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畅
★刘畅:武汉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
“打工文学”①围绕“打工文学”、“打工诗歌”、“打工作家”、“打工诗人”以及“农民工”等称呼方式有诸多争议,本文为行文上的方便易懂起见,仍旧沿用这些一般称谓,但对其中可能产生的歧视性含义抱有充分的认识和批判。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在农民工大规模涌入的珠三角地区兴起,一般意义上指外出农民工自身进行的文学写作,被视为底层打工者自身的一种话语表达。沉默的大多数缺乏自我表述的能力(马克思,2001;斯皮瓦克,2007),打工文学因而在农民工群体话语权的提高和群体生活的呈现方面受到关注。打工文学很多作品中呈现了打工者生活中的种种苦难,本文探讨这一苦难叙事的社会政策意义。着重分析以下问题:底层的“诉苦”如何成立、如何被倾听?在这两个过程中政府发挥了怎样的作用?打工文学中的苦难叙事是否实现以及如何能够实现其社会政策方面的可能价值?
“苦难是经验汇总发生的殒亡丧失、孤独无助,以及个体性异化……由沮丧、焦虑、内疚、耻辱、厌倦以及悲痛等情感组成”(Wilkinson,2005:16-17;孙飞宇,2007)。社会学视角将个体苦难视为社会问题的表征。米尔斯(2001:1-24)指出了个体苦难的社会性,认为个人生活世界中无法解决的苦恼,是由他们无法控制的社会结构变迁所造成的。布迪厄(Bourdieu,1999)进一步探讨了个人苦难的原因,将其分为社会不平等结构带来的位置性痛苦和社会关系纽带弱化导致的解体性痛苦,并指出苦难的根源在于新自由主义背景下国家的运作方式。凯博文(2008:168-171)揭示了社会结构变迁影响个体生活的方式,是以地方性场景中权力结构的变化为中介,带来个体在其中结构位置和生活机遇的变化,其风险和压力造成了个体痛苦。这些研究指出个体苦难的社会根源,提示我们认识、理解以及消除个体苦难具有公共意义和政策意义。
在中国的社会学研究中,表述苦难的目的和作用更受到关注。“诉苦”曾是中国革命中重塑普通民众国家观念的一种重要机制(郭于华,2008a),也是实现国家建设和乡村治理目标的一种群众动员技术(李里峰,2007)。在民众的日常生活中,诉苦是其生存遭遇某种苦难或陷入某种困境时进行利益表达的一种行之有效的抗争技术(刘氚、何绍辉,2014)。底层苦难的表述与记录本身也在口述史等研究领域被赋予了政治意义与伦理意义,成为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构建历史的重要方式(郭于华,2008b)。由此来看,苦难的表述具有丰富的政治涵义和社会意义,在向市场经济转型以后,苦难的表述意味着弱势群体主体性的形成。
苦难研究也是农民工群体研究的主旋律,讲述他们的苦难被视为社会学学者的伦理关怀与学科使命(江立华、谷玉良,2016)。研究者对进城务工群体进行田野调查时经常遭遇打工者对“苦”的诉说,许多打工者以“能吃苦”建立积极的社会认同,以苦的诉说强调个人责任和自我依赖(朱敏、何潇,2015);女性打工者的诉苦有情绪发泄功能,给予诉说者赋权意识,但也表达出她们对于改善自己处境的无能为力(杰华,2006);女性打工者还通过诉苦试图将她们破碎的经验缝合成一个关于自我发展的连贯话语,苦难经历被认为是个体自我转化的基础和条件(Yan Hairong,2008)。上述研究主要集中于与农民工接触过程中获得的来自底层自身的口头苦难表述,关于农民工群体诉苦的功能,主要集中在对于打工者个体的作用和意义,对它们的公共价值和社会意义挖掘较少。
