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我眼中的黄宗英
李辉
2015年,上海东方卫视拍摄黄宗英专题片,方雨桦导演与我联系,希望我谈谈黄宗英印象。面对镜头,我与她漫谈。谈黄宗英作品,谈她的性格,谈她对生活永远充满着好奇。
那天,我们谈了好久,整理之后,我将之压缩,以《我眼中的黄宗英》为题,写下了这篇文字。
认识黄宗英老师之前就读她的作品,当时主要读她的报告文学,后来我又买了她早期的一些诗歌、散文。她是一个演员,从小他们家里人的性格,包括她和黄宗江的文风都很接近。
黄宗江的文字也是跳跃性很强,也是不着边际的,好像是一把豆子撒得到处都是,但是还能收回来,黄宗英也是这个特点的。演艺人家出身的,她有一种舞台感,有演电影,有演话剧。那么黄宗英这种舞台上的蒙太奇的跳跃性,剪辑和文字就打通了,这是她的一大特点。
她是一个才女型的作家,别看她很早就当演员,没有很正式的科班教育学习,但是她从小阅读的东西很多,很爱学习。她晚年以后,到了北京,还天天去上函授大学,还学英语。读了很多的作品,就是一个人的修养是人生经验和文学的体验构成的。所以黄宗英的特点在这方面和同时代的女作家相比,她是非常有个性的。
这种个性和政治也有关系,她是很敏感的,政治主题抓得也很紧,但是在写作过程中,就和别人与众不同。比如说她选的人物是不一样的,七十年代末写科学家成为一个热潮,徐迟写到《哥德巴赫猜想》,后来写了植物学家等等这样一些人物,黄宗英也写科学家,但是她选的是生态环境有关的团队,比如说《小木屋》,不只是写徐凤翔一个人,实际上是一个团队。
在她晚年长达20年的时间里,小木屋一直是她的创作的一个支撑点。在跟冯亦代结婚之后,她还最后一次进西藏,大家都劝她不要去,但是她坚决还是要去。第一,她想拍纪录片,第二还想继续写《小木屋》。她把文学真是当成她的生命,所以她就会投入地去想各种各样的题目。
说到这里,方雨桦导演为我补充说:“您说得对,因为她跟冯亦代结婚是1993年10月份,而她1994年的5月份又去了西藏,太不可思议了,70岁的年龄,徐迟也拖着不能让她去。”
是的,我们都劝她了,因为她身体不是太好,所以那次去西藏回来之后,她的身体是彻底地垮了。黄宗英的性格是与众不同的,她想到的事情,她是一定要去做的,就像她的黄昏恋一样,她想到了冯亦代,两人就较上劲,就要追到手,俩人就能够沟通,最后真的走到一起。
走到一起是完成她晚年爱情的过程。婚姻对他们来讲,在一起生活并不是首要的,重要的是晚年感情的寄托和宣泄,所以他们写情书的过程,实际上是文学写作的过程。而且因为隐私性很强,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所以能讲出很多很精妙的句子,甚至老人的那种谈恋爱时候的萌动,甚至带有点感情的色情的性感的等等的因素,都在这个情书里面体现了。这个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包括她后来的性格,包括为什么后面吃药让她安静下来呢?她的性格是处于亢奋状态,所以她整个的创作,从五十年代到现在,实际上整体来看,都是在一种亢奋状态下进行一些创作。
亢奋状态下的写作,能够让人天马行空,所以她的语言是一种不合规范的跳跃,而她的思路也是天马行空的一种变化。所以我就觉得这样一个人,在五十年代能够从一个演员很快转到文学,这本身就是文坛的一大幸运,也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现象。黄宗英是一个才女,这是一个很简单的说法,实际上她是很有才气,同时又很聪明的一个作家,她是把舞台的各种感觉,银幕的感觉和文字的感觉揉在一起,尤其她的短文章,千字文的文章是非常好的。
到了八十年代之后,包括写的一些小文章,在《新民晚报》发表的那些小文章,过去写完之后寄给我,我整理之后就发给《新民晚报》副刊,像这些小文章都非常精彩,一小段一小段的故事,故事很有味道。所以,我想我们不谈她写的一种人物与时代的关系,只谈她谋篇布局,起承转合和她的那种开篇和结局的跳跃性的风格,就这点从散文上的写作上来说,也是值得我们欣赏和认真研究。
