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随着法国国内反建制声音的愈来愈响,在4月的总统大选中,“共和阵线”还能再次将欧洲“极右翼”的标杆玛丽娜·勒庞挡在爱丽舍宫门外吗?如果法国再度发生恐怖袭击,共和精神还能阻止勒庞成为下一只黑天鹅吗?
不速之客
1月12日,纽约曼哈顿的特朗普大厦出现了一位令舆论哗然的访客。法国“国民阵线”主席玛丽娜·勒庞(Marine Le Pen),在自己的伴侣、“国民阵线”副主席路易斯·阿利奥特(Louis AlJot)、国际事务顾问卢多维奇·德·达内(Ludovic De Danne)的陪伴下,与乔治·隆巴蒂(George LombardJ)见了面。意大利裔美国地产商人乔治·隆巴蒂住在特朗普大厦的62层和63层,是美国新总统特朗普的邻居。特朗普曾说,两人之间有“长久的友谊”。而乔治·隆巴蒂则称自己和英国独立党党魁、英国脱欧领军人物奈杰尔·法拉奇(Nigel Farage)一样,是特朗普在欧洲的密友,在特朗普竞选期间,他就在欧洲极右党派和候选人之间牵线搭桥。
乔治·隆巴蒂说,他和玛丽娜·勒庞相识已经有20年。勒庞一行人在纽约参加了一个包括商界人士和外交人员的聚会,这些人士或能为勒庞的竞选筹资。隆巴蒂强调,勒庞并未要求与特朗普会面,她只是来特朗普大厦喝咖啡。
但这杯咖啡足以令外界充满遐想。一直以来,勒庞都是特朗普最有声望的“铁杆粉丝”之一。早在去年9月份,玛丽娜·勒庞就公开表示支持美国总统候选人特朗普。勒庞的团队从那时起就在极力争取组织双方的会面。11月特朗普当选后,勒庞曾兴奋地表示,人民正在从权贵手中收回权力,这是一场可以“将旧秩序埋葬”的胜利,是“建设未来的世界”的基石。
玛丽娜·勒庞对特朗普大厦的访问恰好在一个微妙而敏感的时间点上。今年4月份,法国将举行总统大选。而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已经证明这将是一场不同寻常的选举。
先是在去年12月2日,法国总统奥朗德(Francois Hollande)正式宣布,他不打算竞逐第二个任期,这使他成为法兰西第五共和国首位决定放弃竞选连任的总统,而在历史上,连任失败的总统也不过两位。很显然,奥朗德不愿在竞选中遭到羞辱——总统的支持率己经跌至4%,是第五共和国最不受欢迎的在任总统。事实上,几年来,奥朗德一直在进退维谷中挣扎。2012年上任之初,他力求调整法国的产业结构,希望学习德国,重新打造法国工业,但积重难返,政策难以在短期内显效。2016年,为活跃劳动力市场,政府推动劳动法改革,增强企业的用工自由权,这又导致民众的反弹,一些有益的改革尝试被扼杀在摇篮内。在财政政策上,奥朗德既想通过征收巨富税等提高税收的措施增加财政收入,也努力削减公共财政支出,这些措施都遇到了不同社会阶层的争议与阻力。
法国面临的安全困境使在经济上难有建树的总统雪上加霜。2015年的《查理周刊》和巴塔克兰剧院枪击案曾一度促成了法兰西民族的高度团结,使奥朗德从左右两派的“神圣联盟”中获益。但当7月14日法国国庆日深夜,尼斯市发生袭击惨案时,现实已经深深地瓦解了法兰西共和国的理想。英国《卫报》发问:当人们性命堪忧,谈何自由?当年轻人前途难料,谈何平等?当穆斯林族裔作为“内部敌人”被歧视,谈何博爱?尼斯袭击发生的数小时前,奥朗德刚在一个电视采访中表示将结束法国的紧急状态,而尼斯惨案让他不得不改口将紧急状态延续三个月。这一次,总统成了孤家寡人。右派和极右派都认为,再度延期只是一种粉饰,法国的情报系统已经无力应对恐怖威胁。而左派则认为,紧急状态是无效的,它根本无法阻止另一次袭击,只会成为政府肆意践踏公民自由的遮羞布。
总统选举的第二个意外是法国中右翼的候选人推举。希拉克时代的前总理朱佩的民调成绩一直在40%左右摆动,被认为最有可能出线,但最终,萨科奇时代的前总理弗朗索瓦·菲永以约68%的高票爆冷获胜。
