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庆德
天人合一:生存智慧及其生态维度研究
包庆德
天人合一是贯穿于中国传统文化发展历程的生态和伦理范畴,也是古代精神文化所追求的至高境界,其所蕴含的基本生态理念包括:人与自然在农业实践中的同源性、自然生态律的至上性、人道与天道的同步性、情境融合的贯通性,从而建构起了天人合一的环境伦理的框架。学界将天人合一理念置入儒家、道家的语境中加以展开,并与天人二分进行对比分析和讨论,使得天人合一的生态意识与具体生态原则在不同维度呈现出来。在应对现代社会所面对的复杂环境问题的当下,天人合一在矫正思维方式、补充可持续发展观念、发展与本民族文化条件相契合的生态伦理学和环境哲学等方面,都具有重要意义。
天人合一;生存智慧;生态维度;思维方式;生态伦理
中国先民在面对自然界及其中的生灵时,会怀有一份敬意和友善。这种心理情感来源于人与自然的物质同一性,天人合一的生态思想基础正在于此。在当代,有必要回顾古代生态智慧,寻找前人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思想精华,最终为解决现实问题提供新的思路。
就整体性的天人合一概念而言,探究其本原意义,是对它进行阐发的基础,也可为理解这一概念中的生态内涵提供基本构架。天人合一包括四个基本命题: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自然界有普遍规律,人也服从这普遍规律;人性即是天道,道德原则和自然规律是一致的;人生的理想是天人的协调。*张岱年:《中国哲学中“天人合一”思想的剖析》,《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1期。由此对应天人合一中四种不同生态阐释:人与自然在农业实践中的同源性;自然生态律的至上性;人道与天道的同步性;情境融合的贯通性。从中我们可揭示出天人合一概念内在生存智慧的厚重及其深度。
从我国古代农业生产维度看,天人合一观念最初来自于自然崇拜,人们既对自然的威慑力抱有恐惧心理,同时对为其提供生产生活资料的自然感到亲切。万物有灵论从这种畏惧又亲善的原始心态中衍生出来,这也是农耕形态下天人合一的最初范式。钱逊曾用道家“无以人灭天”与儒家“赞天地之化育”态度来概括自然与人在实践中所表现出来的同源性。儒家认为,人既是自然的一部分,也是万物之灵,可以积极参与天地宇宙间变化。人的积极作用不是去征服或控制自然,而是去辅助和促成。*钱 逊:《也谈对“天人合一”的认识》,《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4年第3期。儒家意识到生物对生境的依赖性,适宜生境是生物生命力的物质条件和决定性因素。*陈业新:《儒家生态意识与中国古代环境保护研究》,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85~86页。儒家“执两用中”态度若应用于对待自然上,就会在不过分破坏生态条件前提下满足人的基本生活需求,这是一个人与自然双向适应过程。*夏甄陶:《自然与文化》,《中国社会科学》1999年第5期。任何生命都与其环境处于互动过程中,完全封闭隔绝或压制一方去适应另一方是背离天人合一本意的。阴阳家和道家在农耕时令方面提出建设性方案,或根据节气变化制定耕作捕猎节律,或反对过分使用技术工具,以保证休养生息。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原初意义上的天人合一并非像董仲舒所理解的“以人配天”,而更倾向具有调和性的“天人共生”。
自然的生态律是使得天人合一思想得以发挥其效用的基本条件和客观法则。第一条生态律是自然具有内在生命意义——善。古人对于自然天地常怀有深深敬意,这不仅来源于他们对于自然的畏惧,更植根于“天”作为生化万物母体所具备的生命意义。*李振纲:《解读“天人合一”哲学的四重内涵》,《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5期。“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这一前提决定了人与天生命意义的关联性。自然内在生命意义不仅是一生命体,更是生命流行发育的过程,它的实现要通过人来完成。*蒙培元:《中国的天人合一哲学与可持续发展》,《中国哲学史》1998年第3期。第二条生态律是自然处于生生不息的流变中。罗尔斯顿从生态伦理维度,用“生命之流”表达人与天地万物一体状态,认为生命是一种“流动”,“生命之河会将人与自然的界限冲刷得模糊起来”。*[美]霍尔姆斯·罗尔斯顿:《哲学走向荒野》,刘 耳,叶 平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03页。