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

2017-04-10 18:11陈慧明
草原 2017年3期

陈慧明

跟婆婆分家后,我住进了村里的羊房子。一年后,生产队长来了:你们不能住了,到了冬天,半夜出生的小羊羔没个取暖处,都冻死了,去年冬天就……

行行,我们马上搬走。

队长允许我们在“公家”的羊房子里住足一年,已经给了缓兵之计。我们就搬到二爹家的西屋,在这里也是住了一年。

其实普林的二爹和三爹,因土改时年龄太轻涉世太浅,所以稀里糊涂做了错事。不识字的老百姓在政治面前大多晕头转向,待同胞哥哥最终因成分而丟了性命,两个弟弟就悔得无地自容了。我听婆婆说,公公去世后不久,就在风声鹤戾的形势下,三爹还偷偷送来些吃用,以救赎自己的心灵。而我也亲眼见过这两位爹爹以无颜的容颜,到哥哥的坟上去祭拜亡灵。

二爹的儿子禾林与我并不常见,但一见就说个没完。他曾这样表达:咱这代叔伯弟兄十一个,应该抱成团。至于上辈人谁对谁错,都不该由我们来承担,所以我不想对任何人低声下气。

上辈人的错不该由下辈人承担,这话没错。

住在二爹家的西屋,我抚养着一岁多的永舰。其实我嫁到这个村里的前几年,每年的出勤率都不到一半。开始因为流产,后来因为三个儿子缺奶。抚养没奶吃的孩子很辛苦,拮据买奶粉,奶瓶里有四分之三是蒸熟的白面加上白糖。而后来日子越发紧巴,连白糖都买不起了。

没奶粉有白面代替,没白糖却糊弄不过去。

蒸熟的白面用开水冲成糊,不甜。不甜的东西,给孩子塞进去他会用舌头堵住不咽,结果流得脸上枕上哪哪都是,还要号哭。我试着放了一点盐,孩子更加愤怒,所以我只得掺进几粒糖精。

我唯一的摆设同时也是唯一家产,那个红躺柜被卖掉了。当时普林说的是卖了柜子买木料、重新做两件时兴家具的,他的木工手艺很不错。但当时婆婆患病正好需要用钱,普林就告诉我说:“柜子卖了六十五块钱,都给妈看病用了,就给孩子买了二斤白糖。”

凡普林做这类事情,我都不会表示不满,但心里是有一点憋屈的,我认为他还应该给孩子买袋奶粉。

话题扯到“钱”上了。在二爹家住的那年秋天,普林曾偷偷地跟一个亲戚到包头搞副业,竟赚到了三百块钱。这事还紧瞒着呢,村里就风传了。几个不错的姐妹羡慕得要死,便积极地为我策划买几件什么衣服、怎么打扮一下。当时在村里的一大帮年轻媳妇里,我应该算缺穿少戴之一。

但普林的三弟马上就要娶媳妇了,所以我猜想,普林至少会把三分之二帮给三弟。但只要能拿回一百元,普林就足以让他的妻子孩子日子全都光鲜起来。

结果,普林赚到的那笔“大钱”,并未从我手里经过,而是直接流到婆婆那边去了,他只给了我五元。但前天我赶着驴车买回二百斤白菜,还在三爹家的凉房里放着呢,一天比一天冷了,我就等着他的钱买个缸来腌酸菜呢。

没钱买缸,我们吃了一冬天的冻白菜。

那些年我太爱钱了、爱到如果钱眼儿再小一点,我就钻进去了。不过我一辈子都爱钱,否则后来怎会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窝在一个0·99平米的小铁车里、一定要赚到所有能到手的小钱呢?但在当时,我再怎么过分,也该明白一个事理:三弟只比普林小一岁,他漂亮的身材俊气的容貌,在全大队也挑不出第二个。只因为出身问题,他的成亲就困难到比普林晚了三年。而今命运让他遇到了一个高大而且能干的姑娘,我们必须全力以赴把她娶回来。

