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鸣,龚 霓
文化转型视域下的社会风气
——文化转型研究之三
周大鸣,龚 霓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社会经历的一系列变革也影响到了社会风气。费孝通提出的文化自觉以及受此影响提出的文化转型概念可作为社会风气研究的重要视角。文化转型视角下,以伦理、道德、乡规民约为核心的“礼制”社会的传统中国逐渐转变为以科层制为基础的都市社会。这一过程还带来了市场经济对于“脱嵌”的需求和传统“伦理经济”之间的矛盾。个体的觉醒以及私人生活的变革带来的现代与传统之间的不适应也成为社会风气转变的重要原因。将文化、经济、传统和社会进行再度整合,将是解决当前社会风气问题的重要途径。
文化转型;社会风气;大转型;科层制度;私人生活
关于“文化转型”,笔者曾经撰文讨论过它的基本概念、都市化中的文化转型等问题。*周大鸣:《文化转型:冲突、共存与整合的意义世界》,《民族论坛》2012年第22期;周大鸣:《都市化中的文化转型》,《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本文专门讨论文化转型与社会风气。时下对于社会风气的讨论在媒体和群众中引起了广泛关注。在这些讨论和新闻背后似乎隐含着这样一个问题:社会经济高度发展的中国何以出现道德滑坡?回首改革开放,短短30余年的历程,让中国社会经历了巨大的变化,但巨变之下的中国形成了怎样的社会文化氛围呢?我们看到今天的中国一跃成为了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同时我们可以注意到,国内贫富差距在增加;我们欢呼载人航天一飞冲天,我们也哀叹物价高涨;我们为祖国的成就自豪,但也为国人道德素质哀怨,哀怨国人冷漠、哀怨国人世俗、哀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回溯这几年的新闻,就如同硬币的两面,一面刻满了辉煌,是GDP高歌猛进,是中国“富强”“崛起”“圆梦”;另外一面则刻满了晦涩、阴暗的字眼,“地沟油”“黑心棉”“毒大米”“瘦肉精”“炫富”“贫富差距”“城管暴力执法”;这些词汇背后隐含表达的是诚信的缺失、道德水平滑坡。而当诚信缺失、道德水平下降拓展到整个社会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更加心痛的一面——“小悦悦”事件中冷漠的国人。面对此情此景,我们不禁发出疑问,社会风气何以至此?如何至此?
社会风气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学术概念。为了讨论的方便,有学者对其做了简单的定义:社会风气指在一定社会时期,一定群体中传播、竞相模仿或流行的思想观念、行为方式和时尚等社会风貌与精神气象。*段 研,杨晓慧:《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风气演变的历程》,《理论探索》2012年第4期。笔者更愿意将社会风气定位为在一定社会时期内的社会文化氛围。这种社会文化氛围是思想观念、行为方式等文化要素的集合体,是可以被社会成员所感知的,并根据具体的文化氛围制定一套与之相适应的行为准则。社会风气是一个中性的概念。它既可以表达积极向上的思想观念,也可以表达不合乎道德、法律的观点。
面对社会的巨大变化,学界普遍采用“社会转型”对相关问题进行讨论,试图用“社会转型”勾勒出我国所面临的大变革时代,也试图用这一概念建构出适合中国的解释模式。尤其是在改革开放的背景之下,中国经历的“社会转型”主要包含社会形态的变迁、经济体制转型、发展模式转型三大主线。*郑佳明:《中国社会转型与价值变迁》,《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以社会转型为路径,上述研究展现了中国社会在社会转型进程中出现的各种复杂问题,并探讨了这些问题形成的机制和过程。不过这些研究往往缺乏历史和长时段考察的视角,将研究视野更多地集中在改革开放之后30余年社会发生的变迁,注重观察从公有经济到非公经济的转变过程对社会造成的影响。这种注重经济和制度层面的分析路径,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文化层面和个人层面的变迁,对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不适应缺乏讨论。所以如果用社会转型的路径去分析社会风气问题,可能力有不逮。