要想正确认识并把握自然的生命意义,以实现天人合一,就必须参与自然运转过程,而不能仅将其看作是外在于人的存在物。张岱年主张人与自然在动态中的天人合一,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也必然处于不断调试的状态之中”,*王新建等:《天道与人道关系难题的现代解读——简论张岱年和冯契的天人合一观》,《哲学研究》2008年第9期。盲目破坏自然产生的后果,会导致人的行为同自然界自发运作的过程相分裂。为了恰当地融入自然变化过程中,古代思想家提出“先天”与“后天”两种方法,前者是在自然发生变化前对其加以引导,让其自然而然地与人的行为相合,即“先天而弗为”;后者是遵循自然变化规律,顺应天时而动,即“后天而奉天时”。*康学伟:《论〈周易〉的“天人合一”思想》,《社会科学战线》2008年第4期。若动植物活动规律被尊重,同时人的实践能力也能正常发挥,天人合一理念就被赋予现实历史性。第三条生态律是自然对人有伦理规范效力。生态伦理学把道德对象范围从人类社会扩大到整个自然界。*佘正荣:《生态智慧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254页。直面西方文明促逼下现代社会的各种问题,季羡林疾呼:“只有东方的伦理道德思想,只有东方的哲学思想能够拯救人类。”*季羡林:《“天人合一”方能拯救人类》,《哲学动态》1994年第2期。现代西方思想家向东方文明眺望,反映出中国古代自然伦理在应对当代问题时具有无可替代的潜力。
天人合一凝结着古人对于处理天人关系最本真的生态智慧:“化天道为人道”。一方面,“天道”提示出内在于客观的自然法则和规律,给定人类行为的目标和界限;另一方面,“人道”对人自身和社会行为方式加以阐明,发挥自身能动性来适应自然界的客观规律,这两者相互协调配合。刘节从自然法则与人为法则关系诠释了实现天道与人道相合过程,认为实现天人相合的方式就是通过掌握自然规律并使之为社会规律服务,最终使人成为宇宙重心。*刘 节:《中国思想史上的“天人合一”问题》,《学术研究》1962年第1期。就是说,天人合一的实现需要满足一个最基本前提:认识到自然界本身的存在状态和发展趋势,以此为人的行为活动提供依据。自然规律虽有别于道德准则,但两者是共存与统一关系:天道遵循自然法则,人道制定规范对自然丛林法则加以平衡制约,天人相合成为相互影响渗透的过程。*张岱年:《天人合一评议》,《社会科学战线》1998年第3期。由此,天道与人道的统一就转变为自然界与精神的统一。“思维规律和自然规律,只要它们被正确地认识,必然是互相一致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34页。天道与人道二分思想一旦同西方“戡天”理念相结合,就有可能导致掠夺式开发甚至威胁到人类生存。与此相反,主张“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和“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的《周易大传》更重视协调天道与人道。*张岱年:《中国哲学中“天人合一”思想的剖析》,《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5年第1期。环境问题说到底是突破“人道”限制而过分利用、甚至违背“天道”所带来的惩罚。因此“要想树立这种新的观念,就应该从中国传统哲学‘天人合一’的古训中受到某些启迪”。*宋志明:《论天人合一》,《学习与探索》1998年第4期。
情境融合与审美是古代人与其所处环境相合为一体的直接方式,同时使得人与自然从外在物质性存在上的“合一”,过渡到精神和生存体验上的“合一”。生产劳动与诗乐舞的结合正是我国古人达至合一之境的基本生存方式。*曾繁仁:《中国古代“天人合一”思想与当代生态文化建设》,《文史哲》2006年第4期。“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和,故百物不失;节,故祀天祭地”(《礼记·乐记》),“夫歌者,直己而陈德也,动己而天地应焉,四时和焉,星辰理焉,万物育焉”(《礼记·乐记》)。乐与歌在人的心灵境界所产生的和谐扩展到其对待自然环境的态度上,进而促成人对自然环境的自觉规范。汤一介指出,天人合一是一种直观的“总体观念”,*汤一介:《论中国传统哲学中的真、善、美问题》,《中国社会科学》1984年第4期。即从整体上观察和描述事物。这一方面表示自然给予人们的美感要在体验中加以体会;另一方面暗示自然与人的和谐更要内化到一般性思维习惯中。当人对自然的体验达到一定高度时,就过渡到更高境界,乔清举将其描述为“觉解”,“觉解”是在实践基础上达到的结果并带有实践的规定性;同时“觉解”又是以天人贯通的本体意义为基础的,*乔清举:《儒家生态思想通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73页。这种层次上的自然意识,将人对其他生命的仁爱转化成与之相应的实践规范,使得人同自然生命在精神层面的沟通具体化为现实活动中的和谐,也就是人与天在知与行上的双重合一。