理论是这样的,但现实呢,我仍然认为普林应该再给我五块钱,买一个缸来腌白菜。但我绝不会因此跟普林吵,我怕被村里人听到笑话我不近人情,更不想被普林打骂。如果三弟再因此对我有了看法,那我就折兵蚀米全部空了。

凭良心说,我娘家的两个弟弟娶亲的时候,普林也会尽力相帮的,但对他三弟的帮竟如此之“罄”,用时下流行的话说,是“雷人的恶帮”。

我虽爱钱但我也会讲一点钱外的理。我曾对刚林的妻子秀白说过,哥嫂帮刚林娶媳妇这事,你谁也不用感激。因为在娶这三个嫂嫂的十几年里,刚林连一件新衣都没穿过。

婆婆为了多攒几个钱,颗颗粒粒聚沙成塔,缝缝补补集腋成裘。我亲眼看见她把刚林的肩膀和膝盖补得像鞋垫一般硬。全家人的付出一样,只是分了前后。

头天普林拒绝了我要买菜缸的要求,第二天一早,大哥推门进来了,而普林马上从箱子里把我的羔子皮袄提出来,用剪子拆掉了栽绒领子和蓝咔叽布面,俩人就把皮子拿走了,直到关门也没人看我一眼。我靠墙坐着,虽然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仍然盯着剪子面子和领子发愣。

这件羊羔皮袄是我结了一场婚的唯一标志。本来我要了四件衣服,毛衣毛裤当时就免掉了,而那件条绒裤子,我回来一试竟长二寸半,三弟穿上正好合身。婆婆说把多余部分剪掉太浪费,所以就归三弟了。这样,我结婚的四件衣服就剩下一件羊羔皮袄。

我还坐在炕上发愣呢,普林回来了。他解释了原因:三弟的未婚妻也要一件羔皮袄,但家里实在是没力量置办了。眼看婚期要到,只好把我的这件拆了。考虑到三妯娌身材高大,再借一张皮子作弥补,这事就对付过去了。

但是我说普林,那你也该通知我一声呀,为了一件衣服把全家人逼成这样,我能不让拆吗?你们当着我的面把我的衣服拆掉,让我干看着不能说话,不觉得过分吗?见普林没有更合适的应答,我便打住了。我们两个怄气的原因往往不值一提,而诸如此类,却不构不成“饥荒”。

半年后大哥要翻盖新房了,他来跟普林商量:咱们盖在一起吧,这样两家人就都有住处了。现在你粮食不够吃没关系,先用我的,明年分下新粮来再还。

那时候盖房不需要付工钱,谁家用人都是供个吃喝。但是到了压顶的那天,再穷的人家也要豁出去请帮忙的人饱吃一顿“压栈糕”。我记得有人一顿能吃进四十片糕。换了现在,以一吨黄米的代价换这一吃,也没人接茬儿了。所以当时要盖新房,首先运筹帷幄的是粮食。

但是,无论是借人家房住、还是自己盖房住,我和普林都要隔三差五怄气。

我不智障,所以对挨打挨骂越来越忍不下去了,有时村邻们善意的提醒我:普林只是脾气暴,他背后总夸你好哩。其实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被你惯的,你不能好好跟他谈谈?

我想好好跟普林谈谈,因为我也相信他只是性格所致,并非容不下我。

但是普林不习惯跟我认真谈话,每次都剑走偏锋,随便嘻哈几句就把这一页翻过去了。好几次都是刚开始就结束,他走了,剩下我一个待在真空里。心里积了那么多的话没个说处,在肚子里转来转去转成了绝望。

经常这样打闹,我也想到过死,但是一想到死就想到孩子,一想到孩子就想到活着,一想到活着就想到离婚。而在闹离婚的中间,千丝万缕的后患就全浮出来了。要不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呢,反反复复多少次,中心思想还是孩子、还得过。过吧,我们稀里哗啦地过了二十多年。

