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 辉
纪念医学微生物学家刘秉阳教授
文/夏 辉
1911年12月,刘秉阳出生于湖南湘潭的一个普通家庭,兄弟姐妹六人,他排行第五。因家境困难,直到9岁才在大哥资助下进入小学,1924年进入驻扎长沙的湘潭县立中学。
刘秉阳就读初中期间,正是中国现代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1927年5月,长沙爆发“马日事变”,刘秉阳与大哥双双被捕。少年时代的刘秉阳即已亲自体验了军阀混战中人民的苦难生活,旧中国的贫穷落后也深深刺痛了他的心,怎样来改变祖国的落后面貌?怎样能让身边的人更好地生活?他又能做些什么?这些问题开始经常困扰他,这个少年开始第一次思考他的将来。对人民的热爱和对祖国的忠诚让他决心要为自己的祖国做点什么。然而在那战乱不休、民不聊生的年代,一个16岁的少年能做些什么呢?
“马日事变”后,湘潭中学被迫停办,初中尚未毕业的他只好回到了老家湘潭。半年后他考入长沙明德中学继续读旧式初中4年级。这期间发生的一个偶然事件改变了刘秉阳的命运,让他明确了一直困惑迷茫的奋斗方向。正是这个偶然事件让他立志学医,并在这条道路上一生不断探索,成就斐然,为祖国的医学事业,尤其是微生态学事业开创了新的局面。
刘秉阳年少时患过一次中耳炎,吃了很多民间草药都无效,而湘雅医院耳鼻喉科的医生只用了几滴消炎油就奇迹般的痊愈了。20世纪20年代的中国,西医并不像现在这样普及,大多数人对西医还持怀疑和不信任的态度,这次中耳炎的治疗却深深触动了他,为什么屡治不好的中耳炎滴几滴奇怪的消炎油就能治好?抱着对医学奥秘的探索和治病救人的理想,他连续跳级,用1年半的时间读完了高中课程,于1929年考入长沙湘雅医学院(今湘雅医科大学)。
湘雅浓厚的学术氛围时刻感染着他,在那动荡的年代,刘秉阳对这样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异常珍惜,他刻苦钻研、勤于实验,他把对祖国对人民的满腔热忱化为学习的动力,他抓紧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学习,期望早日用自己所学治病救人、报效祖国,正是从这里他开始了实验医学和微生物学的专业学习与研究。1935年,他以优异的成绩从湘雅医学院毕业并被授予美国耶鲁医学博士学位。
1935年9月,刘秉阳作为教育部师资培养对象被推荐到北平协和医学院细菌免疫学系做师资进修生,师从著名中国医学微生物学、免疫学开拓者之一和医学教育家谢少文。谢少文发现这个看似瘦弱的年轻人,不仅刻苦好学、作风严谨,而且忠实本分、为人善良,对医学微生物学有着很高的悟性,是一颗从医的好苗子,对他有更多眷顾。谢少文不仅是他的医学导师,更是他人生的指引者与领路人。1937年“七七”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硝烟四起,结束两年进修的刘秉阳被谢少文挽留而继续留在协和,并由进修生转为研究员,开始了斑疹伤寒立克次体培养方法的研究。随后谢少文又将刘秉阳推荐给来协和讲学的著名微生物学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医学院的秦思(H.Zinsser)做助手。秦思教授很欣赏他在实验室工作中的成绩,提议让刘秉阳教授到美国他的实验室去工作一段时间。于是,刘秉阳于1939年12月赴美国波士顿哈佛大学医学院进修。在秦思及诺贝尔奖获得者恩德斯(John F. Enders)指导下学习和工作。两位美国著名教授逐渐对这个远渡重洋来此求学的中国小伙子赞赏有加,认为他对医学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对科学严谨与务实,实属难得,刘秉阳被破格受聘为哈佛大学医学院研究员。