但是,如果拓宽研究视野,笔者更愿意从“文化转型”的角度去分析、讨论当下的社会风气问题。费孝通先生早在上世纪90年代就已经关注到了中国社会的文化转型问题。费先生认为,文化转型是当代人类共同的问题。这个问题包含有两个方面:第一,工业文明已经接近末期,人类面临资源枯竭、气候异常、生态破坏、环境污染的严峻局面,人类对自己创造的文化应当进行反思,促进由工业文明的“黑色发展”转向生态文明的“绿色发展”;第二,在当代背景下,文化转型必受到全球化的影响,来自西方国家、强势文明的冲击必不可少,在这样的境况中,在当今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确定自己的位置,这也就是费先生所说的“文化自觉”问题。*费孝通:《关于文化自觉的一些自白》,《费孝通文集》第16卷,北京:群言出版社,2004年,第55~64页。费先生之后的学者,多追随先生的脚步,从生态环境与少数民族生存之间的关系、全球化与地方化、文化遗产保护的角度去讨论文化转型这一概念的应用。
费先生提出的这一概念,启发了笔者从“文化转型”的角度去审视当下中国社会的风气问题。在笔者看来,文化转型更加关注传统观念在现代社会的转变,以及这种转变对社会造成了何种程度的影响。所以,笔者试图从乡土中国、现代都市、私人关系的变革三个方面来论述文化转型与社会风气之间的关系。
理想类型这一概念最早是由马克思·韦伯提出的,指某种或某类现象是接近于典型的,是一种理想化的典型。在现实中的社会现象只能与之近似,不会同其完全一致。理想类型尽管是一种主观建构,但并不是凭空虚构的。它是以理论结构的形式表示的一种“时代兴趣”,因此它也就体现着某个时代社会文化现象的内在逻辑和规则。*Weber,M.,The Methodology of the Social Science,New York:The Free Press,1949,p.90,pp.98~99.
作为理想类型的传统中国,在费先生看来是具有“土味”的。乡土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6~9页。同样在韦伯看来,传统中国社会是建立在特殊信任基础上的社会——以血缘、地缘为基础,以私人关系和家族关系为担保。*[德]马克思·韦伯:《经济与社会》,阎克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33~376页。在这个“熟人社会”之中,人与人之间依靠“差序格局”划分彼此的距离。每一个人以自己为圆心,以亲属关系为标准,划出一个圈子确定彼此之间的亲疏远近。在传统的“熟人社会”之中,受到绝对的地理空间和活动范围的限制,人们可以依靠“差序格局”的划分,轻松地在自己的圈子之中寻觅到合适的合作伙伴开展活动,于是乎便有了“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的俗语。在费先生的描述中,传统中国社会是一个因为彼此熟悉而彼此信任的社会,无需过多依靠外在的契约,因为这显得见外。熟悉是从时间里、多方面、经常的接触中所发生的亲密的感觉。这感觉是无数次的小摩擦里淘炼出来的结果。大家都是熟人,打个招呼就是了,还用得着多说么。*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0页。
于是乎,中国在乡土社会差序格局的作用下,形成了一套以熟人社会、以乡规民约为核心的管理体制。地方社会的管理更倾向于用道德去约束人们的行为,而非法律。所以说,传统中国是“礼制”而非“法制”的。在这样的管理模式下,中国社会是一个“无讼”“无为而治”的社会。在乡土社会里社会秩序是以“礼”为核心的。一个负责地方秩序的父母官,维持礼治秩序的理想手段是教化,而非讼狱。如非要打官司,也是先各打几大板,然后开始审案。*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54页。社会发展则注重休养生息,强调“养民”。可以说,传统社会中,维持秩序的重要手段是“礼”,是道德,而不是行政手段。官府更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机构,没有特别的事情,不可打扰衙门清静,否则无论理由先大板伺候。同时,传统社会之中,政府的管理并没有完全渗入乡土。介乎于国家和地方之间还有很多地方势力。有名望的宗族才是一方水土实际的管理者。这些大家族有族法对族人进行管理。就算有违法行为,也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内部解决。