黄宗英与冯亦代谈恋爱的时候,来往的书信,我认为是已成为当代的文人之间恋爱情书的经典之作。《从文家书》的文学性更强更经典,但是感情的宣泄,两人之间的东西,黄宗英表现得更强烈。编选他们的情书时,《纯爱》也是琢磨了好久的一个书名。因为他们不是为了经济利益的爱情,不是为了攀附名声的爱情。你想,赵丹多大的名声,冯亦代跟赵丹在文化界的影响力是不一样的。一个是著名的明星,一个是翻译家、散文家,主要做外国文化的推广。
1950年代的赵丹与黄宗英
黄宗英选择他,不是为了要找一个名声更大的丈夫。“文革”之后,经历赵丹去世之痛,她有一段时间是一个人生活。这段时间,一个人就会等到一个新的人物。冯亦代是杭州人,在上海碰到之后,重新让黄宗英感到很不一样的一个人出现在她的面前。
黄宗英对很多陌生的领域,都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渴望,想介入进去。像翻译,像外国文学,这都是黄宗英过去很欠缺的。她觉得跟冯亦代聊天,跟冯亦代写信,是一种快乐。到北京两个人结婚之后,快80岁的人,她还去夜校学英语,每天在练英语。我去的时候,经常看到她在学英语,不懂的就过去问一下冯亦代。两个人晚年的恋爱,我认为是她生活的一种升华,让自己更丰富。
同时,她有自己所喜欢的东西,也是会坚决去做的,比如说她不顾一切的,不顾我们几个人劝阻,她一定要去西藏,你想70多岁的人还去西藏。去西藏之前,她的身体已经不好了,但是她就要去。
黄宗英不光是学英语,她还上别的课,我去的时候看到她还做了一个课程表,上午做什么,下午做什么,都写得清清楚楚。她是一个求知欲望很强烈,学习欲望很强烈的一个女人,而对她来说,与有知识、有文化修养、有世界文学视野的冯亦代走到一起,也很顺理成章。晚年的冯亦代和黄宗英走在一起,也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事情,因为他有吸引黄宗英的地方,而黄宗英那种不顾一切的,而且那种充满着热烈词语的情书,对冯亦代来讲,也是他晚年的一个兴奋点。
1992年的时候,有一次在什刹海为冯亦代过生日,我,我爱人,还有凤子,是沙博理先生的夫人,也是复旦大学30年代的学生,剧团的很有名的演员,演过曹禺《雷雨》《日出》的女主角,后来在重庆也是文艺界的主要的人士之一。凤子他们家住在什刹海,跟冯亦代住得很近,当时住在三不老胡同,凤子是住在什刹海的后海那儿。从三不老的胡同走出来,有一个杭州菜馆,叫知味观,我们4个人就坐在一起吃饭。吃饭的过程中,冯亦代就跟我们说他跟黄宗英的事来,那时候比较早的,就是北京几个人,一个是我们,一个是黄宗江,后来又跟姜德明先生,是人民日报社的,也说了这个事儿。婚礼是在西长安街三味书屋办的,当时去了不少人,我们也有一些照片,袁鹰也去了,还有当时一批书画家送给他们俩人的字画,黄永玉、丁聪、方成等等都给他们送了字画,现场也很热闹。
在这之后,他们在一起的生活也是很有意思的,因为冯亦代的房间很小,开始是他们在同一个房间里面,有两个桌子,一人用一个桌。后来,因为从西藏回来之后,黄宗英的身体不是很好,就在隔壁房间也弄了一个桌,就各人忙自己的一摊子事,忙完之后,会找时间坐在一起聊聊天,说得开心的时候,冯亦代也哈哈一笑,他们都很快乐,我觉得他们俩最后走在一起,互相之间是非常恩爱的。
我举一个例子,冯亦代到晚年之后,突然脑溢血,住在中日友好医院,我基本上每天会去看望一下。开始冯亦代脑中风之后不能说话,也不能写字,那时候就拼命想让他说话,能让他手动。黄宗英就拿了一个黑板,我去买的笔,就让冯亦代每天在黑板上写字,后来又拿毛笔让他写,教他说话,一教教一个多小时,一个字一个字教,就像教演员说台词一样,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冯亦代开始恢复了说话,记忆也开始恢复了。