本文认为,在农民工缺少参与公共生活的制度化途径,也缺少话语权的现状之下,打工者“诉苦”的意义不应仅仅局限于个人的心理释放和自我建构,其对于社会政策的意义潜能应受到更多关注。为此,在重视个人苦难的社会根源的前提之上,除了“何以讲述苦难”之外,还需要考察和探讨“谁来倾听以及如何倾听苦难?”很多学者提出重视倾听,但多集中于知识分子对底层的理解与把握,如探讨或倡导社会学、口述史在田野调查、访谈调查中对苦难讲述的捕捉方法(郭于华,2008b;江立华、谷玉良,2016)。作为造成个体苦难的重要根源以及能够对解决苦难提出重要政策方案的主体,国家与政府作为倾听者的角色没有被充分重视。对于社会政策来说,政府是否倾听以及如何倾听底层的声音是实现具有前瞻性、“托底性”社会政策的重要方面。
“诉苦”也被认为是打工文学的主要特点,本文以打工文学尤其是打工诗歌中的苦难讲述为主要考察对象①本文的考察基于2014年至今对珠三角地区打工文学的资料收集、访谈调查以及作品内容分析。。农民工的日常社会交往多具有封闭性,主要集中于血缘和地缘关系网络之中,因此研究者们收集到的口头诉苦难以为更广泛的群体接触到。而作为相对固定的文字文本,打工文学具有将打工者的苦难表述进行广泛传播的可能性。此外,近年来有关进城打工者的社会政策主要致力于农民工物质生活的改善与保障,对此一些研究指出应该更加重视农民工的精神健康(王思斌,2003;何雪松等,2010;张宏如等,2015)。文学话语擅长表达个体内心情感与体验,其中往往有田野调查、访谈调查的口述资料中难以捕捉到的内容。因此打工文学中的“文字诉苦”可以与口头诉苦的研究形成补充和对照,有助于更加全面而深入地了解农民工群体的内心世界,进而推动社会政策的发展。
在一般意义上,打工文学主要指由下层打工者自己创作的以打工生活为题材的文学作品。20世纪80年代以后,以珠三角为代表的东南沿海地区出现了众多以底层打工者为主要对象的文艺刊物,主要发表打工者自身创作的文学作品。在网络兴起以前这些刊物一度以极高的发行量盛况空前,拥有数量庞大的作者群与读者群,促成了“打工文学”作为文化现象的兴起。
打工文学自90年代初进入繁荣发展的时期,产生了第一代打工作家和一批引起强烈反响的代表性作品,某些打工文学刊物在1995年发行量达到每期50万份。90年代中后期,打工诗歌成为打工文学中的亮点,一批“打工诗人”在广东省形成了“活跃崛起的打工诗群”。其诗歌以描写打工现场、鲜活、感情真挚为特点,表现农民工艰辛的生存状态。21世纪以来,2005年国家设立了面向打工群体文学爱好者的“鲲鹏文学奖”,以其获奖者为代表的第二代打工作家及其作品知名度提升,其中数人获得主流文学界的权威奖项。此外,2008年“打工文学论坛”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这些被视作打工文学走向全国、获得主流文坛认可的标志性事件。目前,受到网络的冲击,很多打工文学刊物已经停刊,但打工诗歌在各类文学期刊都有发表机会,与打工文学相关的网络文学论坛、文学活动、评奖活动十分活跃,并持续受到媒体的报道,打工文学群体的创作活动在继续发展。2015年,纪录片《我的诗篇》介绍了包括底层打工者诗歌创作在内的“新工人诗歌现象”,该片以独特的制作方式、具有冲击力的内容、广泛的网络宣传以及电影节获奖记录,再次引起社会对打工诗歌的关注。