从上,我们可以看出,中国的乡土社会实际是一个道德的社区。*[美]郝 瑞:《中国人类学叙事的复苏与进步》,范 可译,《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通过道德和伦理完成对于社会的管理。同样,社会经济的运营也处在伦理、道德规范之下。传统社会之中,生产的组织与产品的分配是以血缘、社会等级为基础的,所以传统经济完全掌控于社会关系、社会组织之下。*朱天飙:《比较政治经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3页。诚如梁漱溟先生所言:
伦理社会中,夫妇、父子情如一体,财产是不分的。而且父母在堂,则兄弟等亦不分;祖父在堂,则祖孙三代都不分的,分则视为背理。——是曰共财之义。不过伦理感情是自然有亲疏等差的,而日常生活实以分居为方便;故财不能终共。于是弟兄之间,或近支亲族间,便有分财之义。初次是在分居时分财,分居后富者或再度分财与贫者。亲戚朋友邻里之间,彼此有无相通,是曰通财之义……施财亦是一种义务;则大概是伦理上关系最宽泛的了。要之,在经济上皆彼此顾恤,互相负责;有不然者,群指目以为不义。此外,如许多祭田、义庄、义学等,为宗族间共有财产;如许多社仓、义仓、学田等,为乡党间共有财产;大多是作为经济孤寡贫乏,和补助教育之用。这本是伦理负责观念上,产生出来的一种措置和设备,却与团体生活颇相近似了。*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96~98页。
总之,在传统社会中,人与人之间、人与家族、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是彼此联系在一起的。通过伦理的联系,表面上看是一种共同经济,实际却是一种伦理经济,而“人情为重,财物斯轻”的理念,则传达出传统社会的伦理关系中重“情”轻“物”的思想。通过这套准则我们更可以发现,传统社会之中国家、社会、个人是深深“嵌合”在一起的。也正是因为这种“嵌合”,每一个个体更多的是隐没在家族之后,将家族的利益放置首位。个体属于群体并且永远是次要的,是为了群体的延续。在此需要指出的是,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国家以极其强势的姿态替代了群体的角色。尽管国家利益、集体利益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原本伦理、道德的地位,但是经济、社会、个人“嵌合”在一起的格局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转变。这个时期的个人依旧隐藏在“集体”之后,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
简而言之,作为理想类型的传统中国,是一个乡土社会、熟人社会,在这个社会中,每一个人以差序格局划分出属于自己的网络,在网络之中人们借由道德、伦理行事、相处。在伦理和道德的体系之下,社会、经济、人际之间的准则都呈现出一种伦理关系,并且深深地“嵌合”在一起。也正是因为这种以道德、伦理为基础的“嵌合”,也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呈现出一种彼此信任、彼此熟悉的和谐状态。
城市的出现被认为与“农业革命”和“工业革命”具有同等重要意义。*Childe,V. Gordon,The Urban Revolution,Town Planning Review,vol.21,no.1,1950,pp.3~17.尽管城市的出现与发展为人类文明添色不少,但也带来了很多问题,如:社会治安、环境污染等等。马克思·韦伯研究现代社会的发展时指出,大的理性组织的发展是现代社会的标志之一。*[美]约翰·J. 麦休尼斯:《社会学》,风笑天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28页。这种组织出现的另外一个必要条件是科层制度(或称管理体制、理性官僚)。现代社会通过科层制度的不断完善,达到对社会、人的控制和管理。如法律、法规的制定,政府管理部门的设置,官僚机构的设置,庞大的现代都市依靠无处不在的科层制度得以运转。*[德]马克思·韦伯:《经济与社会》第2卷,阎克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95~1010页。可以说,科层制度带来了依靠理性管理现代社会的同时,也使得社会之中的官僚体系愈加复杂,人成为了社会机器运转的一颗“螺丝钉”。现代都市发展的同时也是一个不断去人格化的过程。人们之间的交流更多是为了特定的任务以专业的形式展开,而非以“人”的角度展开。所以,韦伯将现代社会中的个体描述为“在永不停止的机器中的一个齿轮,这机器指示着它在一个永无止境的固定的长征路线上运转。”*[德]马克思·韦伯:《经济与社会》第2卷,阎克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375~1383页。