我记得有一次医生去检查,问他是哪一年出生的?他说成了1957年,那是他被打成“右派”那一年,实际上他记忆也不好,说话也不能说连贯,只能说几个字,后来黄宗英坚持不懈地训练他,每天让他练,最后也能顺利地说出很多话来。再过两年,冯亦代讲话已经不太行了,那个时候人都恢复了过去的样子,只会讲上海话,不会讲普通话了。这就像杨宪益喝醉酒之后,只说英语,不说中文,一样的道理。
冯亦代与黄宗英
他们晚年虽然有时吵吵闹闹,也闹过别扭,好几次别扭是我在中间斡旋。有时候一气之下走了,写封信过来,我再去帮忙斡旋在一块,因为我和他们在一起时间多了,都觉得他们很好,每个人身上都有各自的缺点,但是很有意思,都不是太大的事。为什么黄宗英觉得她的那么多信,包括后来他们两人双方结婚的事情,往来的情书,还有人家送的东西,放在双方的孩子那里都不合适,捐给什么地方也不是一个很好的归宿。黄宗英说就放到你这儿。都给我,我也不会说留到我这儿,先暂时保存一下。
几个月前,我去上海又去看她,我说你还有信在我那儿,怎么办?她说那怎么办?还放你那儿吧。前几年还写了一个委托书,因为我这个人想做事情,也不能说一定要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所以她所有的资料,我就收集起来分类,分得清清楚楚。来往的书信,别人写给她的信,尤其她和冯亦代的来往信件,包括他们两个各自给我的信,我都归在一起。我想包括我把她的一些旧的书,因为每本书对于黄宗英这个作者来讲,它都是一个一生写作的纪念,有些书她自己都忘了。
比如说她买的最早的这本书——《和平列车在向前行》,这就是她第一本从演员转为作家的书,还有她写的散文,包括她的第一本电影剧本及后来的报告文学。对她整个的一个印象,我觉得到现在90岁了还在写,上次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刚好写一篇小文章,我带回来在报纸上发表了,也是谈她的一些生活上的细节。
她是一个追求生活质量和文化质量的人,这样的演员真是不多,所以她能够转成一个作家,同时她也演戏,包括她做纪录片,那可是“文革”之后中国当代纪录片的重要代表作《小木屋》《望长城》等。为做《望长城》,她把长城走一遍,当时也是六十多岁了。她是闲不住的人,她是有创意的人,只要生命还在运动,她还会阅读,她还会想一些东西,要死就死在阅读上和写作上,不会闲着无聊的。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让人觉得很敬佩。很多的事情她也不是太知道,她可能都不知道,但是她心里应该已经感觉到家里的一些事情。她很坚强,确实很坚强,坚强靠什么?她就靠阅读、写作和回忆,来摆脱现在的孤独。
谈到这里,方雨桦导演接着我的话题说:“她非常的坚强,而且我觉得她的坚强表现在,我认为的一个角度,她当中有一段曾经写过类似伤痕文学的一本书。晚年写的散文,就很有人文特点的文学。我们原来认为她是在躲避某种东西,其实她是找到一种大爱,这个社会不要太多的伤痕文学,不要太多负面的反思,我觉得我们现在缺少的就是小小的快乐,人生的一些乐趣,我们的聪明在哪里体现,这种东西太少了。我觉得黄宗英在九十年代以后她就自觉地在这样写,她写得也让人动容,她觉得人生有意义,我为什么要这样写。”
是的,黄宗英晚年对巴金的《随想录》非常推崇。不仅仅因为巴金写过两篇有关赵丹的文章,她出演《家》的梅表姐,跟巴金关系很好,“文革”期间下放干校又在一起。所以她对那段历史感触很深。
我觉得人随着年龄增长,尤其她进入九十年代,有这么一个晚年的婚姻之后,她对人生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历史永远都会有错误,而历史的错误可以对很多的人尤其是对赵丹带来很深的伤害,对她的伤害也都是很深的。怎么面对它?我想就像黄永玉写的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他在扉页上写到了三个词:“爱、怜悯、感恩。”哪怕是伤害过他们的人,也不是直截了当地揭露或者咒骂来解决的,更高的怜悯或者更高的一种责任,可能是一种叫做包容,或者叫宽容,或者叫怜悯的一种心。所以我想她具有怜悯之心。
