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方宣
史量才与沈秋水:爱在秋水山庄
●陶方宣
从西湖北山路上经过,一幢小巧雅致的别墅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雕花木格窗户秀气而静谧,仿佛窗下有位秋水伊人,正在轻轻弹拔古筝,丝弦之声隐隐可闻。曲径通幽的花园深处,一园花草被江南的雨水洗刷得洁净无尘。民国著名报人史量才修建的这处秋水山庄,是他送给夫人沈秋水的礼物……
史量才在民国时期的上海是报业巨头,他事业成功,感情生活也十分丰富,在老家有大太太,沈秋水为二夫人,后来又娶外室。大太太有子,三姨太有女,唯独沈秋水孤身一人,十分寂寞。但是史量才最爱的便是沈秋水,为了让她得到安慰,史量才在西湖风光绝佳处——孤山放鹤亭对面,修建了这处秋水山庄送给夫人沈秋水。
在上海住得有些心烦时,史量才便携秋水来到西湖山庄写诗作画切磋琴技。沈秋水最擅长弹琴弄箫,月悬中天或雨笼西湖的美妙时分,她会净手焚香,为史量才弹上一曲,最拿手的是《平沙落雁》和《梅花三弄》——才子佳人倚窗弄琴,湖光山色间,人生是如此恩爱有情,史量才觉得他对沈秋水的爱就如同窗外的西湖,满满的,盈盈的……他用诗歌袒露出当时的心迹:
山中岁月无古今,
世外风烟空往来。
案上横琴温旧课,
卷帘人对牡丹开。
当时的史量才在上海滩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执掌的《申报》已成为国内最有影响力的大报,他和宋庆龄、蔡元培等发起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聘请鲁迅、巴金、矛盾、叶圣陶等在《申报》开出“自由谈”专栏,令世人瞩目。当局对此惶恐又不安,先是拉拢史量才,最后又下令封杀《申报》。据说当时蒋介石与史量才有过这样一番对话,蒋冷着脸说:“我手下有百万军队,激怒了他们,是不好办的。”史量才也不示弱,他抬起头说:“你有枪,我有报,《申报》发行有十几万,我这里起码有读者几十万,谅你也不敢得罪我的读者。”蒋介石气得脸色铁青,一时也不能把史量才怎么样。
这是1934年的深秋,史量才与沈秋水在秋水山庄住了一个月了,西湖的美景也看够了,史量才决定回上海,集中处理报馆事务。一行人坐着防弹汽车沿着沪杭公路回沪,不料在半路遇到特务的埋伏,防弹汽车也没有保住史量才的性命,一代报人就这样惨死在荒郊野外。
亲眼目睹先生的死亡,沈秋水受到惊吓,再不敢回上海,躲到秋水山庄,整日以泪洗面。古筝还在,西湖还在,与她弹琴吟诗的人却一去不复返,她临窗远眺,即使望断天涯望穿秋水,哪里还能再见到日思夜想的才子史量才?据民间传说,史量才出殡那天,沈秋水一扫往日的凄凉与哀愁,早早起了床,强打精神,一身缟素地出现在葬礼上。长长的送葬队伍来到沈秋水选好的墓地,沈秋水突然拿出一把古琴,是她与史量才共同弹奏过的古琴,她跪在棺木前低低地呼唤一声史量才的乳名:“家修,我来为你送行……”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抬手便弹起来,是《广陵散》的曲子,曲调如水,从手指间缓缓流出,像溪水,一路流过坡冈、草地,最后流进江河——曲调最终激越难抑,嘣的一声,琴弦断裂,沈秋水面色惨白地站起来,抱起古琴走向燃烧着锡箔的火堆,双手颤抖着,将琴缓缓投入熊熊燃烧的大火中。
葬礼上的沈秋水
史量才与沈秋水的爱情故事有好几个版本,传说沈秋水原名沈慧芝,家境清贫却兰心蕙质,年少时即擅长鼓琴弄曲,歌唱得婉转动人,舞跳得风生水起,人模样自然也是花容月貌——上海滩开出了一枝小桃红,而且出身青楼,一时达官贵人花花公子趋之若鹜,慕名到四马路来会沈慧芝。但是沈慧芝的不凡之处在于,再有钱的男人看上她,她坚持一条做人底线:卖艺不卖身。富商阔少馋得口水滴答,最后一个个只是无奈离去——不久,沈慧芝被一个大人物相中了,大人物大得不行,他是清皇室贝勒爷,这样的爷如果沈慧芝仍一味拒绝,于情于理都说不通。说白了,她不过是四马路一个青楼女子,只不过就是琴弹得好些罢了。沈慧芝也是聪慧灵动之人,在贝勒爷面前倒没拿捏,心甘情愿地跟着他来到了京都。
这样的出路对于青楼女子来说,几乎是最完美的,岂料贝勒爷艳福太浅,没几年就病故。沈慧芝获赠大量细软重回上海,举目无亲的她不想再入青楼,来到一位朋友家暂住。朋友要外出吃饭,可是大量金银让沈慧芝很不放心。正好当时还是一位少年的史量才在场,他有点羞怯地说:“你们都去吃饭吧,我留下来守着金银。”沈慧芝与史量才对视了一眼,就是那清澈如水的眼神让她相信了他。
一行人吃饭喝酒到很晚才回来,史量才仍一言不发地守在那里。沈慧芝对这个年轻的新闻记者有了好感,他们的爱情像藤蔓,从此抽枝长叶缠绵而长。两人相爱后,史量才说:“我来替你改个名字,让你彻底忘掉过去。”沈慧芝说:“改什么名?我听你的。”史量才说:“我替你改名秋水,取庄子‘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之意,也有‘半野枯藤缠作梦,秋水文章不染尘’的意境。”沈慧芝说:“秋水?好,这名字我喜欢。”