奥朗德的窘境已经宣判了左翼在总统大选中的前途,而朱佩和菲永的区别则在于谁更“右”。朱佩个人长期以来坚持温和节制的右派理念,主张国家各界的团结,认为文化的多样性是民族的某种财富,在增加工时、削减公务员上采取一种较和缓的政策,但中右翼选民最终选择了强调自由主义、控制移民、曾为创造欧元的《马斯特里赫特条约》投出反对票的菲永。
在一场风向明显右转的选举中,人们不得不关心玛丽娜·勒庞会走多远。在传统欧洲价值和欧洲共同体的拥护者眼里,玛丽娜·勒庞是一剂毒药。这个“最危险的法国女人”拒绝向穆斯林学生提供“清真餐”,提议在同质性社群周围建置物理隔离,宣称一旦当选就将在法国举行公投,决议是否脱离欧盟。根据规则,法国总统大选将于2017年4月23日和5月7日分两轮进行。若没有候选人能在第一轮投票中获得半数优势,则领先的两位候选人进入第二轮决胜。去年11月以来的各种民意调查都显示,玛丽娜·勒庞是进入第二轮的热门人选,其支持率甚至一度领先菲永,排在候选人中的第一位。
玛丽娜·勒庞入住爱丽舍宫的可能性有多大?事实上,任何理性而审慎的政治分析家都会回答“不大”。毫无疑问,玛丽娜·勒庞的“国民阵线”已经成为法国政治左右两派之外的第三极,但法国政治一贯有它独特的逻辑。历史提醒人们,2002年4月,玛丽娜·勒庞之父、“国民阵线”前主席让-玛丽·勒庞(Jean Marie Le Pen)也曾与希拉克一道携手进入总统大选第二轮,但在当年4月21日至5月5日短短半个月时间里,囊括法国左、中、右、极左翼的14个政党候选人呼吁支持者“为了法兰西”全部投票给希拉克。第二轮选举的结果是:希拉克获得令人震撼的82.21%选票。这就是所謂的“共和阵线”——在法国主流的左中右政党眼中,国民阵线所鼓吹的民族主义和排外思潮是与共和国的价值观相违背的,所有“共和政党”在选举中的必要时刻都应该放下分歧,团结起来阻止国民阵线的得势。
这样的情形在2015年12月的法国大区议会选举中得以重现。国民阵线在12月6日大区议会选举第一轮投票中大胜:全国13个大区中,国民阵线在其中的6个区得票领先。玛丽娜·勒庞和侄女玛丽昂·马雷夏尔-勒庞在一北一南两个大区域都获得了超过40%的选票,远超右翼共和党的25%和26%,而左翼的社会党在这两个大区的得票率都未超过20%。
当“国民阵线执掌大区”的可能性变成了紧迫的前景,左翼社会党主席让-克里斯托夫·冈巴德利斯(Jean Christophe Cambadlis)在结果公布当晚便宣布:在社会党赢得第二轮无望的大区里,撤出全部社会党的候选名单,同时号召选民投票给右翼共和党,以阻止国民阵线上台。于是,2015年12月13日晚,第二轮投票出现了大逆转,国民阵线全面溃败,未能拿下任何一个大区。
以“共和阵线”的政治逻辑,玛丽娜·勒庞在今年的总统大选应该毫无胜算。但今天国际政治的吊诡之处就在于:任何理性而审慎的政治分析家都不再敢对勒庞的胜选做出“不可能”的判断。
2007年,美籍黎巴嫩裔学者纳西姆·尼沃拉斯·塔雷伯出版了《黑天鹅效应》一书,他提出,人类历史上常常出现这样一些事件:从常识出发,它们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一旦发生则会对原有观念造成重大冲击;它们发生后,人类会努力在事后从中悟出其发生的理由和原因,从而完成对它的理解和接受。就像是黑天鹅,16世纪的伦敦,人们用“黑天鹅”来指代那些“不可能的事件”。在当时的英国和欧洲大陆,人们从来没有见过黑天鹅,因而认为黑天鹅是不存在的。一直到17世纪,欧洲人“发现”了大洋洲大陆后,才第一次见到黑天鹅。于是,存在多年的“常识”一下子就被推翻了。
塔雷伯用黑天鹅效应解释那些经济学理论无法预见的事件,而裂变中的国际政治则在2016年贡献了两件最令世人惊愕的“黑天鹅事件”:英国的脱欧公投与特朗普的当选。随着法国国内反建制声音的愈来愈响,“共和阵线”还能再次将勒庞挡在爱丽舍宫门外吗?如果法国再度发生恐怖袭击,共和精神还能阻止勒庞成为下一只黑天鹅吗?
