲”等标签,被视为消磨战斗力、瓦解人心的歌曲遭到禁止,这其中更深层的原因便是政治的警觉性和意识形态的排他性。
但如前所述,当下的亚文化带有了更多“后亚文化”的特征,伯明翰学派以往“奇异外观—暴露展现—道德恐慌—收编”的模式在当下亦迎来了新的阐释。
2015年5月4日,少年偶像组合TFboys的队长、16岁的王俊凯出席了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共青团中央“五四优秀青年座谈会”,同时参会的还有青年偶像韩庚,双方各自通过微博发表了自己的心情,对粉丝发起号召,并与共青团的微博进行积极的互动;2015年12月共青团中央进驻知乎,成为官方认证的机构账号。并在文章《知乎,我们来了》中写道,“毕竟,听一万遍旁人的转述,都不如自己所直接亲见、感受来的靠谱”;2016年11月30日,中国文联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和中国作协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赵薇、胡歌等活跃在银幕上的青年偶像都成了文艺座谈会的代表;2017年1月份共青团中央入驻B站,称“别当团团不上B站”,并在随后4天内总共上传了9个视频。
通过不同的方式,主流文化在努力打破过去死板老套的形象,主动地接触年轻一代。这背后无不蕴含着主流话语对舆论高地、意识形态的争夺以及对青年亚文化的收编。但显而易见的是,主流文化的收编方式较之前有了极大的变化,手法上变得更为缓和巧妙。其原因与青年亚文化的“后亚文化转向”是息息相关的。
首先,网络的易接近性使得亚文化群体逐渐从原来的小众走向普泛化,新媒介的发展也促成了亚文化传播方式的根本改变。以二次元、低年龄段人群分布最广泛的网络社群Bilibili(简称B站)站为例。B站的活跃用户超过1亿,17岁以下用户占绝对的主流,在北上广的大学生和中学生里面,B站的用户超过50%。在共青团中央在B站上传的34个视频中,《日军侵华:不止是杀人》、与rap组合天府音乐出品的《This is China》《This is our generation》有过万的点击量。并且“如果奇迹有一种颜色,那一定是中国红”等宣传性的话语会在视频播出时循环滚动出现。娱乐的浪潮之下,青年的政治关注度被不断消解,对年轻一代的争夺,势必要从他们所依赖的网络阵地入手。共青团中央入驻知乎和B站无不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打入拥有大批量粉丝的平台,有针对性地采用多样化的形式开展意识形态教育,远比大众媒体时代空泛地撒网要更见成效。
其次,熟练掌控新技术的青年群体,为自己赢得了更为广阔的“书写空间”。青年群体通过网络技术对青年亚文化的广泛参与,大大削弱了传统媒介镜像下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中对青年亚文化“贴标签”,进而引起道德恐慌的收编效果。
最后,由于当下青年亚文化抵抗风格在不断弱化。这种变化也促使以往强势的主流文化随之而变,采取了更为缓和的收编方式。当下的亚文化群体容易被潮流和热点所鼓动和转移,失去了以往坚定的立场而漂浮不定支离破碎。同时,当下亚文化亦在寻求着主流文化的认同与肯定,寻求与主流文化的积极对话。因此,在这样的情景下,通过吸纳亚文化中的青年偶像,培养自己的舆论领袖来进行意识形态宣传,成了主流文化的绝佳选择。
消费主义弥漫下抵抗意识的消解,多元文化的观念不断冲击着文化二元对立主流文化统摄一切的观念。主流文化对亚文化的意识形态收编在当下也发生了新的变化,有必要放入当代语境中加以阐释。摒弃了以往强势且强硬的收编方式,主流文化表现出了一种对亚文化更为缓和的收编方式,积极开展与亚文化的交流对话。
诚然,主流文化与亚文化对话互动的方式,显示了主流文化的包容,为社会总体文化注入新鲜血液,促进文化多样性的发展;主流文化的正规军能够主动拥抱青年亚文化的平台阵地,更好地在新媒介语境下实现话语转向,夺回舆论高地,通过培养合适的青年意见领袖,引导青少年、构建良好的舆论环境。但另一方面值得深思的是,主流文化在固化的意识形态内容与变化的传播形式和话语表达方式间必要做出取舍。在内涵不变的前提下改变的传播方式是否能够赢得好的传播效果,需要主流文化进一步对受众心理特定及接受习惯展开研究。此外,在青年意见领袖的选取上,以个人名气的大小作为选择标准是否会带来更多的负面影响,使宣传效果适得其反仍值得深思。例如王俊凯和韩庚两位作为优秀青年的代表,若是除却两人的人气指数和粉丝多寡来看,是不够资格的。而韩庚日后爆出的“偷电脑”、对同学校园暴力等事件不啻于间接打了共青团的脸,而这种揠苗助长拔高为榜样的收编方式是否可行仍值得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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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