福柯认为,无名者的面目得以呈现只有在被权力之光照亮的时刻(福柯,2001)。这个观点未必准确,但他与其他学者都指出了底层在公共领域发出声音、表达自身的困难。改革开放以后的社会变迁中,农民和农民工在政治生活、经济生活中被迅速边缘化并缺少话语权。那么打工文学这一底层话语是如何得以呈现的?从社会政策的角度来看,其中政府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打工文学的兴起与发展过程显示,除打工者群体自身的创作与阅读之外,政府部门的扶持、市场的文化生产机制、文学领域的专家学者、媒体报道以及民间社会组织的资助是推动与建构这一文化现象的重要力量。以下在概述市场、学术等因素的基础上,着重考察政府的作用。
市场是打工文学的培育者、推动者,为底层话语的表达提供了重要的平台。打工文学的繁荣是在市场化的文化生产机制之下产生的。《佛山文艺》、《江门文艺》等打工文学刊物大部分以市场化运作为主,把读者定位于中下层打工者。它们在市场空间萎缩以前,均采用“自下而上”的平民立场和生产方式,努力把握打工群体的阅读需求,栏目风格与作品内容紧贴打工生活的现实;培养打工群体中的创作者以及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交流,注重获得打工群体的信赖和认同,不断吸引和扩大读者群(贺芒,2009;郁勤,2015)。也由于这样的市场意识和生产机制,打工文学刊物内容品味和审美层次多元驳杂,既包括民间性、娱乐性较强的通俗文学作品,也刊登具有现实性、审美性、技巧性的纯文学作品。这些市场化运作的文学刊物虽然此后相继停刊,但它们为底层打工者创造了一定的话语权和公共空间,提供了经济支持以及相互联系的渠道,推动打工群体形成归属感与文化认同。
打工文学发展的另一个重要的支持者是文学领域的专家学者。在由政府文化部门以及打工文学刊物主办的与打工文学相关的研讨会和文学奖项评选活动中,在不断增加的关于打工文学的学术研究中,在各种媒体对打工文学的报道和讨论中,知识分子作为评判者、阐释者和引导者参与了打工文学文化现象的建构。作为文化生产过程中的守门人,专家、学者、评论家是打工文学获得主流社会认可进而获得关注的关键环节,他们的参与主要出于伦理关怀与文学理念。
此外,民间组织也给予打工文学不同程度的支持。如一些优秀打工诗人的评选活动来自于民间资金的资助,年度优秀打工诗歌精选的选编与出版也是在公益组织的资金支持下得以进行。这些组织对打工文学的资助有的偏重社会关怀,有的偏重推动文学,但通常两种宗旨同时存在。
政府是打工文学的扶持者、组织者、宣传者。研究界一般认为在20世纪80年代最初对打工文学进行发现与命名的是杨宏海,他当时是深圳市文化局的一名干部兼文化研究者,试图为被称为“文化沙漠”的深圳找到自己的文化品牌,并在深圳大量打工者中发现了打工文学的发展潜力。他在报纸上提出了“打工文学”这个词语,陆续发表和主编了一系列关于打工文学发展的文章、著作,召集文学界的专家、学者组织打工文学论坛、研讨会、座谈会。以杨宏海为代表的地方政府文化部门对打工文学进行的这些定义、阐释、宣传工作,将打工文学创作者组织在一起,并扩大了其作品的社会影响力,是建构“打工文学”这一话语范畴的重要力量。他们的支持和组织主要出于建设文化政绩的需要,但也包含着对打工群体的伦理关怀。打工文学的成立与发展得益于政府的扶持,但这一帮助并非单向的,它们成为深圳市的文化亮点,以及广东省作为打工大省的文化特色,对打工文学的宣传同时成为珠三角地区在全国范围内扩大文化影响力的一种形式(吴继磊等,2013)。
