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2017-04-10 17:54杨蓥莹
草原 2017年3期
关键词:母亲

杨蓥莹

尼斯的冬天比巴黎暖和得多,可这份暖和也像是隔着火炉暖暖手,遥遥的一片光,是太阳与地面的距离,给人一份暖融融的假象,走在英国大道上,仍觉得有凉风灌进衣袖领口。这里的鸽子同巴黎的一样肥硕,摇摇摆摆地行走,像以懒惰著称的法国人一样,透着一点拖沓,在午后飞过老城区错落的房顶上空,阳光的照射下,在地上、墙上投下一抹流动着的小小的阴影。

第一次来尼斯,申爱深是与一个台湾女孩来的。她们在巴黎的同一所大学读书,但并不是读同一个系。爱深读法国文学,安娜读法语语言学。如果不是在办理入学手续的时候,她们在为留学生专门开辟的办事处一起排队等候,可能真的很难碰得到对方了。安娜个子不高,肤色是深小麦色,更显得发色乌黑,颧骨有些高,两片厚嘴唇凸显了下颌的细窄。爱深初次看见安娜的时候,以为她是来自东南亚的女孩子,便用法语和她对话。她也没有拒绝,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打发了一个多钟头的等候时间,竟然谁都没有提起国籍之类的事。和安娜再一次见面,是因为爱深辅修了一节关于法语语言研究的课程,当她们各自按流程自我介绍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大家同宗同族,都是中国人。

那一次同安娜的旅行,阿维尼翁是第一站,尼斯是最后一站,从里昂车站赶了早班的火车南下,临近七月,南法的大太阳越发见了威力,将近六个钟头之后,她们下了火车,等拖着行李箱辗转找到预订的旅馆时,早已经浑身大汗淋漓了。说是要去见见薰衣草田,可惜来得早了,总要再过半个月才会见到那种明信片里一片紫色汪洋的景致,想要去看看凡·高画活了的向日葵吧,它们又都已经过了繁盛的最佳观赏期。爱深倒是觉得这份青黄不接无所谓,安娜倒是忍不住连连叹息,毕竟她刚踏上这片以浪漫著称的国度不久,作为交换生一年之后就要回台北了。爱深安慰安娜不如转去阿尔勒,看看凡·高度过最后生命时刻的精神病院和那个因画作出名的咖啡馆,用这弥补下青黄不接的遗憾。

此刻眼前仍是冬日的尼斯,爱深坐在海滩上,阳光照亮了鞋尖,眼前水面耀眼,身邊早就没有了爱笑的安娜。事实上,在那次的结伴同游之后,两个人便像是商量好的一样自动断了联系,而那学期的课程在递交了三十多页论文之后圆满结束,爱深也没有再走进语言学系的大门。想起安娜,并没有让爱深觉得难过,事实上,太多的人都和安娜一样,风一样走进来,也像风一样吹过去,突然就来了,突然又消失了,只在记忆里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像,连惆怅都谈不上。

一只萨摩耶扭着肥墩墩的屁股跑过去,几个小孩子嬉笑着追在后面,爱深眯着眼睛看,身子在那里一动不动,头脑却渐渐从眼前的一切抽离。她也快要离开这个国家了,似乎该给这几年做个小结,她本想把这种总结放在罗马那座永恒之城。在无论什么都要得出个意义的她看来,开始如果糊里糊涂,收尾的时候就必须要来点什么象征性,才好去弥补这种先天不足,她是阿Q,最后那个圆不想有个难看的尾巴,否则她的小世界里只看得见那个尾巴的难堪,这真是不好受,自己受着苦,别人还不知道。可惜时间的仓促,杂事的繁多,让她的重返罗马之行一再搁置,这个尾巴看来是要留下了,尼斯对她而言不过是个亡羊补牢的选择。她是个演员,只不过是演给自己看。她不是个病人,只是在这个充斥病人的世界里,她的症状表现得明显一点。