天人合一并不是一个独立自在的、无需其他背景为之奠基的概念,相反,它只有在不同的思想流派,甚至是与之对抗的话语体系中才能充分展开自身的运思。为了全面发掘天人合一蕴含的生态智慧和特色,开辟一条以古代思想攻克现代问题的独特路径,将天人合一生态内涵在不同视域下加以阐发不仅必要,而且适时甚至紧迫。
儒家生态自然观的核心是天地人“三才”协调一致,包括“仁民爱物”生态从善性原则、“钓而不纲”生态弃恶性原则和“与天地参”生态完善性原则。*参见张云飞《中国儒、道哲学的生态伦理学阐释》,载徐嵩龄《环境伦理学进展:评论与阐释》,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273~290页。首先,儒家十分重视道德主体心理建设,将“仁”看作是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致矣。”(《论语·述而》)这种道德心理在其对待自然环境态度上,表现为将自然生物的行为道德化,以激发出人的良知。陈业新根据儒家对生态结构“类”的划分来说明其反对伤害同类生命、让生命享其“天养”的生态观念,这与自然再生产十分相似。*参见陈业新《儒家生态意识与中国古代环境保护研究》,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80~81页。“丘闻之也,刳胎杀夭则麒麟不至郊,竭泽涸渔则蛟龙不合阴阳,覆巢毁卵则凤皇不翔。何则?君子讳伤类也。夫鸟兽之于不义也知辟之,而乎丘哉!”*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韩兆琦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3784页。对待自然的方式与对待人的方式有类比性联系,所以爱护自然界就被看作是善待人的延伸。“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章句上》)就是要求将爱心按照差等方式推广扩展出去以怜爱珍惜万物。其次,儒家在对待自然的态度上,既主张合理利用,也要求给出一定限制,将勤俭节约看作是一种德性加以提倡。“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论语·八佾》),“昆虫未蛰,不以火田。不麛,不卵,不杀胎,不殀夭,不覆巢”(《礼记·王制》)。与限制利用资源观念相应,儒家还反对大规模捕猎行为,如用网罗捕鸟捕鱼、将被围猎的动物赶尽杀绝等,“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论语·述而》)。只有把握这些限度,才能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第三,当人能顺应自然生命的变化,并主动帮助外界事物去实现其生命过程,人就能与天地相并列为“三”了。“照这样看来,人参赞天地万物的化育,就不止是进行了一种道德实践,而且还达到了一种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天人合一的境界”。*乔清举:《儒家生态思想通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72页。人在自然中所处的地位及其对应的职责成为儒家关注重点,“它告诉世界,本体总是与自己相关的,与天地人‘三才’大生态相关;一旦人的身体和生命被尊重,苍生和大自然必被尊重”。*韩凤鸣:《“天人合一”式本体证明——从三教背景看》,《哲学研究》2013年第6期。这种尊重与行动不仅体现在对圣人典籍传承上,更体现在实际制度操作中,如负责管理山林资源的部门“虞”与官员“虞师”的设立。
从道家角度来看,“天”与“自然”并不直接表征物质性自然界,而往往代指事物原初形态和本性或规律,但这并不意味着道家天人合一中没有生态因素。蒙培元从功能哲学或过程哲学维度解释“道法自然”含义,认为:“‘道法自然’不是以‘自然’为对象,更不是以自然为实体,而是以‘自然’为功能、过程,就是说,道只能在‘自然’中存在。”*蒙培元:《人与自然——中国哲学生态观》,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92页。道就像是一条万物生灭变化所要遵循的道路,自然界中的生命都是在这条道路上不断产生发展出来的,人本质上同他物无异,都要经历从自然中产生、最后复归自然的过程,如同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中所描述的“x”在天地间的循环过程一样。