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 阳
(大连外国语大学 辽宁 大连 116044)
论济慈长诗《恩底弥翁》对希腊神话的自传性改写
逯 阳
(大连外国语大学 辽宁 大连 116044)
通过分析济慈长诗《恩底弥翁》探究济慈对希腊神话的自传性改写。济慈一生孜孜不倦地吸收希腊神话的精神内涵,在想象力的长途跋涉中寻找美的真谛。他点铁成金,赋予神话诗的形式,神话也为济慈诗歌注入了活力。在恩底弥翁身上有济慈的影子,诗人把个人理想和家国情怀通过神话改写巧妙地表现出来,这也成为他借助神的力量改变现状的慰藉。
济慈 恩底弥翁 希腊神话 自传性改写
希腊在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心中是一块神圣的沃土,它富有文化传统和异域风情。几乎所有浪漫主义诗人都以不同的方式表达过对希腊的热爱。济慈是继华兹华斯、科尔律治、拜伦、雪莱之后又一位才华横溢的浪漫主义诗人。余光中先生说“一百多年来,济慈的声誉与日俱增,如今且远在浪漫派诸人之上”[1](P2)。济慈的艺术生命十分短暂,从弃医从文到英年早逝,仅有六年的光景。短暂的人生和坎坷的命运却丝毫没有动摇他追求“美与真”的决心。“济慈对人世间只留下惊鸿照水般的一瞥,但他那些如春花绽放般的篇章,足以使他在群星灿烂的英国浪漫主义诗歌运动中,放射出自己独特的光辉”[2](P23)。济慈很像我国唐代诗人李贺,用“人生苦短,艺术无涯”来形容他们是再恰当不过的了。诗人的早亡让人痛惜,也给后人留下了无限的遐想:若非造化弄人,天妒英才,假以时日,济慈有可能会达到莎士比亚的高度。
和莎翁一样,济慈不懂希腊语,他对希腊神话的理解是通过译著实现的。但拜伦却说济慈是“一位不懂希腊语的希腊人”[3](P210)。济慈最著名的“六大颂”当中有两篇直接以希腊神话人物或事物命名:《赛吉颂》和《希腊古瓮颂》;《怠惰颂》、《夜莺颂》、《忧郁颂》也多次提到神话中的人物和地方,比如酒神巴克斯、冥后普罗塞嫔、忘川、赫立崆山灵泉等。《秋颂》则描写了秋神漫步田间、酣睡谷场,被罂粟花所陶醉,看着收割的庄稼,等着榨果架中流出的汁浆。济慈的十四行诗也有许多是在阅读希腊经典或欣赏希腊艺术品后创作的。在济慈全部作品中,和希腊关系最密切的当属长诗了。对希腊神话的自传性改写是济慈长诗的第一特征。
1818年出版的《恩狄弥翁》是济慈运用希腊神话进行创作的第一篇长诗作品。济慈借希腊诸神抒发了自己对诗歌艺术美的追求。该诗首行“美的事物是一种永恒的愉悦”[4](P276)被广泛引用。济慈生前曾展望自己死后将跻身英国伟大诗人之列,并把成名的希望寄托在长诗创作上。该诗的创作源于济慈与雪莱之间的一场诗歌竞赛。1817年3月,雪莱向友人宣布他要创作一篇长诗来反映中东地区的革命。当他得知济慈也有长诗创作计划时,建议两人来一场竞赛,在年内各写出4000行的诗篇,看谁先完成。济慈接受了挑战,他说“它将是一种测试,是对我的想象力主要是创造力的一种考验,——借助它们我必须用一个简单的情节并且以诗的形式来填满4000行;当我认为这是一项伟大任务的时候,当完成它只需要我向声誉之殿迈出十几步的时候——它会使我说——上帝不许我没有这样一个任务!”[5](P23)
关于恩狄弥翁与月亮女神的爱情故事,济慈是通过《古典文学神话》一书获得的原始素材。据该书记载:拉特摩斯山上的牧羊人首领恩狄弥翁对名利不感兴趣,祈求朱庇特赐予他不朽的青春,让他在永久的睡眠中度过时光。月亮女神狄安娜看到沉睡的恩狄弥翁,立刻被他的美所吸引,每晚下界到凡间。由于担心被天庭发现,月神不敢露真容,而是化身为一位印度少女来与恩狄弥翁会面。
希腊神话中的恩底弥翁与月神狄安娜的爱情故事使济慈受到了心灵的震撼,他深深地沉浸在这个“从美丽的古希腊传下来的美丽故事”[5](P13)中。于是他就以恩狄弥翁的梦作为起点对“狄恩恋”进行了罗曼司般的演绎。全诗用英雄双行体写成,长达4050行,共分四卷。第一卷写拉特摩斯山牧羊人首领恩底弥翁与部落成员去祭祀潘神,他神情恍惚,忧郁憔悴,在姐姐佩娥娜的抚慰下安然入眠,在梦中与狄安娜相爱,并且有了一次奇妙的历险,最后坠入深渊猛然惊醒,恩狄弥翁不顾佩娥娜的劝阻要去寻找梦中的爱情;第二卷写恩底弥翁来到阿多尼斯的房间。阿多尼斯每年有一半时间要在梦中度过,直到春天醒来才能和维纳斯相会。恩底弥翁羡慕他俩的爱情,维纳斯也对恩底弥翁能获得完美爱情做了预言。恩底弥翁在梦中再次与狄安娜相见,其间穿插了河神阿尔甫斯对泉水仙女阿瑞托沙的追求;第三卷写恩底弥翁在海底遇见格劳科斯,格劳科斯讲述了他和美女斯库拉的爱情故事。女巫客耳刻因爱慕格劳科斯而把他俩拆散,格劳科斯被变老,斯库拉则连同一船人被封印了千年。而恩底弥翁就是上天安排解除咒语的人,在他的帮助下,格劳科斯恢复了青春,斯库拉和一船人也都复活;第四卷描绘了恩底弥翁与印度少女坠入爱河,以及必须面临月亮女神和印度少女的两难选择,最后少女告知恩底弥翁自己就是月神的化身,两人的爱情才终成正果。