还有一种说法是,沈慧芝是四马路迎春坊花翠琴的养女。老大名灵芝,老二名采芝,慧芝排行老三。三姐妹中论相貌秀丽,心思机巧,老三慧芝都可称魁首。当时慧芝已与松江泗泾第一富户钱友石订有嫁娶之约。钱友石很喜欢慧芝,花费了巨额钱款准备迎娶她。三姐妹中只有老大灵芝名花无主。鸨母就想撮合她和史量才。但几次接触下来,史量才对灵芝并无意,只倾心于才华过人的慧芝。史公仪表堂堂,办事干练,慧芝对他亦是仰慕已久。
那钱友石正打算迎娶慧芝之时,才恍然发现她的心思早不在自己身上了,顿时大为恼火,想去找史量才“一决雌雄”。这时他的好友张竹平拉住了他,劝他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大丈夫何患无妾。”还向他打包票,一定为他另外物色一位绝妙佳人。不久,张竹平果真为钱友石找到了一官门千金,这才平息了风波。
其实,那张竹平并不是向着自己朋友,而是为了成全史沈二人。他之前与史量才也有来往,言谈颇为投机,认为他是个大丈夫。张竹平也是个机敏细致之人,他早就看出史沈二人心意互通,才智相当,是十分相称的一对,那么顺水推舟,成人之美又有何妨。
然而,史量才和沈慧芝要想好事玉成根本没那么简单。在钱友石之前,还有个名叫陶晋葆的镇江武人,是慧芝的第一个客人,也对慧芝一往情深。他北上革命成功后,官封镇江都督,身携巨款直奔迎春坊而来,决意兑现当初的婚娶承诺。
这天,陶晋葆得知慧芝在史量才那里,便乘着双马车,带着武装的卫士,上门索要慧芝。史量才识时务,不让不争,忍辱含耻,沈慧芝惊恐万状,低头落泪,无奈被陶挟上双马车,一去音信全无……
可谁料刹那风云突变,政要间矛盾激化。陈其美(陈立夫、陈果夫的叔父)等人当时想要除去陶晋葆,就设计发出邀请。陶不知有诈,兴冲冲前去赴宴,结果被警卫人员当场枪杀。
沈慧芝与史量才终于重得团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史量才与慧芝分别数日,思之情切,如今看到她重新出现在眼前,顿时喜出望外:“慧芝啊,你真是让我‘望穿秋水’,我看你往后就改名为‘秋水’,如何?”
据说史量才在上海报界的崛起就得益于沈秋水的资助,当时她攒下的财富有80多万,现金首饰也有20多万——有了这笔资助,史量才如虎添翼,在短时间内开了两家钱庄、一家金铺和米行,又盘下《申报》,后来又吃进《时事新报》《新闻报》等报馆,一时成为垄断上海滩报业的一只大鳄。不过,他为人处事仍很低调,虽说家产万贯,进进出出仍坐一辆黄包车。
就在出事前一晚,史量才久久难以入眠,黑暗中他独自一人来到阳台上,眺望着夜幕下的西湖,月光下的西湖笼罩着一层薄雾,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梦幻之美。史量才痴痴地看着,忽然一件衣服轻轻披在他的肩头。史量才回头发现了沈秋水,即便是在暗夜里,她的眼眸仍像两汪秋水,晶莹明亮。沈秋水将手放在史量才肩头,低低地说:“先生,这么晚你坐在这里,有什么心事?”
史量才说:“夫人,你去睡吧,我想单独坐坐。”沈秋水说:“你不在我身边,身边是空的,心头也是空的。你有什么心事,尽管告诉我,我不能替你去做,也好替你分忧。”史量才在沈秋水手背上轻轻抚摸着:“夫人啊,我忽然就觉得人生没什么意义。”沈秋水心里一惊:“先生事业一派兴旺,上海滩上也算是个人物,秋水我虽然在这里当家,但和几房太太也相处和睦,不知先生因何忧心如焚?”史量才停了停说:“报纸要善恶分明,深得人心,对丑恶绝不能姑息,这几年总会收到寄来的子弹,我刚刚做了个梦,我被人杀了,夫人,你可要当心啊。”
沈秋水一听,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先生,昨晚我也做了这么一个梦,我吓得不敢、不敢告诉你。”史量才把沈秋水揽在怀里,说:“夫人听好,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不能再住秋水山庄,想住也住不安生,不如将它捐给慈善机构。为我在西湖边找一处墓地安息,我在西湖边与你相爱,也将在西湖畔与你长眠。”沈秋水泪珠滚滚而下,她紧紧捂住了史量才的嘴巴。
沈秋水没想到,才高八斗的史量才一语成谶,次日就在回上海的路上命丧黄泉。沈秋水虽说侥幸躲过一劫,但是那恐怖的一幕她终生难忘,回到家后一连多日口吐鲜血不止。想起前一晚丈夫对她说的话,句句似是最后的交代。遵照他的遗愿,她在西湖龙井附近为丈夫选择了一处墓地——下葬那天,每一个来到墓地的小孩,都得到一枚银圆。当天晚上她来到秋水山庄,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到这里,她楼上楼下看了一遍,当即立下字据,将这片别墅捐给了慈善机构。几天后,“秋水山庄”的匾额,换成了“尚贤妇孺医院”招牌。史量才在上海的公馆也同时被捐出,成了育婴堂。沈秋水自己吃斋念佛度过余生。
1956年黄叶飘飞的秋天,她安静地离开了人世。她的坟墓很小,伴随着一代报人史量才,伴随着西湖的秋水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