我觉得我和普林没有爱,只有“关系”,于是就在日记里把“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这个句子的中间加了一个字:“人必生活着,不爱才有所附丽。”但这样一改,句子就说不通了。不爱了生活还有“丽”可附吗?还不如改成“人必生活着,怨才有所附属。”。

但女人是爱情动物啊,换句话说,女人的心理是爱情的心理、女人的身体是爱情的身体。爱情动物没有了爱情,她就连动物都不是了。即使把世界上所有的名牌服装都送给这个女人,她在没有悦己者的情况下,一万件服装也只能等于一件皇帝的新衣。

俗语说:拆了东墙补西墙,窟窿还在。那段时间我忘记怎么搞到了一本《第二次握手》,我把这本小说连读三次,每次都把枕头哭得湿淋呱哒,我知道自己在为爱情流泪。为爱情流泪,哪个女人都愿意,因为这种泪困在心里就是一潭死水,只有流出来才是上善若水。我的心泪哗哗往外流,流过了我的身体如同淌过一条干涸的河床。梗塞的脉络疏通了,我因此获得满足。

普林便失笑:一本书看三回哭三回,哪来那么多的眼泪?

普林并不知道我的眼泪是对他的背叛、是抽象的背叛。

人有自知之明,我怎敢与丁洁琼相提并论?但同为女人是可以同类的。我羡慕丁洁琼、我羡慕丁洁琼遇到苏冠蘭。之后苏冠兰就镌刻在我的心里了。但是这个影像很模糊,需要我在自己的大脑里一笔一划地素描出来。而昨天晚上刚刚描好,今早一醒就不见了。

我应该找一个具像的人安静而温和地爱着。是的,哪怕他在永远不能见面的远方呢,只要在,就够了。

所以我曾对一个挚友小妹说:你还痛苦啊?虽然他离开了你,但你仍然爱他呀,这还不够吗?只要你爱的那个人他还活着,你想他时他肯定在某个地方,就够快乐。

《第二次握手》读破了、哭完了,拆掉东墙补上西墙了。虽然窟窿还在,但那段时间我的心里特别宁静。

后来终于有了电视机,电视机里的人物可是有模有样有神有色的。《上海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播出后,我并不了解它轰动了全国,只知道轰动了我一个。我一天到晚都惦许文强。那时的许文强在电视里是黑白的,但这有什么关系?他拥有大半个天空的综合魅力。

一个男子,就要去感受他的综合,徒长着一副好外表,没用。

我曾对村里的姐妹们说过:天天怄气也没关系,能看一辈子许文强就行了。

这也是爱吗?应该算臆爱吧,因为周润发那头什么都不知道,而普林天天在我身边。普林是我的丈夫,是我最能直接爱到的人。但我爱他吗?

同龄的年轻媳妇特别能侃婚姻经验:平平呀,第一次打架最关键了,你绝不能轻易放过他,要硬下心来跟他闹,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下次再想打你的时候先犯愁!这话虽然偏激,却并非毫无道理。我曾退避三舍四舍五舍,竟至舍到完全失守背水无战。这样的状况致使普林军心涣散,进攻没必要、防守不需要,也懒得花时间去思考谁对谁错,最后我掉进沟里去了他都没发觉。都是我的错,我一次次把自己做成人彘。

如果过程不是这样,我再粗野一点、狮吼一点,把他动辄伸手打人的坏毛病连根拔起,没有鸡飞狗跳的过程就没有离婚分手的结果,我们会过得好好的。因为他并没有品质上的缺陷,他的性格是耿直的,他的做人是阳光的。我太顺从了已经不值得他征服了。他在我这里折断了一个男子应有的征服欲的翅膀。

那,我只好虚拟一个杠杆:普林第一次打我并不是居心叵测为了孝心;我一再容忍他的暴脾气不是居心叵测为了离婚。假如导致我与普林分手的根源来自我的容忍,那么这场婚姻一开始就该当成博弈。早知道第一步出“车”会下成和棋,我决不会拱“卒”以致东风无力满盘萧杀。但这点“婚道”是我多少年以后才悟出的,如果婚前就居此之心,我还是个女人吗?如果天下女子在婚前都装备到刀枪不入无懈可击,夫兮无贤妻、子兮无良母也乎哉!