济慈戏仿《奥德赛》为恩狄弥翁设计了一系列历险,并且将本来不相关的三段爱情神话移植到“狄恩恋”的场景中来;同时,他还对恩狄弥翁和狄安娜的性格进行了改写。可以说,《恩底弥翁》在故事情节、人物塑造及主题思想上都超越了其古典原型。
首先,济慈的创造性体现在对故事情节的改写上。《恩底弥翁》戏仿了《奥德赛》。比如,恩狄弥翁和奥德修斯在“历险”途中都曾得到过水中仙女的帮助。奥德修斯在遭遇海神波塞冬报复,船被打翻,迷失航向时,海仙伊诺变成一只海鸥为他导航。而恩狄弥翁的追梦之旅也是以小水仙幻化的金色蝴蝶引导的。又如,奥德修斯能历险返乡得益于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帮助。同样,恩狄弥翁的追梦之旅也得到了爱情女神维纳斯的帮忙。《恩底弥翁》中恩底弥翁与狄安娜的爱情故事是全诗的主线。但济慈还别具匠心地加入的其它三段爱情。恩底弥翁以旁观者的身份了解这三段故事,促成了他思想的升华。阿多尼斯和维纳斯的恋情告诫恩底弥翁如果要和月神结合就要放下尘世的一切职责;河神阿尔甫斯督促他要勇敢地追求爱情;格劳科斯与客耳刻的故事则提醒他要有正确的爱情观。这三段爱情神话的植入在很大程度上丰盈了全诗的故事情节。
其次,在神话基础上发挥想象力,使人物性格更加丰满。古典神话中永远昏睡的恩底弥翁在济慈笔下变成了半睡半醒状态。长诗还对恩底弥翁添加了详细的外貌描写,把他写成一位英俊的阳光少年,有了追求爱情的决心和意志。这就如同新版电视剧《封神英雄榜》把姜子牙演绎成年轻帅哥的作法。这种戏仿能让人物特征更加适应新主题的呈现。不仅如此,济慈对月神狄安娜的改写也颇有新意。在希腊神话中,狄安娜刚毅、果敢,是一个典型的女汉子。而在济慈诗歌中她却变成了娇羞、可爱的姑娘。狄安娜既想与恩底弥翁获得永恒的爱情,又因惧怕天庭的惩罚而若即若离。这种优柔的心理让她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神变成了坠入情网的普通少女。济慈还为她设计了狄安娜、辛西娅、福柏三个名字,并让她幻化的印度少女与恩狄弥翁终成眷属。
最后,主题思想上济慈为神话添加了许多英格兰特质。比如诗中多次出现的罂粟花、水仙花、雏菊等都是英国常见的植物。诗中也反复出现云雀、夜莺、画眉等英国常见的鸟类。恩狄弥翁的故事从祭祀潘神开始,诗人吁请缪斯,并希望自己能沐浴仙露具备神仙的能力和诗人的记忆,能达到乔叟的伟大程度——在乔叟歌唱过的地方“呓语”[6](P19)。济慈所用的题材是希腊神话,所祈求的神灵也是希腊诸神,但最终要实现的理想却是成为英国的伟大诗人。在第四卷开头济慈吁请“祖国的缪斯”,为创造印度少女形象做了铺垫。而在第二卷,济慈认为伟大的诗人为古希腊和英格兰创造了永恒的辉煌,在诗歌创作上古希腊和英格兰是有传承关系的。阿波罗和缪斯致力于希腊诗歌的繁荣,而主宰英国诗坛的应该是英国自己的缪斯。“祖国的缪斯”才是最崇高、最伟大的。诗人坚信在诗歌成就上英格兰将不输于古希腊,在他看来荷马的成就是比不上莎士比亚的。济慈对英国诗歌辉煌前景的展望和他试图比肩英国最伟大诗人的理想在这些穿插论述中表露无遗。
借助希腊神话,济慈找到了抒发自己人文主义思想的最佳途径。古希腊作为人文主义的起源,其神话被济慈加以改写,成为他对现实社会的人文主义寓言。而且,济慈对恩底弥翁的改写具有明显的自传色彩。在某种程度上,恩底弥翁就是济慈的化身。济慈以一系列“恩底弥翁式”的追梦少年自比,如阿多尼斯、格劳科斯以及少年诗人查特顿等。“在创作主人公命运的同时,济慈也在创作着自己的命运”[3](P20)。月神狄安娜则象征着艺术的永恒魅力,这也是济慈追求的终极目标。恩底弥翁对狄安娜的追求可以看作是济慈对诗歌艺术的膜拜。从拉特摩斯山出发的恩狄弥翁在追梦过程中对爱情和自我有了更全面的认识,故事最终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但整个寻梦之旅却布满荆棘。同样,济慈身后成名,跻身英国伟大诗人之列,但他生前却时乖命蹇,贫病交加,承受了困顿、焦虑、误解、批评等巨大的压力。对“恩底弥翁式”人物孤独的描写也是济慈内心的真实写照。这种孤独既表现在社会关系简单,没有知心亲友,也表现在内心与外界的有意隔绝。这与济慈本人的性格十分吻合。