在齐美尔笔下,大都会成为了压抑、冰冷的机器。而生活在大都会之中人们是厌世的、冷漠的、自我隐退的。*参见[德]齐美尔:《桥与门——齐美尔随笔集》,涯 鸿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1年。除此,波兰尼的大转型时代的分析框架,对我们认识当下转型中国也非常有启发意义。在波兰尼看来,19世纪之前,人类的经济是“嵌入”在社会之中的,经济活动并没有独立出来,而是和政治、宗教、社会关系深深纠葛在一起,并且从属于它们之下。所以,这个阶段的经济活动被称为“伦理经济”。如前文所述,传统中国便属于这种伦理经济。19世纪之后,市场经济的发展、国际贸易的兴起,经济学家们便试图建构出一个“脱嵌”的、可以自行调整的市场经济,并让社会的运转从属于市场。*王绍光,《大转型:1980年代以来中国的双向运动》,《中国社会科学》2008年第1期。而大转型便是从一个“嵌合”社会和“脱嵌”社会之间的博弈。尽管这种完全“脱嵌”的社会是一个绝对的乌托邦。波兰尼自己也认为,除非消灭社会中的人和自然物质,否则这样一种制度就不能存在于任何时期;它会摧毁人类并将其环境变为一片荒野。*[英]卡尔·波兰尼:《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刘 阳,冯 刚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页。也尽管,这种大转型实质上是一个双向运动,即市场经济在不断尝试摆脱传统,造就“脱嵌”的同时,旨在保护人和自然的反向运动迟早会被激发出来,但是“脱嵌”所带来的影响确是难以改变的。
西方学者看到了大都市发展过程之中科层理性带来的弊端,也看到了市场经济“脱嵌”所带来的危害。他们希望寻找到救赎的方式,摆脱大都市秩序的僵死的形式。*[美]刘易斯·芒福德:《城市文化》,宋俊岭等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334页。这种救赎方式最终是通过完善法律和社会保障体系,以及公共政策消解因都市化所带来的阶层差距,保障弱势群体的权益,重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系;通过在科层理性之中注入人文色彩,将“人”作为政策制定考虑的首要因素。*[美]丹尼斯·吉尔伯特,约瑟夫·A. 卡尔:《美国阶级结构》,彭华民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344~388页。
在当下中国,城市的冰冷也同样影响着每一个人,所以我们更愿意将这种大都市称之为“钢筋丛林”。在这片丛林中,都市是一个充满异质性的空间,汇聚了来自四面八方不同职业、民族、地域的人。行走于城市之中,会自我规训的人认为,对陌生人微笑、打招呼是件奇怪的事情。越是在大城市之中,我们似乎就越难向陌生人开口、向陌生人询问,哪怕是一件非常微小的事情。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抱怨都市生活压抑人的个性。我们很难知道隔壁邻居是谁、他来自何方。虽仅仅一墙之隔,但邻里、隔壁却如同加持了神秘的光坏,无从得以联系。我们虽然对隔壁邻居一无所知,但却对远在千里之外的明星八卦了如指掌;我们在地铁、公交之中漠然相视,但却可以在网络之中与人畅聊。更加值得玩味的是,都市之中的人越来越不愿意伸出援手去帮助身边的人。老人跌倒受伤,路过行人的第一反应不是前去搀扶,而是思考是不是讹诈的骗子。网络上亦有专门针对老人跌倒是否应该搀扶的讨论。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在这一次次的社会事件之中被解构。网络媒体本意是希望通过这一系列事件达到劝人向善的诉求,却不想走向了道德的反面,加剧了“道德滑坡”的氛围,增加了陌生人之间的不信任感。
此外,科层制度同样也深刻地影响着中国社会的运转。为了使社会能够顺利运作,政府设置了庞大而又复杂的官僚机构对社会进行管理。这种管理是细致和程序化的,繁杂和琐碎的,同时也是冰冷的。其主要表现在:(1)官僚机关对社会的管理深入到了社会的方方面面和各个层级。为了方便机关运作,设置出了一套办事流程,供工作人员操作。(2)社会是一个复杂的超有机体,保障社会运行同样是一个充满挑战的任务。官僚机关必须考虑到社会之中的诸多因素,平衡各方利益。(3)为保障自身运行,也为保障社会运行,官僚机关设置出了一套关于“合理”与“不合理”的规定,合乎规定的可以保留,不合规定的则取缔,所以也就有了暴力机关的配合。科层制度的设置固然有其必要性,但在中国的实践之中,却出现了一些问题。群众越来越不满繁杂的办事程序,不愿意在行政程序之中消耗过多时间,故倾向于透过“熟人”或者“关系”寻找捷径,在最快的时间之内寻求利益最大化,而“礼物”便是打开捷径的重要手段。这对那些没有途径使用“关系”的群众来说,是种极大的不公平。他们在办事的过程中只能默默排队,耐心等待。除此,一些暴力机关在管理过程之中存在简单粗暴的现象,这亦引起了社会的极大不满。如城管当街殴打小贩、暴力没收小贩的工具等等。