故地重游虽然没有太大的惊喜,但也没有太大的风险。在满足所谓旅行带来的虚荣心同时,又能兼顾安全感,对于爱深而言真是最好的调和。她打算多拍点照片,以此装饰下博客上的空洞,再写篇可有可无的文字,矫情的落几滴痛泪在这个行将离开的国度,没准以后想起来才真叫浪漫呢。

申爱深,顶着“爱之深切”的名字,她的父母决定离婚的时候,忘记把这个象征当年他们高尚爱情的名字一并注销。她顶着这个充满批判现实主义又颇具讽刺意味的名字,跟着母亲过起了相伴相依的日子。后来父亲有几次陷入爱情的轶闻传进了她和母亲的耳朵,她母亲先是气愤,又听说那些年轻的女人不过玩玩游戏而已,都是一走了之的结局,她又变得快乐。在爱深看来,母亲还很漂亮的,并非没有追求者,但母亲似乎对婚姻灰了心,只想看着继续驰骋爱情疆场的父亲不断地出洋相,看戏竟然也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这份不痛不痒夹杂一些言说不出的折磨和几多的心有不甘,那是随着时间越拖越沉重的癌,是内伤。

在爱深从小到大的记忆里亲眼目睹许多场的争吵,男人、女人们面红耳赤,口沫横飞,撕扯扭打,拳脚相向。恶狠狠的诅咒,掺杂唾液、眼泪、血液等体液的交换,这是一场必要的仪式。可爱深的父母分开前根本没有过这些,爱深不明白,一直糊涂着,又不敢问。

她曾经有过被抛在小姨家五年整的经历。母亲和父亲那时候刚分开,一天清晨,母亲带着她坐着二路公交车过了江。那是个寒冷的深秋早晨,风裹起地上落叶,她踉跄地跟着快步前行的母亲,进了小姨家的小区。小区很陈旧,准备过冬的煤块堆在大院里的一角,上面盖着破旧的席子。小姨家就在靠近这堆煤的那个黑洞洞的单元门。

爱深很听话地坐在椅子上,厨房间里的母亲和小姨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传过来并不真切,她荡着腿搅和着屋子里浮起的灰尘,像是尽力回避这些声音传入耳朵。那些声音从厨房半掩着的门溢出,四散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撞着墙壁从而折向其他的方向,一路跌跌撞撞地朝着她漫过来。时间似乎过了很久,母亲和小姨两个人表情严肃的从厨房间走过来,母亲俯下身子,对爱深说:“你要乖乖的在这里,我和你小姨说了,让她看管你一段日子,妈要去外地挣钱。”爱深听了,只是坐着,面无表情。小姨在一旁叹了口气说:“和她爸还真像,申家人都一杠子打不出个屁来,都是属茶壶的,嘴儿小,肚大,心眼儿全都搁在肚子里。”母亲没说别的话,在爱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前脚已经踏出门槛了。关于没来得及说“再见”这样的话显然是她日后的杜撰,因为她家里根本没这个习惯。在关门声之后,爱深扭着头直愣愣地看着母亲的身影渐渐被那堆黑黑的煤块盖过去,她还是没想好该说点什么话。

那几年过得很快,因为爱深没记得几件事,但又过得极慢,因为她怕黑,房间的那扇窗子又透不进月光,外面驶过车辆的光在屋顶上划过一道明亮的弧线,随即一片黑,每一个夜晚都极其难熬的被拉长。她很怕秋天,很怕坐二路车,很怕过江,甚至很排斥有水流经的城市,可似乎她命里偏要与水有牵连,不管是津城,还是巴黎,总有一条江水穿城而过,她宿命式的总是要从这岸到那岸,不管是坐车、行走、乘地铁,于是每一次她都会有些焦虑。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斑斑驳驳留下的钢铁桥的剪影从她的脸上划过,映在眼睛里忽明忽暗,她发觉自己一直在类似童年被抛弃的路上来回折腾———从儿时到现在,从国内到国外。她在不断地成长,那场过往也在不断地成长。别的都渐渐模糊记不得了,那个秋天里二路车过江的时刻反倒越来越清晰。