然而我的婆婆却母兮有良子,普林天生一颗笃诚的孝心。

此道彼道,孝道终为道中之道,对父母不好的人,能期待他对谁好吗?所以我不能对普林有“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想法。

凭心而论,普林的孝行也能做到我父母这边。我们分家单过的头一年,喂了八个月的猪,既不长骨也不长肉,邻居说这口猪肚里有朱砂。而冬天杀掉之后腹中空空什么都没有,一共杀了四十多斤,普林却舍得把一个后座给我娘家送去;我二弟民民的木匠手艺,也是从普林那儿学到的;还有,我嫁给他也是从吃了他家的粮食开始,后来娘家搬到一个比较富裕的生产队,也是凭了普林的亲戚。

做好事不就图个好报吗?但普林不高兴的时候,会把这一切统统当作我“没良心”而悉数揭发。我一定要跟他争辩的话,战争就到了。普林火气一上来,全不管我母亲在不在跟前,想说什么就说、想骂什么就骂。

我妈妈是个就事论事的人,她虽然心疼女儿,但对女婿仍然能做到以礼还礼。她攒下一坛子鸡蛋舍不得吃,都卖了给女婿做衣服;普林一进门,她就把好吃的都翻出来,恨不得一次性装进他的肚子里去。

受恩于人,一生气短,这话有“得人滴水、报之涌泉”佐证。我的两个弟弟虽然都了解我的处境、也都痛惜我,但一直对普林敬若兄长,二十多年间从未跟姐夫翻过一次脸。他们认为,已经是老姐夫了,他有他的长处。所以,当普林把绒毛生意做塌底后,我两个弟弟都无偿拿出两千多元帮他还债。二十多年前的两千,可不是个小数目。在我与普林离异之后,弟弟们仍然和普林保持适当的关系,见了面有说有笑。后来二弟对普林还有过经济上的帮助;某年正月,生活拮据的大弟还带了苹果和香烟,去看望他曾经的姐夫。

普林不仅对我娘家有很多的好,对我的好处也不能因分道扬镳一笔勾销。两个人在一起度过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有多少个昼夜?而昼夜中的分分秒秒,都应该有内容,怎么会毫无好处呢?我妈伺候我月子,中间也有回去的几天。这几天普林就给我做饭、洗衣、喂猪之后再下地劳动。在做这些杂务的时候,他还唱二人转、讲笑话、把我笑得肠子抽筋;很多次我们两个人一起下地劳动,他扛着一捆青草,还要把我的铁锹插在捆子里,让我空手走……这些往事对我来说,都是折射在婚姻路上的斑驳梦境。但是很可惜很可惜,这些梦境都被粗野演变成梦魇了。

我与普林之间好处与坏处的关系,就像铅笔与橡皮的关系,写了擦掉写了擦掉每每归零,直至跌到负数。痛苦与快乐给人留下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尤其是心的伤痕,痛在谁身上,谁就记得牢。

我曾对普林说:比方你是个小偷,但是只要你不打我不骂我,只要我吃了你偷来的东西,你进了监狱我都会提着篮子去探监、也绝对等你出来。

普林哈哈一笑:你这是便宜话,如果我真是个贼,事情就未必了。

俗话说“邻里一杆秤”。虽然那个年代乡下男人打老婆的现象很平常,但我们家是脱臼的。所以好管闲事的村邻们见了普林就要劝他:别打平平了,她没什么过错,你不听我们的劝告,会后悔的。善良的玲姐对普林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流泪了。

普林回家来也会把这些话复述给我,然后就失笑:我会后悔,我后悔什么呀?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没有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