黄宗英一生太苦了,从十几岁许配婚姻开始,她遇到了多少灾难。包括她现在躺在病房里面,她还有很多灾难。这样一个人,没有一个坚强的心,没有一种很豁达的心态和包容的心,对仇敌也好,对曾经批判过他们的人也好,对他们有过不利的另外一方面的理解的话,那很难活得痛快,活得踏实。我们读她的回忆录,很少有抱怨,更多的是一些细节的渲染,而这个细节是展现那个时代生活的风貌和人的感情的交往的方式。她把譬如当年夫妻之间的矛盾,人跟人之间的敌意,都隐到后面了,这是另外一种写作方式。
对于黄宗英这样的人,她经历了太多的苦难,看到了太多的风云,多大的人物都见过,多小的人物她也去亲近过,所以,人在她面前就是普通的,无所谓上和下,就是好和坏、对和错的一个关系。什么叫洞察人生,或者领悟人生?这就叫洞察人生。经过历史灾难的人,经过磨难的老一代的人的心态是多么有意思。她的文章,我觉得还是值得我们慢慢品味,不会是畅销书,但是这种书还是会有读者愿意看。
左起:黄宗汉、黄宗英、黄宗江,兄妹三人同演电视剧。
她有一个根基,就是充满童心。她好奇,童心是好奇的基础,所以她充满童心,她很好奇,很多新的东西她都想试,这使她能够很坚强,很乐观地走到今天,而且能够在病房里面依然关心着很多的事情。2015年我参加纪念巴金的一个活动后去看她,觉得她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比前两年好多了,2015年是虚岁90岁,我还给她拍了些照片发给大家看,大家觉得她真年轻,她还是挺富态的样子,很乐观的样子。我想她身边的保姆小琴也是相当好的,我觉得这个机会还是表达一下小琴对黄宗英老师的这种照顾,让她有一种亲人的感觉,这是很不容易的。
黄宗英有一个特点,包括她原来家里的保姆也是跟她几十年,现在的保姆也是跟她二十多年,哪怕来照顾她的人也是平等的,没有感情障碍,这很重要,说明这样的人,才有一种博大的爱。当年她为了徐凤翔(一位在西藏人烟稀少的原始森林地区进行科学研究的女生态学家,编者注。)的事情跑前跑后,包括为她呼吁,为她弄项目,到处给她做宣传,还找一些年轻记者帮忙去写。她是一个很热心的人,是一个充满爱的人,她的作品就会给我们留下很多回味的东西。
她是很乐观的,我觉得要写她的那种爱,那种乐观,那种人生历经的苦难,最后一种大彻大悟,或者叫做宠辱不惊的那种状态。这种状态一般人达不到,黄宗英了不起的地方就在这儿,她真是什么都见过的,什么都经历过的人,什么事情对她都无所谓。
在苦的情况下,我们每个人应该怎么办?实际上我们大家都经历过苦,但是经历了苦之后,对这个苦的一种判断,一种感悟,这是人生的另外一种境界了,一般人达不到,但是黄宗英有。正是这种苦难,如果知道一些事情的话,她会难过,但是她会很快走出来,走出来就是靠写作。好多苦难她都承受过,对她来说没什么了不起的,所以说黄宗英与众不同就是在这个地方体现的。
2004年,本文作者与黄宗英合影。
你仔细琢磨,哪个时代哪个年代没有艰难的事情呢?哪个人哪个家庭都那么顺呢?都一样的,千百年都一样,中外都一样,那么就看每个人的定力和心态,这是最重要的,没什么了不起的,该挺过来就挺过来,挺不过来你就挺不过来了,就是这样。能挺过来的人,一定有特殊的地方,黄宗英特殊的地方就在永远对新的东西充满着好奇,只有对新的东西充满着好奇的人,她才不会永远沉浸在过去的那种痛苦之中。新的好奇会让她能够化解过去的东西,给现在的读者带来新的东西。她的好多小文章,我觉得年轻人都可以看的,可以弄成微信推广。
我现在实在没时间,我都想把她的小文章弄成一段段的小文章往网上推广,让大家知道她一个80岁的老人是怎么想的,当她90岁的时候再看童年,包括婚姻的那种惨状,她又是什么用心态在叙述。每一代有每一代的苦难,痛苦都是走过来的。一个人的人生永远不会有那么顺利的东西给你的,就靠你自己。所以黄宗英就靠她自己,用不同方式走到现在,她还将继续走下去。
(作者/作家、曾任《人民日报》文艺部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