当时国内抗战中战士们因不断感染传染病而使战斗力大为减弱,而斑疹伤寒就是其中一种严重的疾病。刘秉阳在哈佛选择了主攻斑疹伤寒疫苗的研究课题,他采用新技术,进行动物实验,证明斑疹伤寒立克次体可以在体外组织培养中生长,为制备斑疹伤寒疫苗提供了可靠的依据。这项研究结果在美国微生物学会第43次学术年会上作了报告。一位来自医学落后的中国年轻人能在先进的美国学术会议上报告优秀成果,令刘秉阳在异国他乡第一次感受到身为中国人的骄傲,同时,他也深深感到肩负的重担,他的祖国现在正饱受日本帝国主义的蹂躏,他急切地要回到祖国的怀抱,用自己的所学为挽救危难中的祖国出一份力量。他拒绝了导师恩德斯教授的诚挚挽留,放弃在美国的优厚待遇与良好的工作条件,毅然决定冒着重重危险回到祖国。
当时正值太平洋战争爆发,正常班船停运。刘秉阳心急如焚,归心似箭,他的爱国之心感动了美国老师和同事,他们纷纷伸出友谊之手,为他寻找可以搭乘的船只。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联系到一艘运送援华军火的货轮Steel Ranger号。在汪洋大海上,运送坦克之类的军火等的货轮被法西斯德国的潜艇炸沉了许多,但刘秉阳教授已经顾不上自己的安危,决定搭乘这艘货轮归国。他带上了美国医药援华会的一吨物资和在波士顿大街演讲募捐来的文献、器材和药品,以便归国后尽快开展工作,为抗日战争尽自己的力量。
1942年8月,刘秉阳登上了这艘货轮,义无反顾踏上了回国的旅程。为了避开日本海空军袭击,货轮从美国东海岸出发,经西印度群岛穿巴拿马运河进入太平洋,沿南美洲西海岸绕过合恩角又进入大西洋,向东经过南非好望角进入印度洋抵达加尔各答。再经昆明、重庆、辗转到达贵阳。从1942年8月美国波士顿出发至1943年1月抵达已西迁贵阳的湘雅医学院,时间已近半年,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他的私人物品在途中丢失不少,但携带的图书、教学器材及为抗战之用的药品和仪器等却一样不少,安全带到了湘雅医学院,供学院教学和支援抗战之用。当时《国立湘雅医学院院刊》有这样的记载:“……故于甫抵院门时,其行李除书籍、仪器和药品外,仅见牙刷,面巾而已,其为公为科学之精神可以概见矣”。
刘秉阳回国后除在湘雅医学院任教外,他还在贵阳中央医院、贵州安顺军医学校及其血清所属之血清研究所、重庆中央医院、江北陆军医院及国立江苏医学院等抗日大后方进行教学和医疗活动,还承担黔渝等地的流行传染病的防治检验工作。在湘雅,时任校长的著名医学教育家张孝骞对刚归国的刘秉阳委以重任,请他担任细菌学科主任与教授。在这里刘秉阳结识了一大批爱国的医学家,如汤飞凡、沈克非、王季午、吴执中等,这些人不仅使流亡在外的湘雅有一支稳定的高水平的教师队伍,还撑起了当时中国医学事业的一片天地。
1955年,刘秉阳被原卫生部调至北京流行病学研究所(现中国疾控中心传染病所)工作。建所之初,仅一栋实验大楼,举步维艰,他不畏艰难,积极组织人员学习专业知识以及各种传染病的预防措施,并和大家一起筹备实验室。
20世纪50年代我国内蒙、东北、西北等地,随着集体化而使牧区牲畜逐渐合并为很大的群体,在这个流动聚合的过程中,由于缺少专业知识而导致布鲁氏菌病(简称布病)流行,大量人兽发病。刘秉阳审时度势,迅即在流研所成立了布病室,同时,带领20多人到内蒙等严重流行地区实地调查。他们与广大农牧民同吃同住,风餐露宿,顶烈日、冒严寒、爬山涉水,足迹遍及呼伦贝尔盟、锡林郭勒盟、巴彦绰尔盟等旗(县)、努图克(区)和农村。经过几年的艰苦努力,他们终于摸清了内蒙地区布鲁氏菌病的流行情况和流行规律,并初步阐明了全国布鲁氏菌菌型分布情况。他们举办全国布病训练班,培养布病防治专业人才,在他们的努力下,我国的布病逐步得到控制,发病率大大降低。
