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梦莉
我是在一次作者访谈会上被人问到这个问题的:人生中觉得最辛酸的是什么时候?
陽台上的茉莉花散发着软弱的香气,空气里流动着细小的光尘,而心脏却好似被电流击过,最终只能一字一顿地回复:“大概是……他对我说出‘谢谢的那一刹那吧。”
我几乎从未为他写过只言片语。
幼年时,他带我去新开张的鳄鱼馆看鳄鱼。几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大半个深绿色的池子,竟密密麻麻地趴了30多条鳄鱼,更有大人买了活的鸭子往下丢,视野里一片猩红色。而他嬉笑地看着,全然不顾小小的我站在木质的吊桥上瑟瑟发抖,最后被血腥的场景吓得放声大哭的事实……自此,我落下了怕水的毛病,直到现在,也不肯靠近水潭一步。
母亲有过责怪,他却只是笑,并推脱是我太胆小的缘故。后来我慢慢长大了,他还是一样的不靠谱:任性、自我、暴庆,开心的时候一切好说,生气的时候全家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一想到为人父母居然不用通过考试,我就觉得十分害怕。”青春期的我,曾经非常自以为是地在日记本里写下过这样的句子,甚至心里觉得是因为母亲择偶的眼光太差,才导致我们的生活如此辛苦。
而他对这一切并不知情,或者说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而已,并不值得被平等对待。有一次,他甚至仅仅因为生气,就撕掉了我放在书桌上的画册,并在面对我的质问时,气势更加强硬地吼了回来:“那本来就是我给你钱去买的东西!”
“等着吧。等以后我有了孩子,我会给他很多的钱、很多的爱、很多的尊重,我是绝对舍不得让他这么难过的——我会是很棒的大人的!”
带着这份郑重的心情入睡,夜间惊醒,却看见他一个人坐在灯下,小心翼翼地用透明胶黏合书页,脸上竟流露出些许羞惭的神色。我站在房门后,看见他笨拙的动作,也看见他额头上深如刀刻的纹路。
他的确不是一位合格的父亲,但是他已经尽力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看到了一本拼凑得十分粗糙的画册,还有夹在书页里的40元钱,而他故作无事地摆摆手,让我自己重新去买一本——
哪怕,40元已经是他一个星期的早饭钱。
17岁时,我有了第一个喜欢的人。
对方是清朗俊秀的少年,寡言少语,气质清冽,一如操场边的香樟树。而我是灰头土脸的高中女生,穿着肥大的黑白校服,戴着朴素的黑框眼镜,照镜子时甚至难过得想要哭出声来:“为什么自己不能是明眸皓齿的佳人呢?”
这份自卑是深潜于海底的鲸鱼,庞大、隐秘,却并非不可察觉。我开始偷偷看时尚杂志,开始尝试不吃晚餐,也开始学着其他女生的样子变换发型……他明明比少年先一步意识到我的改变,却只会貌似讽刺地说一句:“要那么好看干什么呢?”
但是,少年到底还是喜欢上漂亮的、纤细的女孩子,而我站在他们身边,难看得像是电视剧里的丑角。也是在那天晚上,情绪激烈的我在父母面前失声痛哭,第一次明确表达了对自己的厌弃之情。
再后来,我高考结束,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对珍珠耳环,非让我戴上。而我不明所以,只觉得珍珠的色泽一般,款式普通,戴了两天后便随手将其扔在抽屉里,不予理会。直到两个月后,他假装不经意地问起,我才想起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儿。
“不喜欢,我不适合那种东西。”
“可是,”他的语气有点不可思议的委屈,“我问了的,很多年轻女孩子都在戴啊,而且一一”
“你又不是不好看。”
今年9月份,他来到我所在的城市。
我去火车站接他,又为他订了两天的宾馆,而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险些连公交车都坐错方向——“我10几年前来过武汉,只是现在变化太大了。”他如此自我辩解道,并在经过某些标志性建筑时故意指给我看。而我附和地点头,假装忘记了那些地名,也假装看不见他鬓角冒出的白头发……
坐地铁时,他明显有些不知所措。“小圆片”捏在手上,在仪器上贴了好几次,旋转式的栅栏都没变化。他不敢过,我只能在身后推着他慢慢往前走。他回过身来看我,然后说了声“谢谢”。
心脏好似被重锤击中,我几乎是拼尽全力才让自己没有当场哭出声来:那个曾经脾气暴唳到自负的男人,终于被岁月打磨成衰老的模样,甚至会为了一点小事儿向亲生女儿道谢……他平等地对待了我,这也是自己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为什么我还会这样难过呢?
“我宁愿您一直自负、强壮、富足,宁愿您小气得不肯遗忘我年少时候的伤害,宁愿我恨您恨得心安理得……我宁愿如此,也不愿意看到您衰老的样子啊,爸爸!”
(摘自《知识窗》) (责编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