广东省许多地方都实行了打工文学的扶持政策。如被视为打工文学的摇篮与重镇的东莞、佛山及深圳市宝安区等地,政府每年提供资金资助打工文学作品的出版,举办各种类型的打工文学大奖赛,对于成果优秀的打工作家给予城市落户等优惠政策。广东省成立了青年产业工人作家协会吸收与组织打工作家,设立了面向打工文学的“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共青团广东省委主办的《黄金时代》杂志也曾大量刊发打工文学作品。在访谈调查中,很多打工作家都提及并肯定这一官方杂志对打工文学发挥了重要的支持和宣传作用。在近年来打工者群体性事件增加的背景下,地方政府的这些扶持政策主要是出于维护社会稳定的目的。打工作者是进城务工者中教育程度相对较高、思想活跃、有能力进行公共表达的群体,政府部门认为有必要对他们进行了解和组织;政府也希望打工文学对农民工群体以及社会读者的影响是积极、正面的,力图通过各类组织活动对打工文学的表达内容起到引导的作用。在客观效果上,各种创作与出版资助、作家身份和城市户口的给予、作品发表与获奖为打工作家提供了“靠文学改变命运”的机会,但只要打工群体普遍的社会处境和生活状态没有改变,这些政策对打工文学内容与风格的影响就是有限的。
此外,在打工文学发展早期,有代表性的打工文学刊物原本多由政府文化部门设立。如被誉为中国第一打工文学大刊的《佛山文艺》是由佛山市委宣传部主办的文学期刊,同样著名的打工文学畅销刊物《江门文艺》由广东省江门市文联主办,“很多打工者枕头边、身边放的”《大鹏湾》杂志(施泽会,2016)是由深圳市宝安区文化艺术馆主办的。在改革开放以后不久形成的官方主导的文学体制对于打工文学市场的形成和繁荣是极其重要的基础。
由上述内容来看,打工文学这一底层声音的公共表达得以实现,在于市场机制、政府运作、文学理念、社会伦理共同支撑而形成了一定的话语空间。政府机构对打工文学的推动政策主要出于文化政绩、社会稳定及一定的市场营利的需要,前两者是主导性、持续性的出发点。
打工文学这一在政治需要、市场机制、社会伦理与文学审美支持下形成的话语传播,是否使其中的苦难叙事得到充分的倾听?从底层话语的公共价值与政策意义来看,其社会反响有何特点?作为政策制定主体的政府是否成为倾听者?
打工文学话语的主要倾听者是打工群体自身,其受众主要是在珠三角工业区地带的打工群体内部,即打工者写、打工者读。关于打工群体内部读者的数量,没有准确的统计数字。打工诗人群体的重要代表人物、十分了解打工文学发展情况的XQ认为,一百个农民工中至少有一个文学爱好者,全国近三亿农民工便会有近三百万文学人口。著名打工诗人ZXQ,通过自己的调查认为,虽然文学期刊式微,但通过手机、电脑在网上进行文学阅读的打工者大有人在。但也有一些研究指出,普通打工者对打工文学没有太强的阅读兴趣,尤其对于纯文学色彩较浓的打工诗歌知之甚少甚至抱有反感(Wanning Sun,2014:185-216)。因此,打工文学以打工群体为主要受众,但这些读者占整个打工群体多大比重很难进行准确的统计或估算,更为严谨的说法应该是,打工群体中的文学爱好者是打工文学话语的首要倾听者。
打工群体内部对打工文学是一种旨在获得社会支持的倾听。从阅读感受来看,主要是引起了对共同的经历与感受尤其是生活苦难的共鸣,在此基础上还经常促成读者与作者之间建立友情而形成新的社会交往。很多打工群体的读者在看到打工诗歌后,感到自己的经历和体验能够被理解,感受到了群体的归属感和文化认同,能够对自己的生活重新赋予意义进而获得自我确认和价值充实感。很多读者会根据文学期刊上刊登的作者联系方式或网络上的沟通方式与作者直接见面交流,把自己的经历、故事甚至是情感纠葛向作者倾诉,还有一些读者希望在介绍工作、解决劳动纠纷方面获得帮助等。可以看出,底层之间苦难叙事的相互倾听以及伴随而来的互动基于对深层的精神与情感交流的渴望以及对社会资本的寻求,是一种建立以情感支持为核心的社会支持网络的尝试。其中体现了当代中国中下层打工者在面对新的环境与新的生活问题时,在传统的血缘、地缘关系之外的社会交往需求。