老勒庞
黑天鹅焦虑还来自另一重疑问:2002年总统大选的历史对于今天的法国还具有多少解释力?今天的勒庞已经不是过去的勒庞了。
2011年,在充当父亲左右手十余年后,43岁的玛丽娜·勒庞正式从82岁的父亲手里接过国民阵线主席的大旗。4年后,她完成了一次“弑父”仪式。2015年5月1日,在国民阵线一场传统集会上,当玛丽娜·勒庞发言时,老勒庞突然走上主席台,站在女儿身前,接受台下人群的欢呼。两天后,玛丽娜·勒庞在法国多家媒体采访中,把父亲在集会上抢风头的举动称作“恶行”。第二天,她就在国民阵线领导层总部开会,决定中止老勒庞的党员资格。老勒庞则对女儿发动“毒舌”攻势。87岁的他和守候在党派总部门口的记者说:“这帮人想干掉我,如果我死了,你要帮我作证不是自杀。”他在一个电台采访节目中称女儿是“叛徒”,“在背后捅刀子”,比其他政敌“更坏”;他还放言“以现任国民阵线主席随我的姓为耻”,要求女儿“放弃姓氏”。
对这场父女决裂,有一些八卦狗血的解释。英国《卫报》说:决裂开始于2014年9月,老勒庞饲养的杜宾犬咬死了玛丽娜的爱猫,此后玛丽娜搬出了家族同住的城堡。然而无论这场家庭内讧是真是假,它的政治意义都毋庸置疑:玛丽娜·勒庞正在为实现登上法国政坛的中心舞台这一目标为自己和国民阵线松绑。
1928年,老勒庞出生在法国西部布列塔尼岛的小城镇,父亲是普通渔民,母亲是农家妇女。“二战”期间,老勒庞的父亲在海上触雷身亡,他靠着国家救济长大成人。
年轻的勒庞赶上了法国极右政治战后的第一波浪潮。在巴黎法学院深造期间,他以旺盛的精力和活动家才干当上了右翼大学生联合会主席。1956年,他投身于以小商人、手工业者为主体的右翼运动“布热德运动”,并任党团主席,年仅28岁就成为法国国民议会最年轻的议员。
1954年,阿尔及利亚民族独立战争爆发,法兰西第四共和国政府面临沉重压力。国际上,大部分国家全力支持去殖民化运动,联合国连续通过谴责法国的决议。国内,法国共产党在“二战”后一度成为第一大党,民间的反战思潮占据主流。1958年5月29日,在支持戴高乐(Charles de Gaulle)回归的军官们即将进行公开军事政变15个小时前,法国国会以329票赞成、224票反对,授权戴高乐组建新政府,法兰西步入第五共和国时代。当时许多军官认为阿尔及利亚并不是殖民地,而是法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领土,期望戴高乐的铁腕能够使法国维系对阿尔及利亚的控制。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1960年,戴高乐政府突然开始与阿尔及利亚方面举行和平谈判,并在1962年3月双方签订《埃维昂协定》,法国宣布放弃阿尔及利亚,承认其主权与独立。戴高乐的“背叛”使许多军官走向极右。当时,最极端的一些人组成了自称“秘密军事组织”(OAS)的地下武装,策划了一系列恐怖袭击来阻止阿尔及利亚独立,还有人密谋对戴高乐的刺杀行动。但是这一波极右浪潮并没有抵挡得过时代的大主题。
老勒庞也是一名曾经参加过对越南和阿尔及利亚远征的退伍军人,他在巴黎号召起义,反对积极推行“非殖民化政策”的戴高乐,为此他受到警方的通缉,也丢掉了自己的政治饭碗。60年代,老勒庞一度以开办小型唱片出版社维持生活,后来这家出版社也因为出版有法西斯内容的歌曲被警方频频光顾。不过,这段低潮使得老勒庞有机会对自己的政治经历进行思考和总结。1970年,他考上了研究生,1971年以题为《1945年以来法国的无政府主义思潮》的论文拿到文凭。