爱深不漂亮,她的朋友杜茗却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单就五官,杜茗绝非第一眼美女,也算不得温柔,甚至有点过于敏感和爱好极致的毛病,可她周身的磁场就是会吸引很多人的目光。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富人家的孩子呢?自然什么都是后知后觉,还经常好心办错事。爱深虽然在法国读书,可同杜茗的生活是两回事。在爱深的眼里,生活少有浪漫,而在杜茗的眼里,生活本身就是艺术。爱深的个人时间都是在打工和琢磨怎么省钱里度过,杜茗则是在犯愁看话剧还是看芭蕾,因为时间总是不巧地撞上了。爱深与爱情没怎么搭过线,却做了杜茗的情感咨询师。爱深那些从未实战过的想法,就在一锅一锅的心灵鸡汤里,帮着杜茗构建乌托邦。

“我想有人喜欢上了我。”这一副颇不以为然的口气,杜茗的开场白没有变过。

爱深没有说话,递上去一个等待下文的眼神。

“你知道陈恺这个人吧?就是笔名穷途非末路的人。前段书展上碰见了,聊了几句,他的新武侠系列卖得不错,有几家公司都看上了。”杜茗说着从手袋里拿出两本书,“这是新出来的两本,你先读读,别一直扎到翻译里。”

杜茗是山谷里的风,爱深是深潭里的水。风来无影去无踪,水则只能沉静,风吹过时偶有回旋。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爱深忙着在津城找住处,杜茗之前说好过来帮忙,却没有现身,只打过一次电话问爱深的新地址。等爱深再次见到杜茗,她带着一只大拉杆箱出现在楼门口。

“什么东西这么沉?”爱深问。

“都是给你的新窝准备的。”杜茗边笑着边把箱子推进来。

爱深打开,里面锅碗瓢盆、桌布帘子乃至各种小挂件一应俱全。

“把你带回来的那些旧东西都换换吧。新生活,新开始!”

爱深看着杜茗在桌子上罗列着带来的东西,她总是这样,做事之前从来不会询问,我行我素,可又很黏人。她家的条件好,所以买什么和扔什么不需要太多的思考。爱深喜欢杜茗,只是偶尔在心里生出些不明不白的恨与讨厌了,也说不清是针对谁。

“那个穷途非末路后来联系你了吗?”

“第二天一大早就发短信说:亲,想你了。”杜茗没有转身,仍背对着爱深整理那些从新瓷器上卸下的包装硬纸。

“亲?真像淘宝卖家。”

杜茗侧着脸撇撇嘴说:“大我五六七八岁,大我三岁我都嫌大了。”

“那你怎么回的?”

“有一搭,没一搭。”

“就怕你这有一搭没一搭的,过段时间再把自己搭进去。”

爱深知道这个陈恺是谁?当然这种“知道”只是停留搜索引擎上的几段话和几张照片。他是个新捧出的网络写手,多重的职业经历加上源于大山成长的粗阔线条,近乎于呛人的山野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不容争辩的侵略性,所向披靡。这与那些每天你侬我侬,喝咖啡,玩微信的人来说是有着某种颠覆性和随之而来的吸引力的。山沟沟里的每一株草,他都能讲出一段匪夷所思的故事,男人女人到了他笔下失掉了所有的社会身份,只是生存本身的某种附着物,至于这之上的情感都该被不屑一顾的忽略。

文字背后的陈恺,到底有着怎样的人生际遇,杜茗似乎并没有想过。这却引起了爱深的好奇心。她曾同陈恺一样沉在贫穷和孤寂里。从那天晚上杜茗离开之后,她开始关注陈恺,开始读他的小说。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爱深读着陈恺的文字,像是隔着千山万水看见了又一个自己,不过是换掉了名姓,换掉了性别,另一个自己在崇山峻岭里生活,在河水里电鱼,在稻田里插秧,菜场里卖菜,推着自行车卖棒冰,给人扛过水,镰刀一错手差点割掉了小手指……这些过往在他的武侠小说里转变为一个个在低微卑贱里成长着的高手,在崇山峻岭和原始森林间奔跑,在正邪各派间厮杀争斗。没来由得,那个没见过真人的“穷途非末路”反倒比眼前的杜茗让爱深觉得真实。