打工文学第二个重要的倾听者是主流文学界的评论者和研究者。从整体来看,对打工文学进行细致与深入的阅读,公开表达感受、进行阐释、给予评论的主要是作家、文艺评论家、文学编辑、文学研究者。他们的阅读经常进而发展为推介、引荐、扩大传播范围、提高知名度的过程。典型的个案如打工诗人群体的代表人物ZXQ,外出打工后同几位著名诗人的书信往来对于其文学理念、阅读积累、诗歌风格形成具有重要的影响,ZXQ的一些知名作品也是由于与他们进行倾心相谈而产生的。另一位著名打工诗人GJN在参与网上文学论坛时,得到一位拥有国际威望的诗人YL的关注,在YL的推荐和帮助下,GJN的诗歌作品获得重要文学奖项,诗歌作品集得以出版,并有机会赴欧洲参加了国际性的大型诗歌活动。由此可见,在打工群体的整体发展中,文学界的专业人士的阅读和评价是不可或缺的因素。无论这些专家学者对于打工文学的立场是推崇还是批判,围绕着打工文学的讨论和争议都扩大了打工文学的社会知名度和读者范围,使其超越中下层打工者群体的内部共鸣而引起更广泛的关注和反响。总之,在文学领域已经拥有较为成熟的理念、风格与文学声誉,也拥有较高社会地位和社会资源的人士,成为打工诗歌的重要倾听者,进而作为文学先辈甚至精神导师给予打工诗人鼓励、批评以及发展的指导和建议,帮助打工诗人扩大了文学视野、社会资本以及生活机遇。
但是作为倾听者,关注打工文学的文化精英集中于文学领域而非社会科学领域,因此打工文学更多是作为文学现象引起讨论和争议而非社会现象。在文学界关于底层话语的理论关怀之下,打工文学受到关注,争论的焦点在于其文学品质的高低。认可打工文学的立场普遍从人文精神、写作伦理的角度,强调其现实主义风格和社会关怀打破了90年代以后中国文学日益脱离社会生活的趋势,促进了“非虚构写作”、“生存写作”等新的写作观念的兴起,是对中国文学发展的有益补充,可以被视为一种独具一格的文学流派。批判打工文学的观点则基于艺术标准认为其文学审美性较弱,同时也从题材、思想方面批评打工诗歌表现主题较为单一、风格雷同、视野局限、铺陈苦难而没有超越苦难等。无论承认还是批评,无论偏重社会意义还是文学意义,学者们对于打工文学的倾听方式均较为集中于其文学价值。即使对其社会意义的涉及也是视为包括在文学品质判断标准之内的一项要素,争论的是从文学角度来看应该如何描述苦难而并无意对苦难的社会根源及其解决方式进行深入探讨。社会科学领域知识分子的缺席,进一步促进了来自文化精英的“文学式倾听”特点的凸显,这一倾听方式协助扩大了打工文学话语的社会影响力,但是无法充分实现它们的公共意义和对于社会政策的参考价值。
政府部门的扶持和组织是打工文学得以发展的重要因素,然而作为社会政策的制定主体,政府部门的主动倾听显得不足。一是因为对打工文学的社会政策意义意识薄弱。社会政策的宗旨之一是满足社会成员的基本需求。如前所述,政府对打工文学的各种促进性政策出发点主要在于文化政绩和社会稳定,对于通过打工文学理解农民工群体的基本需求以及需求是否得到满足缺乏充分的关注。而理解基本需求并把握相应的问题所在,是社会政策制定的第一步——“议程设置”的关键。近年来出台了多种社会政策用以加强对农民工生活的物质保障以及促进农民工与城市居民之间的社会融合,但与此同时许多研究指出社会政策缺乏对农民工精神和心理需求的支持。打工文学群体虽然在打工群体整体中所占的比例难以把握,但打工诗歌表达了打工者由乡到城、由传统人际关系网络到面对现代城市匿名社会以及工厂管理的规训等过程中,他们共同的经历、体验、情感,呈现的是经历巨大生活转型时具有共性的精神历程。这些内心价值、感受、心理,并非一般的社会调查便可以轻易捕捉到的,但在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中却可以获得细腻而丰富的表述,正是政策制定者了解打工群体精神需求的重要媒介。关注政绩与社会稳定而对农民工社会需求的把握与重视不足,这一点并非仅限于政府对打工文学的态度。我国要向积极型、托底型社会政策转变(关信平,2016),首先社会政策制定者应该具备积极了解社会需求的意识,倾听弱势群体和来自底层的话语并通过进一步的实际调查将其反映在社会政策的议程设置之中。