从上我们可以看出,现代社会是建立在科层理性和官僚制度体系下的。它的运转需要庞大而又复杂的现代组织进行操作。而市场经济的兴起,尤其是当下,以经济发展为首要任务的中国,摆脱传统的“脱嵌”成为了重要议题。传统中国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几代人基于血缘、地缘的交际网络中。“礼”和“道德”是稳定社会秩序的关键因素。现代社会的快节奏、高强度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熟人社会”建立的机制,生活于其中的人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建立彼此的信任。同时,市场经济的发展,又进一步要求经济生活独立于外在的社会、宗教、道德伦理,使社会从属于市场,也加剧了传统道德、伦常在现代社会的衰落。现代组织和规则的建立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需要一个实践和验证的过程;而中国现代都市的建立几乎是在改革开放之后30多年建立起来的。物质上的巨大的变化相较于制度建设出现了明显的断层。换句话说,制度的建设进度无法满足现在复杂社会的需求。在现代社会的进程中,传统社会中那一套关乎“礼”的道德秩序逐渐衰落,道德的约束力逐步减弱。所以,新规则的不完善与旧规则的被破坏,共同导致了“道德真空”地带的出现,进一步造成社会成员行为上的失范。都市化过程中的文化转型,使中国的社会成员经历着种种迷茫,或许这就是文化转型期、规则形成期所必经的阵痛。但道德滑坡之后终会触底反弹,毕竟,无论是在什么时代,道德都扮演着社会控制的重要角色。在社会各方的努力促成下,合理的规则也终究会被确定并且稳固下来。以人为导向的反向运动亦终将在市场的扩展过程之中被激发出来,从而使传统与现代从割裂走向融合。
对亲属关系、家庭的关注历来是人类学了解社会、解释社会的重要途径。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家是社会组成的基本要素。家庭的扩大便出现家族。一个有威望的家族,对上是连接国家和地方的纽带,对下是管理一方土地的豪强。家族势力的存在,构成了一个颇具中国特色的阶层——士绅。他们掌握着一方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核心资源。此外,于国人而言,亲属关系带来的社会网络是最为重要的社会关系。家成为了社交网络的中心。同时,家作为一种象征符号,对外代表一种势力,对家族内部成员意味着安全和稳定。在传统社会之中,家还是伦常和代际关系的代表。家长在家庭之中有绝对的话语权,决定着家庭以及子孙的走向。围绕着此种“家长制”的管理模式,衍生出了一系列概念和行为模式以完善家族生活的秩序。所以必须“长幼有序”,强调晚辈对长辈的绝对尊重和服从;重视“孝”,强调晚辈对长辈的供养。文化转型对家庭生活的影响势必最为直接地体现在每一个个体之上。反之,个体在社会之中习得的文化、受到的影响也会最为直接的反馈至家庭生活之中。因此,家庭生活的变迁,会直接影响整个社会的稳定,应当给予关注。
简单而言,传统中国家庭具有以下特点。第一,父母与子女、夫与妻是家庭关系的基本轴心。*费孝通:《江村经济》,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31页。其中父子之间的代际传承是最为重要的关系,而父权以及父权的维系更是代表了家庭“香火”的延续。家庭、家族的荣誉通过一代代子孙的繁衍得以发扬光大。这就是所谓的“开枝散叶”。第二,在以父权为核心的家庭关系之下,便有了男女有别的家庭分工。男人负责家庭的生计、养家糊口,而女人则负责生育和家中琐事。社会之中有一整套培育女子如何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的流程。女人应该安静贤淑,应该安分守己,应该遵守妇道、三从四德。第三,以“差序格局”划分人与人之间的远近关系。在这个“差序格局”中血缘成为了重要的标准。有直系血缘关系的至亲处在这个格局中的核心位置,并对个体产生影响。可以说传统中的个人、家庭、亲缘关系、文化,统统都在“祖先的阴影之下”。