杜茗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幸福到她根本就不该有伤心,幸运到她根本就不该再向上天有什么祈望。这个念头在爱深的头脑里清晰闪过的时候,让她感觉到一种舒畅,随即又是一番恐惧。她,申爱深,该是善良的,无助的,温和的,柔软的,从不苛求的。

当杜茗和陈恺约好见面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陈恺带着新书到津城做签售。那天清早,杜茗开车先到了爱深家的楼下,不由分说便带着她去机场接机。爱深转眼看着车窗外由青灰转为淡青的天空,一些光如水一样揉搓在里面,想要滴出来。车子转弯的时候,爱深注意到后面的座位上放着“王记早餐”字样的纸袋。

“给他的?”爱深抬起下巴侧着脸示意。

杜茗点点头边打方向盘,“早班的飞机要早早起来,机上的东西又难吃。”

“你这种习惯特别容易招人误会。”

杜茗喜欢用自己那一套对待他人,比如她会关注天气,提醒人加减衣物;她会记得熟悉的人喜欢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倘若碰见人家喜欢的小物件,看见合适就买来送给人家。这样带来的麻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当陈恺拉着一只拉杆箱出现的时候,杜茗笑着朝他摇了摇手。

“好在没有晚点,飞行时一直担心。”陈恺的第一句话让爱深有些意外。这样的开场白有意无意地透露着他与杜茗之间熟悉。

没等爱深多想,陈恺已经转过身来,对她伸出手,“你就是申小姐吧?幸会。”

爱深伸出手,感觉陈恺握手力度适中,她看着那张相貌平平的长方脸,倒是看不出多少历经磨难的苦相,眉头间的川字纹,眼尾在笑着时候堆起的几条皱纹,颧骨硌开了脸部的线条,嘴唇宽且厚,揉进了一些被时间流逝砸碎的火星子,中和了一点他面部轮廓的刚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看过他的文字,还是因为经历里有着相似的苦味,爱深在心里觉得她同陈恺是熟悉的,而身边站着的杜茗,鹅蛋脸露在长长的大卷发里,那双总像是隔着水雾蒸騰一样的眼睛,让她看人的眼神多了一些云里雾里的神秘,优雅而不造作,却是另一个星球的来客。

离开机场的路上,陈恺一直侃侃而谈,讲一些逗笑的事,也不知道是真的发生过,还是他的杜撰。签售会定在了人民路的学人书店,杜茗公司有事先行离开,爱深则在一旁看着一群记者围着陈恺问东问西。

这种忙碌的场景,爱深跟着杜茗看过很多次了,杜茗在法国进修了两年法国文学就提前回国,在爱深眼里,她是那种生活上力求精致,事业上却没有多少野心的女人,回来之后就去了她舅舅的文化公司上班。爱深在杜茗回国后又在巴黎读成了女博士,一心想着回国之后能有个用武之地,可现实总是差了几个拍子,暂时进不了高校,只能在一家翻译公司安身。

“喏,来杯咖啡怎么样?”

陈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人群里突围出来,拉着爱深的手臂朝休息室走去。

“我以前不喜欢咖啡,嫌它太苦,加多少糖都盖不住苦味儿。”陈恺说着递给爱深一杯咖啡。

“现在喜欢了?”

“喜欢倒也说不上,都是这些年强加的习惯。”

爱深看着陈恺足足向自己那杯咖啡里加了两包糖,想起杜茗说过糖是破坏掉咖啡香气的元凶的话突然笑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笑。”陈恺看着爱深。“杜茗只喝黑咖啡,充其量加一点点牛奶而已。”

爱深看着自己这杯黑咖啡,“其实我也喜欢吃甜的,吃菜也是,她们都说我不像北方人。”爱深的眼睛转去看休息室外的售书大厅,门外已经人头攒动了。

陈恺看了下手表,“还有一刻钟就开始了。”

