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伞
葡 萄
葡萄就着雨水洗澡——
一个早晨失踪了,最后死于桂花香,这是八月。
耳孔里燃起菊花形的闪电,亲人次第苏醒,这是九月。
金黄的房间里躺着月光的盘子,风取出睡眠写诗,这是十月。
嘴唇排练了秋天,每一句,都能惊扰蜂巢,但贪吃蜂蜜的那部分,已然死了。
星星忙着在天上演习,只选择自己的角度站立,但被光芒照耀的那部分,必须再次经历黑暗的考验。
……昼夜并未重逢。
卦辞在明暗之间奔跑,酸酸甜甜的物事在葡萄嘴里走火入魔。
谁能预言一颗葡萄籽是选择发芽还是自焚?
深紫色的忧郁倒挂于绿藤——
太阳下熟透了的葡萄,一个接一个地撕裂了肚皮,即将开口说话。
哦,那些摧毁安静的人,多么令人憎恨!
对 视
葡萄与苹果在玻璃盘中互赠影子。
互赠安静的仪式。
俯在夕阳的后背假寐,试探空气,以及风的嗅觉。
糊涂的主人每开一次门,门就响两次。说一句话,只打破一个沉默。无论葡萄与苹果用哪一种香味示意,她都舍不得用牙齿与它们作短暂的交谈。
它们的细胞和内脏,渐渐失衡。
而它们作为彼此的礼物,同时被误入窗口的光线压弯,导致畸形。
大地上堆满了缺乏水分和维生素的躯体,风轻轻一吹,命运就紊乱。那只叫作光阴的怪兽,嘴里叼着高品质的橡皮筋,潜伏在人的血液里,偷偷地撒种生石灰。
影子们转过身,剪去干枯的指甲。
看吧——那些睁大眼睛的人,十根手指早已迷失了方向。
一个苹果的下午
外出散步的想法被锁住了,这是窗外雨声的意愿。
不开灯的客厅,孕育一个下午的暗,产出宋朝的婉约。
还好,我的眼睛没有上锁,果盘里的苹果没有上锁,旁边的刀子没有上锁,我的双手,又足够自由……
接下来,省略号摆出的方程式是对的——
垃圾桶收留果皮,苹果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碎片,碎片在胃里表现才能,我重组了它们的营养,或者,我已成为一个苹果的总和?
“我们隐身在对方的躯体……”
布罗茨基分析的图案,淹没了一个苹果的命运。
苹果隐身在我的躯体。
我隐身在一个下午。
一个苹果的下午与人的一生,何其相同!
空墙壁
墙面空空的,仅剩下,一束灯光驾驶夜晚。
我们都是从复杂的声音里退回来的——
这些迟疑,这些踌躇,这些耳朵上的肖像,借助室内微光的漏洞,在柜子与椅子的坚硬之间,搬动清冷的阴影。
一个城市的体温,在一阵思想的空白里骤然下降。
我们必须在沉默中关闭一些想法,趁过去腐烂的时候扔掉身上所有的反光。谁也无法窥视未来,亦无法立刻把走失的温度召回。
手握方向盘的灯,还守护在那里,它阅尽最后一粒黑暗,就能将我们救赎?
光们在流泻,浸透我们的帽檐,衣袖,纽扣,袜子,发根……看我们,从窗口,迈向刀口,把泥泞的道路折弯,落入旧年的深渊。
至此,我们发现了彼此的空无。
至此,我们调动记忆,盘查细节。
到另一生,另一世,我们都无法说出虚度的年华和愧疚。
错 觉
玻璃瓶中的绿草又多出了一枚心脏。
长势像昨天的一句话,瞬间穿越数年光阴,被未来的某一本书所迎接。
她坐在窗前,天上的云朵与身旁的绿草是并排着走路的,其实并不是它们在走路,而是她的眼睛在移动。或许,第一个用目光在草叶上分解叶绿素的人就要诞生?笑,在她的睫毛间嬉戏起来。
瓶中的水拥有静静的睡眠。静得如此干净,没有一丝旧梦的碎表情。宁静的暗道里突然涌出一个身影——那位在记忆中敲烟斗的化学老师,正在描述二氧化碳如何转变为碳水化合物。但是,太阳已西沉,暮色与光合作用的距离,越来越远。
她说,借来眼睛。
她聚拢的视线无意中撞上了一片枯黄的叶子,叶绿素不翼而飞,死去的心脏被迅速拔走。
所谓绿草的心脏的多与少,仅仅是一场错觉。
功 课
她在一行文字的争议中腾出右手,把饼干放进嘴里,这是今天牙齿未完成的功课。
仅仅是忙着读一本书,或者说,晚餐的生命过于短暂,她稍微低了低头,就错过了它各个季节的风。
桌上的书才翻阅了一部分,但这小小的一部分却大于她半生走过的路。书页被她画线、折痕,像路旁的山和树。风景在她的眼睛里打孔,她掘出了满足和光。
茶杯在传递顺流而下的姿态,光循着夜色的边沿使劲延伸。夜色分享了旷世之美。她用舌尖解析茶的梦游症。
守护好茶的梦游症,是茶杯一生的功课。
她慢慢地嚼着饼干,像在清理过去欠下的功课。她令手指细数,三条掌纹交出了它们的经验,背影,侧影,倒影,数字和符号在指缝里挤出了剪刀,她漏掉的题目无数,而被遗忘的答案,早已自动脱落。
明 天
这一天的嘈杂,应和着天上云层变幻的形态,迅速站立起来,与寂静成为仇敌。
她埋下头,将一切沉重的石块击穿,透过真理,窥视谎言,借口向这个高贵的城市转述了时间的第三层含义。
同样的剧情,正在套用经典的公式,将繁杂的情节一一壓缩。
火热的那部分和漠然的那部分叠加在一起,从强大的风暴中长出手臂,它们挥来挥去,挥来挥去……省略号已经很长了,她急急地忙着感恩,致歉。
风吹来六月的鹰,叼走斑驳陆离的视线,迅速飞离昨天。
她跳出悲观的近义词,在潜意识里返回睫毛下明亮的住所。
她相信明天仍然是一种新事物。
只是夏日炎热,依赖空调病活着的人,将门窗关得更紧了。而明天该用怎样的信号,向日子发出精确的邀请?
在悬崖上照镜子
另一种眼睛在移动。
另一种光,从黑夜里分解出悬崖,和降落伞。
失眠者在悬崖上取下镜子。白日穿梭,旋转镜中。日子的碎屑,驰过透明的边界,或继续悬浮,或掉进深渊。
半生走过的道路,云烟般升起来,恢复崎岖的形状和记忆。
每天探视耳朵的,是熟悉的嗓音,遍布客厅、卧室、厨房……这一生已无法虚构,而这虚构的悬崖,它省去一切面具,使你必须正视明天的早餐,终究要和婴儿的哭声一起,插入暮年的双鬓,长成硕大的坟墓。
最美的风景仍在高处,被云雾缭绕。
苍老,降落在逼仄的岩石上,目光折射出混沌;年轻,依然在那里,看悬崖旁的降落伞,摘走另一个身体,而它也许是一棵树,你的命运没有钉牢它。
那些看不清的,它们在我的镜外,无生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