综上所述,不论打工诗人主观上的期待还是客观上打工诗歌的社会反响,倾听者主要来自于打工群体的文学爱好者和文学专业人士,即使打工诗歌通过媒体扩大社会影响以后,对农民工群体的社会伦理关怀和作为文学现象的探讨并未提升或导向其公共涵义和政策价值。因为社会科学领域知识分子和政府在这一底层话语的倾听中是缺位的,未能通过这一话语表达把握社会需求。
要探讨打工文学的政策意义,首先需要厘清应该如何看待打工文学。很多研究指出打工作家是打工群体社会经历的见证者和书写者,他们为经济高速发展中被忽视、被遮蔽的失语者发出了声音,打工文学是底层的自我表述。同时也有反对观点认为,打工作家是介于普通打工者和知识分子之间的群体,而且打工文学受到政府扶持、市场生产、精英文化等各种机制的影响,这些导致打工文学并不能真正表达底层的声音(李新、刘雨,2009;施瑞婷,2014)。那么,打工文学是否能代表底层的自我表述呢?
首先,很多打工诗人在工作和生活境遇改变以后仍旧保持着对农民工群体的身份认同并具有较强的群体代言意识。对于打工诗人来说,既有通过文学增加文化资本改变命运的目的,也有较为明确的记录底层现实、唤起社会关注、争取群体境遇获得改善的意识。如汤普森(2001)、裴宜理(2001)所分析的,工人阶级的形成并不意味着群体内部完全同质化,技术工人与非技术工人之间的分化是明显的,但并不影响他们共同群体认同的形成和共同利益的表达。其次,任何社会群体要表达自我、争取权益,都必然通过获得社会主流话语认可的方式。打工文学的确受到来自政府、市场、文化精英的影响,但它们同样是表达机会得以实现的基本条件;而且受到来自社会各种力量的支撑与影响,是所有进入公共领域的话语文本的共性。忽略话语表达的“互文性”本质而追求纯粹的“底层话语”,从社会政策的层面来看,是徒劳无益的,对于推动社会公正并无建设性。
此外,也有观点认为包括打工诗歌在内的打工文学有过度夸大、渲染底层苦难之嫌,是否如此?首先,笔者对同一题材的三部文本中的苦难描述进行了比较。流水线出身的打工诗人ZXQ、劳工社会学研究者PY、美国著名媒体的华裔记者ZTH,均基于自身的长期实地调查对广东省的工厂女工进行了记述。美国记者的纪实作品呈现了由于打工收入而使家庭地位有所上升,并且利用各种机会不断学习和向上流动的打工妹形象;打工诗人的诗集描述了女工生活各个侧面的苦难,不仅有流水线的异化劳动和工伤,还有家庭生活、婚姻恋爱、社会交往、生活机会等各方面的“疼与痛”,但这位以偏重苦难叙事而闻名的打工诗人对打工妹的描写侧重于白描手法而呈现出“记录、见证”的立场和较为冷静、抑制的情感表达;学者学术作品集中于考察和分析工厂劳作为女工带来的身体损害和精神摧残,在三部作品中,学者PY的研究对苦难的描述篇幅最长、最细致入微,呈现的痛苦程度和所用词语的情感强度也是最高的,也正因其社会批判力度之深,这部学术作品引起广泛的学术反响和社会反响。这一比较虽然简单粗糙,结论不能轻易普遍化,但可以看出打工诗歌会过度渲染苦难的说法也是轻率而难以一概而论的。
另一方面,苦难如果在打工文学中被夸大和渲染,除了是写作上的某种策略这一解释之外,从现象学的角度来看也有可能是精神痛苦甚至心理创伤的表征。国内对农民工精神健康的实证研究结果可以成为参考。大多数研究都指出,农民工在心理健康方面的不良症状较全国平均水平严重,常见问题有焦虑、人际关系敏感、抑郁、偏执、敌意等,其精神健康状况需要得到更多关注(何雪松等,2010:124;胡蓉、陈斯诗,2012:137)。因此,无论打工文学出于何种原因以及是否对生活苦难过度渲染,重要的是对苦难的感受在这一群体中是真实存在的,它们表明某些问题的存在,在社会政策的议题设置中值得进一步调查和探讨。