爱深转过头,看着陈恺一大口喝掉咖啡,继而起身点点头走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那杯咖啡的作用,那天上午的爱深感觉精神特别好。签售会场面很热闹,陈恺的粉丝把整个书店挤得满满当当,爱深从休息室的玻璃窗向外望去,陈恺挺拔高大的白色身影和爱深脑子里勾勒的吃过苦、受过罪的影像显然格格不入。她在想,这是不是上天对苦命人的眷顾?苦尽才能甘来,如今加之杜茗的出现,会不会又是另一番佳话的书写?她对陈恺这种无端的亲近感,让她很想走进人群,像那些粉丝一样围在他的身边,但似乎又没有足够的理由让她能够这么做,还要做得坦然,这才是最要命的。想起杜茗,爱深又有些失落,她摇摇头,本不应该这样。

她走出休息室,绕着书店外圈走了走,大幅的海报从屋顶垂下,刮擦着她的头发,香水味儿、烟草味儿,还有轻微的汗味儿浮在她的周围。突然,一些谈话飘进她的耳朵里,她确信听见有人在问候陈恺的妻儿。陈恺一手握着那个记者的手,另一只手很有力地拍着那人的肩膀,期间还有几句耳语。爱深转过身,觉得头皮一阵麻酥酥的,之前那些味道和话语声瞬间隐遁不见了。不管怎样,这是个危险信号。她忽然翻出手机,想给杜茗打个电话,却看见杜茗想邀几个人一起吃饭的留言。爱深拿着手机,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复,转身看着外面,陈恺早已经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学生围住,而那个媒体记者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杜茗在签售结束半小时后开着她那辆宝马来了学人书店,陈恺看见车子刚转进来,就从人群里闪出,走到书店外面去了。他打开车门,两个人靠着车子说着话。在某一个瞬间,爱深觉得两个人很像一对情侣,彼此眼神的交流,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流露出一种默契,这让爱深觉得有些刺痛,显然在这次见面之前两人的交流不会少。杜茗知道这些么?以她对杜茗的了解看样子应该不知道。

这餐饭爱深吃得并不轻松,陈恺带来了曾在杂志社一起供职的朋友钱昆,吃饭的餐厅坐落在津城老城区的一栋旧式洋楼里。爱深不用问,也知道这地方一定是杜茗找的。道路两旁的梧桐树郁郁葱葱,两侧的旧式洋房掩映在桃李之间,法国人修建的公园里种着月季、蔷薇和栀子。因为是单行道,车子开不进来。于是杜茗把车停在一旁,四个人趁着好阳光,在这样复古怀旧气息浓郁的街巷里走走。陈恺和钱昆聊着,钱昆拿着相机给大家拍照,给那些旧洋楼拍照,给梧桐和老式马车拍照。杜茗拉着爱深走着,看着陈恺两个人,微笑却没有说什么。

一应所有的菜式都是杜茗选定的,她是为尽地主之谊,还是对陈恺多少有些好感,这界线并不明朗。身着青灰长衫的服务生穿着布鞋走路声音很轻,来来回回之间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杯盘碗盏。大厅一角的留声机上转着黑胶唱片,放着姚莉的《玫瑰玫瑰我爱你》,阳光从绛色天鹅绒帷幔缀着的白色窗纱下氤氲进来,在黄棕色的地板上烙下窗棂斑驳的黑影子,一切似乎都围绕着某种遥远的情绪在酝酿,连吃饭的客人们都刻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不忍去毁掉这份静心搭建的“民国气息”。

陈恺到底还是留着一些过去的痕迹,很细微,如同他面颊上的胎毛,平时倒看不出,迎着光却看得清晰了。他一直在努力地克制着什么,又一直在努力地接受着什么,爱深一时说不清,但是很显然旁边坐着的钱昆在尽力让自己成为某种意义上空气般的存在。