*[美]阎云翔:《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1949~1999)》,龚小夏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第240页。而在文化转型的当下,这一套伦理规范正在发生着变化。个体的声音越来越大。如阎云翔所认为的,个体的崛起,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社会关系的结构,导致了中国社会的个体化。由于国家对社会自治组织和自治社会的敌意,日渐崛起的个体已显示出强调权力而忽视义务和他人个体权力的趋势,具有成为“无功德个人”的风险。日渐崛起的个体大多受限于私人领域,而自我主义则盛行于无功德的个人间的交往之中。*[挪威]贺美德,鲁 纳:《“自我”中国——现代中国社会中个体的崛起》,许烨芳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2页。
以下,笔者便从私人关系领域出发,审视家庭之中的私人关系变革。首先,现代社会父权、家长权力逐渐衰落。这种衰落指的是在代际关系中,青年一代在家庭关系中的“脱嵌”,即个体日益从一系列的社会约束中脱离出来。这些约束包括整体的文化传统和其中包含的一些特殊范畴,例如家庭和血缘关系。*[美]阎云翔:《中国社会的个体化》,陆 洋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328页。最明显的表现便在于,年青一代不再相信他们必须去保持传统,也没有必要一定要去维系血脉的传承。尤其是关于婚恋的传统被自由恋爱之风刮得摇摇欲坠。传统中国社会之中两性的结合必须走过一个繁杂的过程。男女双方在结婚之前甚至可能从未谋面,更不提亲密关系的发生。绝大多数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约。而当下社会男女之间的结合更多地是自由恋爱,是在学习、生活、工作的接触之中遇到的恋人,对于另外一半的选择权和决定权从父辈转移到自己手中。青年一代倾向于追随自己的意愿。在恋爱关系之中,我们可以发现,性与婚姻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性成为了恋爱关系的象征而非婚姻的结果,且青年一代对于婚前性行为的容忍程度比他们的父辈高出许多。婚前性行为、堕胎、奉子成婚成为并不罕见的现象。当下个人对于情感、欲望的追求更加直白地、直观地表现出来。大多数青年一代认为对情感、欲望的追求不仅仅是合理的,更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这在传统中国社会之中是几乎不允许的,是不合乎伦理、道德规范的。
其次,两性角色也发生了变迁。以往根据性别角色划分的家庭分工在现代生活中发生了变化。女性,尤其是青年一代女性,在社会生活、家庭生活之中掌握了更多的话语权。这不仅仅体现在家庭事务的决定上女性占有越来越多的主动权;更重要的是,女性也承担了更多的养家糊口的责任。女性在家庭生活之中占据着日益重要的地位。这也在很大程度上冲击了传统的父权制和家长制。但是,女性在追求“性别平等”之后,并不意味着社会将改变对于“好女人”的评判标。相夫教子、家庭幸福、婚姻幸福才是衡量一个女性是否优秀的重要指标。社会中对于“女博士”的偏见,其实正是这一价值观的产物。同时,也正是因为对于女性评测的重点放在家庭,也导致了家庭中出现夫妻关系不和谐,代际关系不协调等现象。其中最被人熟知的便是婆媳矛盾。
在传统社会中,女性被隐藏于家庭生活的后台,执掌生活琐碎之事。女性也被要求必须掌握生活之中的诸多细节,上至孝顺公婆、下至打理家庭,可以说女性自幼便在接受一套为未来婚姻做准备的教育。而青年一代女性,自幼所接受的现代教育并没有明确按照性别区分教育内容。学校教育为了彰显性别平等,更重视在日常之中灌输女性应该独立、应该外出工作的思想,这使得女性的自主意识在不断受教育的过程之中得以强化。无论是在学校教育还是在家庭教育中,上学都是最为重要的主题。女性被要求在学习之中同男性同学竞争,争取更好的成绩,因为只有好成绩才能上大学,上大学才会有出息(这种逻辑不一定正确,但却真实存在)。除此之外,受到计划生育政策的影响,绝大多数城市家庭只有一个孩子,无论男女,孩子在家庭之中都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父母都更希望孩子能够将精力集中在学习之上,而与学习不相关的事情会尽量避免孩子接触。这种一刀切的做法也让女性自幼缺少了传统意义上的女性教育。当青年女性进入婚姻之中,婆婆并不会因为儿媳妇是在不一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孩子而过多改变,相反依旧会沿用她们当媳妇时候的标准去审视自己的儿媳。