打工文学作为底层话语能够进入公共空间得以表达并获得倾听,体现出中国社会市场化转型以及新自由主义思潮兴起以后,对于“农民工”这一弱势群体仍旧存在着一定的政治的、伦理的保护空间。但社会群体平等权益的获取不应仅靠外力的保护和支持,更重要的是拥有表达自身诉求的渠道。目前农民工群体尚难以通过制度规定的渠道参与政治、维护自身利益(徐志达、庄锡福,2011;左珂、何绍辉,2011),他们在传媒表达方面也缺少话语权,处于集体失语的状态。在这样背景之下,以政府为主体的社会政策制定者更应该重视和倾听打工文学这一代表弱势群体话语的文化表达形式,以把握这一群体的社会需求。
打工文学中既描述了打工群体在社会结构中的底层位置带来的痛苦,也呈现了社会纽带解体带来的解体性痛苦。从话语文本中表述的内容来看,打工群体的需求包括社会政策所重视的物质生活的提高、劳动与生活权益的保障以及免遭歧视而受到尊重,除此之外,精神上的孤独、空虚和价值取向的迷茫也是深刻而难以获得解脱的痛苦。从写作实践来看,打工文学体现出打工群体自我表达与精神交流的需求,从作品的写作、发表到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联系往来,都是在血缘、地缘等传统社会关系纽带之外,渴望实现情感与价值领域的社会支持。很多研究呼吁社会政策重视农民工群体的精神层面,打工文学中的确丰富地呈现了他们巨大而饥渴的精神需求,其中既有对社会交往的需求,也有对生活意义的寻求和自我价值感的需要。
社会政策要满足社会需求,其制定不仅以社会理念为基础,还以对人的需求的认识方式为基础。关于个体需求的认识影响最大的莫过于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但打工文学的表达内容和表达实践都提示,打工群体的拮据和失语并不意味着精神需求的迟钝,即便收入较低,他们对自身的处境也有着丰富而敏锐的感受,并且十分重视精神生活的充实。他们在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未能得到充分满足的条件下,也同时具有强烈的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如果完全依照马斯洛的理论看待个体,便容易产生打工群体缺乏精神追求的偏见,也容易导致社会政策集中于这一群体的物质性权益保障。
此外,继续推动和倾听打工文学这一底层话语的表达渠道,不仅有助于社会政策的议程设置,还有助于推动农民工群体的精神健康和城市融合。对于打工群体的写作爱好者来说,通过文学书写,他们的苦难得到一定程度的释放,精神上获得自我调整。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写作相当于一种精神创伤的自助疗法。而文学作品的阅读也可以促进对陌生群体的理解与同情,这是实现社会正义的情感基础(努斯鲍姆,2009)。打工文学能够增加城市居民对农民工群体的了解,有助于消除偏见和歧视,进而促进社会的整合与稳定。因此,“诉苦”、“抱怨”不是负能量,它们敦促理解与解决,而偏见、冷漠、隔绝、敌视才是真正的负能量,它们阻碍相互的理解和互动。政府不应为了“正能量”限制苦难的公共表达,苦难的真实呈现有助于社会政策制定者在弱势群体缺乏制度性表达渠道的条件下把握社会问题,也有助于提高农民工群体的适应能力、消除城乡隔膜与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