*参见[美]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侯文蕙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98~100页。首先,道家效法自然的无为态度要求顺应生命的自然发展历程,而反对儒家主张的要有意识参与到生命化育过程中的人类中心论观点。人由于其社会性而成为人,但若以社会性来统摄自然性,最终必然导致矛盾冲突,用一种标准取代另一种标准,而儒家“参赞化育”的天人合一观就存在这种危险。因此,道家用“法”(效仿)自然代替儒家“化”(改变)自然,尝试克服人在实践中可能对外界环境造成的根本性影响。其次,道家对技术性工具和理性手段的拒斥,反映了其守护自然物之本性的行为规范,“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复结绳而用之”(《老子·第八十章》),“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庄子 ·马蹄》)用后天技术手段去对待自然生命,使之按照人的尺度发展,一方面会破坏自然物正常的生存状态,另一方面也促发人进一步改造世界的欲望,“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庄子·天地》),而这种机巧、功利心态,正是与道的纯朴状态相背离的。
天人合一与天人二分作为相对范畴,对人与自然关系给出回应。天人二分近似于主客二分,前者源于荀子“人定胜天”的生产实践观念,是生存活动层面的“二分”;后者源于以笛卡尔为先导的西方近代哲学,是认识论层面上的“二分”,两者在一定程度上都主张让人充分认识或改造自然,按照“人的尺度”为自然立法,因而也是导致现代生态危机的一个重要因素。张世英指出:“西方哲学史上占统治地位的旧传统是‘主客二分’式,中国传统哲学的主导思想是‘天人合一’式。”*张世英:《天人之际——中西哲学的困惑与选择》,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页。两种不同文化倾向,根本性地影响了文明的各自走向:西方文化主张将自然看作是认识和利用的对象,并发展出极端的“工具理性”以实现对自然的全面掌控,“讲功利、讲利害,就是主体首先认定自身以外有独立的、现成的外物、客体存在,与自己对立然后加以攫取、占有或消灭,而这正是‘主客二分’式”;*张世英:《“天人合一”与“主客二分”的结合——论精神发展的阶段》,《学术月刊》1993年第4期。与之相对,中国传统内,无论是感受性的原始天人合一还是审美性的高级天人合一,都是在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的条件下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并通过素朴或真挚的情感来自然而然达到人与自然的真实共存状态。就思维模式而言,西方思维模式偏重分析、关注局部,即“一分为二”;东方则偏重综合、注重整体和普遍联系,即“合二而一”。*季羡林:《“天人合一”新解》,《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3年第1期。基于这种思维模式的分歧,西方向自然暴烈索取,使自然勉强满足其生活的物质需求,但最终超出自然承载限度,导致全球性生态危机。中国古代天人合一将人与自然看作是一个统一整体,排斥征服和敌对状态。伤害动物的生命固然是为满足人的基本需求而不得已为之,但同情和恻隐之情却自觉地规范人的行为,孟子所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告子章句上》)正是这种精神的体现。与天人二分所带来的全球性生态危机相对应,天人合一中的生命情怀亦能扩展到世界范围内而形成普世价值系统,*单 纯:《儒家的“天人合一”与全球价值》,《孔子研究》2005年第6期。它以天下万物所统一蕴含的生命亲情为基础,进而扩展到个体生命之间的相互关照。“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浑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张 载:《张载集》,章钖琛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62页。只有遵循自然万物间“血亲”关联和伦理规范,才能实现生命价值的普世化,在精神根源上克服人对自然的冷漠。