钱昆四十岁上下,个子不高,在进入杂志社之前做过小学教员,闲暇时间写写诗,后来因为同一个女教师的暧昧关系在小学里待不下去了,索性带着女教师离开了家乡去外地谋生。几年的辛苦下来,工作算是稳定了,自己的作品也略有点反响。四年前陈恺去了他们杂志社里做编辑,这之后就是兄弟般的情谊了。这些话从陈恺嘴里不乏深情地说出来,他也只是憨憨地笑了两声。几杯酒之后,沉默寡言的钱昆话多起来,言谈多半是讲讲生活的无奈,讲讲他同那女人之间短暂的温情,讲讲这之后两次糟糕的婚姻。只是这些悲伤的事情经他温厚的嗓音一裹,少了些掷地有声的刺耳。这样的场合里,陈恺和杜茗的对话退到了其次,这是很有趣的现象,爱深对于两个人此时的默契忽然生出惘惘的不安。钱昆的叙述夹杂他的咳嗽,夹杂十多支香烟的燃烧,夹杂他气管不好而粗重的呼吸声,有那么一瞬间,爱深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位行将不久于世的老人,因为他的温厚里面分明有一种被风蚀水浸之后行将坍塌的危机,不合时宜就这么出现在此处,并成为谈话的主角。爱深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在下一阵咳嗽之后,或者在下一段讲述中断之后突然就不见了,当然,这是一种可笑的错觉,但这样一个人能够成为陈恺的朋友,爱深不自觉地想要多些留意。都说朋友是自己的一面镜子,那么在钱昆这面镜子里照出的会是陈恺怎样的影像?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她看见杜茗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起咖啡杯的小耳,小口地抿了一下。愛深想起了上午陈恺喝咖啡的一气呵成。

在送陈恺回宾馆的路上,酒醉的钱昆早就在车里昏然睡去,爱深的家恰巧在途中,她说要先回家,杜茗和陈恺两个人也没有异议,临近了爱深所住小区的巷子口,杜茗说晚上要一起吃晚饭的提议,爱深只说到时候再定,看着陈恺点了点头就下了车。

整个午后,爱深都蜷坐在窗子旁,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又好像被塞得满满的。她很迫切地想要了解一些事情的真相,却又怕这个举动无异于打开潘多拉的盒子,何况这份迫切来地也多半有些蹊跷,竟然少了“杜茗”这味元素。她不得不承认她对于陈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了些别的、无关乎杜茗而生出的感受,那是属于她对陈恺的,不管是想象里的那个在大山里较劲的男人,还是现实里这个衣着得体的新晋作家,甚至不管这个人是单身还是……爱深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任由明媚的阳光刮着她的眼皮跟着晕眩。

杜茗决定和陈恺恋爱了。当杜茗莞尔一笑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爱深觉得心里一紧,血液上涌,有些站立不稳。

“太快了吧。”她对杜茗说。“太仓促好么?你们两个见面的小时数用手指都数得过来吧?”她的声音有些空灵,每一个字符如同敲打着脆薄的瓷器,从遥远的什么地方传过来,那么脆薄的瓷器,不过是心房心室那几层薄薄的膜。

“有些事情不是时间长短的事。”杜茗用右手习惯性地捋了捋头发,那一头巧克力色的大卷发在阳光下每一根都无比的柔软,像要融化掉。“有些时候我还真是相信缘分这回事。”

“缘分?”爱深说着,突然再也不能吐出一个字,觉得有什么哽在咽喉里。她想说,缘分这东西是世上最无耻的借口,是最无赖的字眼,是最巧言令色的人造出的词。她想说,杜茗,陈恺和你就不是一种人,你不知道吗?她想说,杜茗,你了解他是怎么活过来的吗?你一定不知道,镰刀没有割着你的手指,你怎么会疼?她想说,杜茗,你不知道,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吗?