1972年,老勒庞重出江湖,成立新组织“国民阵线”。最初和他一起建党的5个合伙人中,有4个都是前维希分子或前纳粹分子,但是老勒庞成功说服他们以温和、合法的手段参与体制内的政治竞争。
从某种意义上看,老勒庞似乎是一个政治投机家。“国民阵线”的纲领总是应时而变。1978年,他公布《权利与经济民主》纲领,强調经济自由和自治自由;80年代他又宣扬“人民资本主义”;90年代,他仿效克林顿的新经济政策,倡导货币主义;而当绿党在欧洲开始风行时,“国民阵线”又不失时机地唱起保护环境的高调,自称是全欧最绿的党。
但有一个主题,“国民阵线”始终坚持。法国当代历史学家米歇尔·维诺克(Michel Winock)说,法国有两种民族主义,一种是“开放式的”,是源自启蒙思想和大革命记忆的一种乐观的哲学;还有另外一种是“封闭式的”,这种民族主义植根于对历史演变的悲观看法,或是对法兰西日益衰落的恐惧,以及挥之不去的保卫民族、使之强盛,以及使集体认同免受事实上的或是想象的威胁这样一些看法。每当法国面临一些大的危机,“封闭的”民族主义便会以不同形式现身,扮演摆脱困境的良方。
“封闭的”民族主义正是国民阵线不变的标签。老勒庞曾说,党派的首要任务就是使“法兰西民族的法兰西特性能永远保持下去”。他有一句著名的言论来阐释他的“民族本我”思想:“我喜欢我的女儿胜过我的侄女,喜欢侄女胜过我的邻居,喜欢邻居胜过那些陌生人,喜欢那些陌生人胜过我的敌人们。”
毫无疑问,老勒庞的这一政治定位十分成功。1973年世界石油危机触发了战后最大规模的全球经济危机,失业、移民成为严肃的政治问题,“谁是法国人”的“民族身份”问题被重提出来,而这个议题在过去40年里愈演愈烈。2002年,老勒庞在总统大选中的“成功”,令整个欧洲震惊。虽然他最终被“共和阵线”成功阻击,但一些评论家意识到,欧洲已经进入了一个转捩点,曾经的边缘主题思想和理念已经开始进入政治主流:对全球化和自由贸易的抵制、民族主义、“文明冲突”的观点和对“精英阶层”和现有体制的猛烈抨击。
然而,2002年的总统大选是风光也是尴尬。尽管产生了如此耀眼的总统候选人,国民阵线在法国政治的决策中却根本没有发言权——法国国民议会采取两轮多数比例制选举体系,任何政党在没有与社会党和人民运动联盟这两大政党联合时,都很难进入议会。而这个障碍很多时候来自老勒庞本身。
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老勒庞都不是一个合格的主流政客。年轻时,他就以善饮好斗著称。1958年,他在和他竞争议员席位的对手亚历克西·托马斯所主持的集会上大打出手,一只眼睛受了重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得不以戴着眼罩的形象出现,一次次提醒人们他爱用拳头。他的私生活也有不堪之处。1987年,他与妻子皮埃蕾特的离婚官司轰动法国。皮埃蕾特告诉媒体,老勒庞是“纳粹崇拜者”,暗地里称呼希特勒为“多尔菲叔叔”。皮埃蕾特为了羞辱丈夫,还为法国版《花花公子》杂志拍摄裸照。