而年轻媳妇一方面没有接受过系统训练,另一方面作为独生女自幼被宠爱而养成的骄傲,也不会在踏入婚姻的瞬间完全改变。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张力在日常生活之中被慢慢放大。青年女性会在依靠娘家人力量的基础之上,争取自己在婆家的优待。同时,也不再满足于仅仅做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而是积极争取在家中的话语权和决定权。这种在青年一代女性眼中理所应当的行为,在婆婆看来则是不合乎传统的。新入门的媳妇就应该孝敬公婆,就应该低调的隐于丈夫之后,支持丈夫的事业。观念的不一致导致了在日常接触之中矛盾产生的可能性。婆婆与儿媳成为了彼此抱怨的一对冤家。前者认为儿媳不懂规矩。后者则觉得婆婆保守、封建。
最后,现代社会中个体逐渐觉醒。传统的国人有着强烈的道德意识和集体意识,而当下青年一代对于自主性的追求不断增强。这一方面表现在他们具备更加强烈的个人权利意识,另一方面在于他们具有强烈表达自己意愿的想法。他们也更加积极地追求自由,不愿意受到外在规则的束缚。当个体意识以积极的形态表露出来的时候,我们发现,青年一代更加积极地追求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他们可以为了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去创业,去奋斗;也懂得通过各种途径去维护自己的权益。在家庭生活之中,青年一代也更加积极地表达自己对于未来生活的设想,而不是简单地听从长辈的安排。但是,尽管当下青年一代有强烈的权利意识,却缺乏相应的义务意识以及集体意识,所以在长辈眼中,青年一代可能过分在乎自己得到了什么,而不是付出了什么。又由于相对缺乏集体意识,青年一代更加倾向于优先考虑自己的得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权利意识的强调和义务意识的缺乏之间的不对等,在家庭生活之中表现得十分明显。青年一代一方面要求自己自主、独立、自由生活,不愿意受长辈过多的干预;但另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又不能完全独立,需要家庭给予经济支持。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在笔者看来,这实质上是青年一代既要享受文化转型所带来的自由之风,又不愿意放弃传统社会家庭供养的便利。也正是如此,让笔者感到万分遗憾的是,对个体权利的强调、对个人欲望表达的尊重,并没有带来对他者权利的重视,亦没有推动年轻一代对社会的关注和负责。这种个人中心主义,使得部分青年人可以毫无忌讳地抛开外在的社会责任和家庭责任。这种做法在中国传统文化之中是不合规范的。所以,青年一代真正的成长之路还很长。传统文化需要如何和青年一代进行磨合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现代社会的文化转型尽管对原本的家庭传统提出了诸多挑战,但是家庭作为社会链条的基石是不会动摇的。在当下,无论发生何种变迁,也无论青年一代如何叛逆,家庭依旧会作为避风的港湾长久存在下去。
如上所述,本文从文化转型的视角,对当下社会风气的转变展开了讨论。转型中国出现的社会风气问题,归根究底并不仅仅是道德滑坡的问题,它需要在文化转型的视野中展开讨论,才能窥视到其中深刻的历史、文化原因。文化转型对个体、社会带来的影响,一方面可通过改革开放以来社会发生的深刻变化与传统中国社会进行比较,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个体与家庭、社会,甚至是国家联系在一起,进行更加深入的分析,形成中国研究的新主题。从传统的中国社会到当下转型期的中国,跨越的并不是时间上的几十年,也不是空间上的从乡村到都市,而是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张力。当这种张力以社会风气的面貌出现在社会之中时,它一方面展现在代际间,另一方面也展现在社会管理之中。在代际间这种张力,主要表现为个体的力量在变迁过程中兴起。个体在家庭生活、社会生活之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它带来的影响不是简单地用有利有弊就可以简单总结归纳的。在社会管理中,这种张力主要表现为从“无诉”的传统社会走入“合理科层理性”的现代社会。这种转变呼吁更加合理的公共模式的引入。