通过对《恩底弥翁》的改写,济慈加入了自己的诗歌理想和对祖国前景的展望。个人方面,济慈盼望自己能得到主司诗歌艺术的阿波罗神的青睐,比肩莎士比亚等伟大诗人;国家方面,济慈认为英国诗歌将超越古希腊诗歌,屹立于世界文林。同时,济慈还用海神的隐喻展望了海洋时代的到来和英帝国海军力量的崛起。可以说,济慈不但将古典神话人物的性格、故事的情节都依据自己的情况做了改写,还将神话故事放到英国背景之下,使神话不但具有济慈特色,也着上了英国色彩。这种改写不但丰富了神话内容,还拓宽了诗歌意境,突出了意象美,增强了感染力,获得了不朽的艺术生命。
济慈描绘了恩底弥翁沉浸在爱情中的幸福和甜蜜,但同时他也勾画了爱情带来的迷惘和困惑,这种甜蜜的痛苦是济慈诗歌所独有的。对于一个22岁的文学青年来说,恩底弥翁的故事既反映了此时济慈对诗名的向往,也反映了他内心的困惑。济慈意识到他所向往的高度多么难以企及,查特顿等“诗人的情况就让他感觉到了这种局限。也正是因为极度向往诗歌的最高层次”[7](P226),济慈才会对现实世界那么敏感。在《恩底弥翁》开篇,济慈就把它定位为罗曼司。从文体学角度来说,罗曼司是表达理想的最佳形式,它通常表述的是作者在现实世界难以实现的愿望。因此,我们可以认为:济慈结合个人经历,改写了《恩底弥翁》以便在艺术的审美世界里弥合现实生活中的创伤。悲惨的命运促使济慈在希腊神话中寻求慰藉,以期古为今用。他在古希腊文化精神中寻找出了应对痛苦现实的方法,也就是如批评家麦克甘所说的“在痛苦中学会探究美的存在,用积极的心态面对残酷的人生”[8](P53)。
[1]济慈.屠岸译.夜莺与古瓮:济慈诗歌精粹[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傅修延.济慈诗歌与诗论的现代价值[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3]Susan J.Wolfson,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Keats[J].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
[4]济慈.屠岸译.济慈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5]济慈.王昕若译.济慈书信选[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
[6]Eugene Green and Rosemary M.Green.“Keats’s Use of Names in‘Endymion’and in the Odes”,Studies in Romanticism,Vol.16,No.1,Romanticism and Language(Winter,1977).
[7]丁宏为.真实的空间——英国近现代主要诗人所看到的精神境域[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8]J.J.McGann.The Beauty of Inflections:Literary Investigations in Historical Method and Theory[M].Clarendon Press,1988.
I106.2
A
1007-9106(2017)07-0150-03
* 本文为辽宁省社科联2017年度辽宁经济社会发展立项课题(2017lslktyb-061);辽宁省教育厅2016年度人文社科一般项目(2016JYT15)的部分研究成果。
逯阳,男,大连外国语大学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英语诗歌研究、中西诗学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