而作为政客,老勒庞的一些言论和观点则更加惊世骇俗,屡屡挑战法国舆论的底线。当年,老勒庞攻击戴高乐:“为什么大家认为戴高乐就一定比贝当更勇敢?”“躲到伦敦去对抗侵略者可比留在本土容易得多。”他甚至为纳粹辩护:“德国人在法国的占领算不上特别残忍,尽管有那么一些错误,可是在一个55万平方公里的国家,这是难以避免的。”1987年9月,他在一次采访中说:“我并没有说纳粹毒气室不存在,我没有亲眼见过,也没有深入研究过这件事,但我相信这只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历史中的一个细节。”随后,法庭裁定他的言论违反《盖索法》(Gayssot Act,法国禁止否认纳粹大屠杀的法律),罚款120万法郎。但勒庞依然多次重申这一观点。1996年,他在德国的一次演讲中又提到了这件事,随后被慕尼黑法庭裁定违法并罚款,老勒庞恶作剧地回应道:“好吧,我现在明白了‘二战只不过是毒气室历史的一个细节。”而在互联网的时代,老勒庞的口无忌惮越来越是一个麻烦,他说法国国家足球队“黑人太多”“不能代表法国”,说要把法国犹太影视明星帕特里克·布鲁尔“塞进微波炉”。
2011年卸任国民阵线主席时,老勒庞因其言论被定罪18次,罪名涵盖为战争罪行辩护、宣扬仇恨、歧视、种族暴力和反犹。他那些基于“二战”、反犹和反阿尔及利亚独立的“过时”话题,不但难以吸引新生代的选民,还越来越成为国民阵线的负担。2002年以后,国民阵线一直走下坡,2008年,由于国民阵线经济拮据,老勒庞不得不把总部大楼卖掉。
明日之星
“我和我父亲走的不是同一条路,我和他的年纪不一样,经历也不一样。他是男人,我是女人,这就意味着我给党留下的印记更多是‘我是怎么样的,而不是‘他是怎么样的。”去年9月,在接受美国《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杂志采访时,玛丽娜·勒庞这样评价自己和父亲对“国民阵线”的影响。她毫不掩饰这种区别在政治上的意义:“在过去,国民阵线是一个抗议式的政党,是一个反对党。自然来说,其影响力不断扩大使得它逐渐成为一个政府党:即寻求权力登顶来实施政治理念。”
因为父亲,政治曾经是玛丽娜·勒庞的痛苦。她对童年的最深刻记忆是在学校里,自己和两个姐姐如何被左派老师讨厌,如何被同学们称作“魔鬼的女儿”。她总是说,对自己影响最大的事件是“20公斤炸药”。8岁那年,老勒庞的反对者将炸弹扔到家里的楼梯间,勒庞一家因为在卧室床上睡觉而躲过一劫。从此她明白:“政治是会让人付出生命的。”即便如此,勒庞家的三姐妹最终都成为国民阵线的忠实拥护者,并且都在党内找到了自己的伴侣。玛丽娜·勒庞1995年嫁给国民阵线的商务主管弗兰克·肖弗罗伊。2000年,两人离婚。2002年,她又嫁给了国民阵线全国秘书埃里克·罗里奥。这段婚姻持续了4年。从2009年起,玛丽娜·勒庞和现“国民阵线”副主席路易斯·阿利奥特(Louis Aliot)一直保持着伴侣关系,用她的话说:“父亲把政治病毒遗传给了我,我吃饭、睡觉都离不开政治,我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试图摆脱这一切上,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越陷越深。”
玛丽娜·勒庞对权力的渴望比老勒庞更甚。她给女儿取名贞德(Jehanne),得名自圣女贞德(Joan of Arc),儿子路易(Louis)的名字则来自法国历史诸王。她爱惜自己的名誉。1986年正式步入政坛以来,她幾乎没有任何个人丑闻。她不谈论私生活。1987年,老勒庞与妻子皮埃蕾特离婚后,玛丽娜·勒庞15年间不曾公开提及自己的母亲。她吸取父亲的教训,即使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也从未陷入任何不堪。