面对“脱嵌”与传统之间的对立,审视由市场经济所带来的问题,我们似乎可以认为,绝对的市场经济实质上是割裂了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独立自主的市场经济同样也要求每一个个体的独立,但与此同时,所带来的是青年一代对于权利的渴望和对于义务的忽视。所以,我们需要重新审视改革开放这30多年来所取得的成就,重新审视当下中国。同时,我们也更需要认真思考文化转型下的中国应该何去何从?在笔者看来,当下社会风气所出现的种种问题,其实质是由于文化转型时期现代与传统之间的不适应所带来的,亦是市场经济对于“脱嵌”的需求和传统“伦理经济”对于道德、伦理的强调之间的矛盾所带来的。所以,在充满断裂和矛盾的当下,如何完成社会、文化、经济、传统的再度整合,是改变当下社会风气的重要问题,也是学界未来研究的重要议题。
(责任编辑 张振伟)
Social Morali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Transformation——studies on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3)
ZHOU Daming, GONG Ni
The changes China has undergone since its reform and opening up to the outside world have also influenced social morality. Cultural consciousness and cultural transformation,two concepts proposed by Fei Xiaotong,provides important perspectives for studies on social morali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transformation,the traditional Chinese “etiquette”society,with the core emphasis on ethics, morality and village rules and regulations,has gradually become an urban society based on bureaucracy. This transformation has also resulted in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de-embedded” demand of market economy and the traditional “ethical economy”. The changed social morality is also the result of individual awakening and the maladjustment between the modern and the traditional brought about by the changes in private life. Thus,how to reintegrate culture,economy,tradition and society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research subject for solving the current problems in social mora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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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鸣,中山大学移民与族群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青海民族大学柔性引进教授(广东 广州,510275);龚 霓,中山大学护理学院副研究员(广东 广州,510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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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778X(2017)03-007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