当代生态环境问题日益突出。究其根源,同西方近代主客二分思维模式不无内在深层关联。生态危机种种弊端是“把这种思维方式过分地抬到至高无上地位的结果”。*张世英:《中国古代的“天人合一”思想》,《求实》2007年第7期。由此思想家们开始关注人类文明将向何处发展,进而将注意力转向古代素朴生态智慧的发掘上,或是希求通过“回到原点”来实现“走向未来”,*蒙培元:《人与自然——中国哲学生态观》,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页。反思并找回在现代化浪潮中被淹没的传统智慧;或是主张立足于可持续发展理念,探寻“天人合一”向“天人和谐”可持续发展的现代性转化路径;*吴雪玲:《现代语境下“天人合一”思想解读》,《中国人口·资源与环境》2006年第5期。或是直接尝试将天人合一理念发展为独特的环境哲学。*陈国谦:《关于环境问题的哲学思考》,《哲学研究》1994年第5期。诸多对天人合一中生态内涵的不同层面解读,提示出应对现实问题时我国古代生态智慧经久不衰的魅力,同时也开拓出突破当下生态困境的新视野。
首先,天人合一中蕴含着独特的生态价值。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体现为对人们审查自然环境的思维方式进行重新评估。当下许多环境问题与近代以来形成的工具理性思维方式有密切关系。作为一种传统思维方式,天人合一就是要将人与自然的伦理秩序作为一个前提条件带入认知和实践行为中,矫正工具理性思维方式。科学思维由于其满足人们的基本生存需求而有其重要性,但需要对其有一定规范和限制,使之不过分支配人们的生活方式。为了能更好地协调自然性存在同人工实践行为的矛盾,实现人同自然的双向适应,夏甄陶建议,通过人工工艺所创造的“文化存在状态”来完成人同自然的统一,*夏甄陶:《自然与文化》,《中国社会科学》1999年第5期。这种文化存在状态既保留自然化思维模式所蕴含的对生命本真状态的尊重,又将人的理性和智慧加以适当张扬;希望能将天人合一思维同“主-客”思维加以结合,最终实现具有超越性质的“后主客关系的天人合一”。*张世英:《中国古代的“天人合一”思想》,《求实》2007年第7期。二是体现在对现代可持续发展思想的启发。当前在人与自然关系上,人们普遍接受可持续发展观念,它是对农耕文明“天人合一”思想和工商文明“征服自然”理念的辩证扬弃,其绿色发展成果既要惠及全体社会成员的自由全面发展,又要有利于资源环境系统的动态协调平衡。
其次,天人合一的生态智慧对于建构适应于本民族的生态伦理和环境哲学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考虑到当前普遍将中国生态伦理“西方化”的趋势,刘福森呼吁,中国应发展出与本民族文化特质的生存习惯相协调的生态伦理学,而不要一味去套用西方“普世伦理”或“一般伦理”模板,把中国朴素的生态思想按西方的模式加以重构。*刘福森:《中国人应该有自己的生态伦理学》,《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1年第6期。国际环境伦理学界的许多研究已经表明,儒、道思想中所包含的生态伦理思想,其基本原则都能与现代环境伦理学的流派产生共鸣,而且其概念的完善性和制度的操作性都不低于现代环境伦理研究。所以,张云飞认为:“‘天人合一’对于生态伦理学的价值就在于……为现代生态伦理学提供了一种哲学构架——人和自然的和谐、协调与一致的思维模式和价值取向。”*张云飞:《中国儒、道哲学的生态伦理学阐释》,载徐嵩龄《环境伦理学进展:评论与阐释》,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310页。此外,陈国谦主张将天人合一的生态意蕴融贯到环境哲学范畴内,从“宇宙境界”重新审视人与环境的交互关系。环境哲学在人与环境关系的基础上,对有关人类生存发展的观念进行重新审查和评价,进而形成关于持续发展的时代精神。*陈国谦:《关于环境问题的哲学思考》,《哲学研究》1994年第5期。将中国古代较为零散、朴素的天人合一生态思想以环境哲学的体系形式加以系统化,不仅有利于古代生态智慧在现代的传承和发扬,更提示出了一种发展同本土文化相契合的生态哲学思想的新路径。
最后,天人合一的生态智慧对于树立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实现传统文化的与时俱进和现代化具有重要的方法论价值。包括美国环境伦理学家罗尔斯顿在内的一批学者,为建构中西合璧的环境哲学体系,将目光回眸并转向中国古代生态智慧,认为东方生态智慧“在尊重生命方面是值得人们钦佩的。它并不在事实与价值之间,在人类与自然之间标定界限”,近代西方主体形而上学认为“自然界并没有内在的价值”而只有“作为工具的价值。自然界不过是一种有待开发的资源”,而中国古代包括天人合一思想在内的生态智慧“懂得如何使万物广泛协调,而不使每一物失去其自身在宇宙中的特殊意义。”*[美]H.罗尔斯顿:《尊重生命:禅宗能帮助我们建立一门环境伦理学吗?》,《哲学译丛》1994年第9期。罗尔斯顿认为:“如果不确立起一门属于中国自己的环境伦理学,就不会有地球伦理学,也就不会有人类与家园星球的和谐。”*叶 平:《关于环境伦理学的一些问题——访霍尔姆斯·罗尔斯顿教授》,《哲学动态》1999年第9期。无论是天人合一的存在论转变进路,还是生态问题的天人观研究思路,抑或天人合一的生态方法论维度,都与时俱进地反映出作为中国哲学的生态维度解释的存在论转化历程,*包庆德,杨 铮:《天人合一:生态维度解读及其存在问题述评》,《伦理学研究》2016年第1期。也强烈地表征着真正的哲学作为时代精神精华的理论品质和价值取向。