2011年,玛丽娜·勒庞在国民阵线的内部选举中成功接过父亲的权杖。事实证明,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加拿大渥太华大学教授丹尼尔·斯托克莫(Daniel Stockemer)指出,玛丽娜·勒庞让国民阵线实现了重生。从2011到2014年,国民阵线是法国唯一一个实现党员数量增长的政党,支付党费的党员数量在不到三年时间里从2.2万人暴涨到8.3万人。而法国民意调查显示,2002到2012年,50%~70%的法国人认为国民阵线是一个危险的政党,而现在仅有不到20%的法国人还持有同样的看法。
国民阵线的成功得益于国际政治的大气候,但玛丽娜·勒庞亦功不可没。去年11月16日,她在离爱丽舍宫不远的竞选总部宣布了参与总统大选的竞选标志蓝色玫瑰和竞选口号“以人民的名义”,这两者恰恰代表了新勒庞过去5年的路线和成绩。
玛丽娜·勒庞向记者解释那朵蓝色玫瑰:玫瑰代表着法国左翼联盟,而蓝色是传统右派的色调。一朵蓝色玫瑰意味着国民阵线不仅要保住原有铁杆选民,还要把左右两派的支持者都拉拢过来。事实上,尽管今天的主流媒体依然将国民阵线视为“极右翼政党”,但从玛丽娜·勒庞上台之日起,她就在努力撕掉这一标签。她甚至公然宣布,哪个记者再用“极右翼政党”来形容国民阵线的话,就会遭到起诉。原因很简单:“极右翼”在法国政治色谱中是唯一一个被列入绝对贬义的归类,这一归类,会将国民阵线永远绑在在野党的位置上。
不像父亲,玛丽娜·勒庞给国民阵线贴上了共和标签,她尊重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体制,不再宣扬与第五共和国精神背道而驰的反犹、怀疑甚至否定“二战”历史和纽伦堡审判的挑衅观念。为了让选民相信新标签,她将国民阵线各种文件里那些典型极右主义分子的言论和观点删除,威胁说党内任何敢于触及红线的人都会被驱逐。另一方面,玛丽娜·勒庞将过去的政治理念与现实的思潮进行重新挂钩。老勒庞时代,“封闭的”民族主义的反对对象是犹太人,现在国民阵线内部甚至有了犹太高层,新勒庞谈论的议题是伊斯兰文化对法兰西精神的侵蚀。她甚至在联合国会见了以色列大使。最明确的转变是法国最主要的犹太社团代表“犹太人协会联合会”主席罗歇·库基尔曼的声明:“我相信我们所有犹太人都意识到,玛丽娜个人无可指责……”
一些观察家承认,今天人们确实难以用传统的“极右翼”概念来定义国民阵线,他们在欧盟、欧元问题上的立场,和包括利比亚战争等外交政策上的态度与法国极左翼的“左翼阵线”异曲同工。统计调查显示,事实上,国民阵线才是法国工人阶级的首选。而出现这一现象的重要原因之一,是玛丽娜·勒庞对民粹主义路线不遗余力的推行。
老勒庞也曾走过民粹主义路线。1984年,他参与总统选举时的口号是“勒庞,人民”(Le Pen,le Peuple),但他从未在演讲中和政党平台上强调这一点。但今天玛丽娜·勒庞或许是法国最会“以人民的名义”传播政治理念的政客。她谈论法国脱欧的理由,说2005年欧盟宪法的通过是法国左右翼政治家联合的结果,“违背了法国人民的意志”。她谈论从英国脱欧中得到的经验:“第一,如果人民想要做,没什么是不可能实现的。第二,我们被骗了。他们告诉我们英国退欧会是一个灾难,股票市场会崩盘、经济会停滞、失业率会飞升,而事实是这些都没有发生。……你们为了影响选举结果而骗人,但是人民知道了你们的手段……”