20世纪60年代,刘秉阳开始筹建微生物室。1978年,他成立了微生物学基础理论研究队伍,1979年,以68岁高龄招收了中国第一位微生态学研究生,此后他几乎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个新分支学科上。我们现在常见的新名词“益生菌(Probiotics)”“益生元(Prebiotics)”“合生元(Sinbiotics)”等,都是刘秉阳核定的。80年代初,由他积极推动,成立了中华预防医学会微生态学分会,从此我国微生态学迈向了新的发展阶段。刘秉阳依据微生态学基础研究的结果,提出了“以菌制菌”的思路,主张研制能够预防和治疗腹泻的微生态活菌制剂。经过几年的研究,他们研制出双歧杆菌、乳酸杆菌和粪肠球菌的三联活菌制剂。刘秉阳将这种制剂命名为双歧三联活菌胶囊“培菲康”。“培菲康”的诞生,不仅创造了巨大的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更为重要的是,在全球主张抗生素治疗的大环境下,刘秉阳敢于挑战权威,开辟了治疗肠炎及与抗生素应用相关的腹泻病治疗的新天地。
刘秉阳不仅是著名的医学微生物学家,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育家。半个多世纪的教学生涯中,他言传身教,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影响着他的学生与周围的求学者。“先有人品而后有画品”“人无品格则下笔无方”,是刘秉阳压在他办公桌玻璃下的格言,他的一生践行着这两句格言,无论时事如何变迁,遭受怎样的磨难,始终如一。他待人满腔热忱、真实坦诚,治学认真、严谨、严格,对后辈关爱有加、甘为人梯。
他指导过的学生不计其数,无论多忙,只要学生有求于他,他都毫不吝惜地给予帮助,恨不能把自己的所学全部教给学生们。他对待学生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关怀备至,很多学生都说他是“严师慈父”,这样两个不同的角色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结合。正是这样的“严师慈父”才培养出遍布国内外的医学骨干,看着自己的学生一个个脱颖而出,他由衷的高兴,从他们的身上他看到了中国医学卫生的希望,这正是他从年少一直到耄耋之年苦苦追寻的目标,他心甘情愿地为这个目标做一颗铺路石,默默笃志于他认为最有意义的事业。1987年,76岁的刘秉阳从流研所退休后,仍坚持每周去科室,对年轻人进行指导,答疑解惑。1994年,他从电视中得知山东少女杨某所患的“怪病”后,他和他的学生徐建国院士等专家进行多次的实验分析,最后确定这种“怪病”为多细菌协同性坏疽,明确病因后,杨某的病情得以很快控制,身体逐渐恢复。关于杨某坏疽病因学的研究被评为1995年中国医药十大新闻之一。
在江西“五七”干校时,他曾遭受诸多不公正对待,但是他始终坚信党的政策,毫无怨言。即使身处逆境,心里还是想着如何为国分忧,为民解难。他始终不渝信仰共产主义理想,以74岁的高龄加入中国共产党,并以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有人问他退休了,为何还如此努力工作?他平静地说:“作为一个党员,感到有这个责任,不这样做就是失职”。朴实无华的语言表达了一个老科技工作者对事业的执着追求和一个老知识分子的拳拳报国心。他默默无闻、甘为人梯、无私奉献的高尚情操将永远激励着后人,他的精神将指引着我们永续向前!
本文部分内容根据刘秉阳教授之子刘力仁先生口述整理,同时参考了万超群、熊德鑫等写的《庆贺刘秉阳教授从事微生物学和流行病学防治工作五十周年》一文,在此一并感谢。
丰子恺漫画
/中国疾控中心传染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