鸣 谢:内蒙古大学哲学院2016届本科毕业生,现南开大学哲学院2016级硕士研究生杨铮同学对本文也有贡献,特此致谢。
(责任编辑 廖国强)
Unity of Man and Nature: A Study of Existence Wisdom and Its Ecological Dimension
BAO Qingde
Unity of man and nature is an ecological and ethic concept that has existed throughout the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and represents the supreme aim of ancient culture. Its basic ecological ideas, such as homology in agriculture between man and nature, supremacy of natural ecological laws, synchronism of human ethics and natural laws and fusion of human emotions and natural environment, have built up the environmental ethic framework of unity of man and nature. The academic community has been studying unity of man and nature in Confucian and Taoist contexts and analyzing disunity of man and nature at the same time, revealing in different dimensions the ecological consciousness and specific ecological principles related to unity of man and nature. At a time when modern society has to deal with complex environment problems, unity of man and nature can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correcting ways of thinking, complementing the conception of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and developing ecological ethics and environmental philosophy in harmony with each national culture.
unity of man and nature,existence wisdom,ecological dimension,ways of thinking,ecological ethics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生态哲学基本范畴研究”阶段性成果(11BZX029)
包庆德,内蒙古大学哲学院暨生态文明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内蒙古 呼和浩特,010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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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778X(2017)03-015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