2007年,老勒庞参加总统大选,他的大选宣言足足有69页,充满科学研究式的语态和大量的数据统计。宣言没有对老勒庞进行个性化的描述,没有提到国民阵线的主要支持者中低阶层,也几乎没有对主流政党和精英阶层进行批判的内容。2012年玛丽娜·勒庞参选时,情况变得完全不同了。她被塑造成一位魅力型领袖,一位能够重建法兰西的人民之王。竞选宣言不再是一份党派宣言,它的名字是“我的计划,为法兰西,为法兰西人民——玛丽娜·勒庞,人民之声,法兰西精神”。宣言充满了反精英的立场和观点,称勒庞代表那些被不公正的国际竞争所胁迫、被腐败的政治和社会精英所统治的勤劳诚实的法国人。她指控,真正应当为法国债务危机负责的是政党精英的奢侈消费。她承诺,要打击腐败、精英主义,把法国从国际组织控制中拯救出来。整篇宣言只有16页,都是用劳工阶层能够理解的语句写成的,精简、明白,所有的政策要点都紧紧围绕着工资、购买力、诚实工作的报偿、社会和公共安全。总而言之,玛丽娜·勒庞和她的国民阵线是那个腐败堕落的现行系统中的局外人。
不管玛丽娜·勒庞是否能够在4月的总统大选中成为黑天鹅,国民阵线都不再会是过去那个没有发言权的在野党。欧洲各国出现的普遍趋势是:传统政党对全球化、移民、经济等现实问题的政策应对捉襟见肘,选票不断流向“极右”势力,导致它们不得不“向右看齐”。在2015年的法国大区选举中,萨科齐就曾经公开拒绝加入“共和阵线”,希望用这种方式吸纳“极右”选民。在巴黎恐怖袭击发生后,总统奥朗德也曾邀请玛丽娜·勒庞“共商国是”,并在边境控制及难民等问题上接受了部分“极右”势力的主张。
而玛丽娜·勒庞可能有更为长远的计划。2016年的英国脱欧公投中,大部分英国年轻人站在了支持欧盟的一边,而在美国总统大选中,特朗普在新千年一代那里遇到了问题。但法国的情况却正好相反。在法国,24岁以下的年轻人中有1/4处于失业状态。年轻一代是经济和文化不安最严重的群体。2011年以后,在新勒庞的领导下,国民阵线在各地方的办公室開始积极吸纳年轻力量,现在,国民阵线1/5的地方政治委员会委员的年龄在34岁以下,左翼社会党的比例只有13%,右翼共和党的比例仅为8%。国民阵线的知名面孔都是30岁左右的年轻人,其中包括玛丽娜·勒庞的侄女——年仅26岁、最年轻的国会议员玛丽昂·马雷夏尔一勒庞。根据益普索(Ipsos)的调查,18到24岁的法国选民心中的理想总统人选就是玛丽娜·勒庞。
“年轻人已经对现在这套40年前建立的政治系统失望,这套系统带给他们不安和失业,他们正在寻找另一种途径让国家重新正常运转,让法国年轻人的日常生活重新活跃起来,而我们正在提供这种途径。”大卫·拉赫里纳(David Rachline)说。年仅28岁的大卫·拉赫里纳被勒庞委任为总统竞选团队主管。拉赫里纳的举止至少比他的年龄大10岁,在政治活动家的圈子里,他一向享有党派动物之名。15岁,拉赫里纳就已经加入国民阵线。26岁,他成为弗莱儒(Frejus)市市长,并在当地广受欢迎。通过地产开发的方式,他成功地在没有提高税收的情况下减少了当地政府债务,因而被国民阵线树立为证明该党执政能力的典型。“国民阵线以一种非常独特的方式让年轻人扮演重要角色。”玛丽昂·马雷夏尔-勒庞说,“如果他们来到国民阵线,他们不会处于边缘;如果他们有能力,他们就有机会竞选公职,真正为他们的国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