杜茗看着爱深没有答话,以为她是觉得惊奇,毕竟这个决定看来突兀,便不好意思的解释,说这些天来他们之间一直短信电话不断,一个电话打三四个小时。她的文化公司也想签下陈恺的下一部作品,可能的话这个策划公司会交给她做。

“陈恺这个人你也觉得不错,是吧?”杜茗用询问的神情看着爱深。

爱深没有迎着杜茗的眼神,而是转去一旁。“这个———我第一次见他,不好下什么判断。”

从那天之后她刻意回避了同杜茗的几次见面,因为那几次饭局都与陈恺有关。陈恺归期已定,爱深忙接下了一个翻译的任务飞去西安。时过境迁之后,每次爱深想起飞去西安这件事,她都忍不住苦笑。都说世界大,都说人有侥幸,她是为了营造错过真相的可能,却与真相近了一层而不自知。她到底算不算杜茗的急先锋?是不是万事皆有天定?她现在的糊涂也不比那时候的少。

西安是她一直喜欢的城市,也许同那份未曾触手可及的古老,或者是那些神话传说,或者是大唐绝唱般的盛世,再或者只是因为高中的时候看过一个关于法门寺三生三世的爱情故事,反正没来由得,她把什么关于陕西的都放进西安这座城里,不管什么地理划分,也不管什么朝代更迭。那是一个巨大的磁场,吸引着周遭或有关、或无关的幻想。爱深本想错开陈恺离津的日期,就此回避他同杜茗两个人的亲密,也回避她对杜茗的隐瞒。那根刺也许压根就没有,是她申爱深自己听错了。她安慰着自己,在飞机上吐了好几口气,空姐还以为她是晕机不舒服前来询问,这一问不要紧,哪知道前面座位坐的恰好就是钱昆,而此刻他循声转过头。

“嘿,真是你,听着声音像。”

爱深点点头,脸上挤出略带诧异的微笑表情作为回应,心里却想着世界真是太小了。

“世界真小。”钱昆微笑着也这么说着。他穿着一件黑绿格子衬衫,脸上稍有倦容。

“你怎么去西安?”爱深问。

“去见一个老作家。”钱昆说着起身,转过来对爱深旁边的乘客提出了换座位的提议。

接下来,钱昆讲了很多他老家的事,無独有偶,他也是生于西南。对于成长于北方的爱深来说,那是一片伴随着传奇和传说的土地,四季花常开树常绿,少数民族鲜艳的服饰和奇异的风俗,是从A到Z与她的生活完全不同的某种糅杂。她又犯了忽略地域风土的坏毛病,不过她喜欢听故事,不一样的故事,或者同一个故事由不同的人讲述。任何的故事都有着不同的生长脉络,同人的指纹一样,没有雷同,白纸黑字写下来也是没用的。它们被用不同的嘴巴讲出来的时候,都是那么的独一无二,声调的顿挫,情绪的冷暖,乃至讲述者的表情都成了故事的一部分,所以爱深一直坚信,讲出来的故事是活着的,书本上印着的无非是死掉的躯体标本。

钱昆说着,自然也说到了他与陈恺的交情,他说陈恺与他同命相怜,但比他理性,很多时候想得也比他周全。可谁都有少不更事的时候,现在的世故也是从前的无知累积的。他说看得出陈恺对杜茗动了情,这要是放在几年前,陈恺一定比现在更主动,更不计较后果。陈恺一直是个忽略后果的人,要不是吃了不计后果的亏,何来现在这么多扯不清的麻烦事?

钱昆说这话的时候,显然忽略掉了爱深作为杜茗朋友的事实,也怪那一餐饭上爱深没怎么说话,衣着也朴素得多,这也让钱昆误以为她只是杜茗公司的一个小职员。钱昆到底是个怀揣浪漫的诗人,关于情感的,事无巨细皆被无限地放大,关于生活的,真实到可触碰的反倒被缩小甚至忽略。他注意到了杜茗的优雅和单纯,注意到陈恺一举一动的殷勤,注意到餐厅服务生腰间系着的白色围裙上绣着“83”字样,注意到大厅里垂花门的装饰,注意到法式水晶灯因反射阳光而在天花板上投影的迷幻,而沉默的爱深似乎只是杜茗的影子而成为了餐桌上的盲点。除了这个不符合她本人却又充满爱意的名字之外,让人很难记得住关于她的事。

爱深敏感纤细的神经察觉到了钱昆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杜茗的好感,他赞赏在津城的愉快也是在说杜茗的功劳,连着她从家里带来的红酒味道也极好。他说杜茗这个人很简单,很容易相信别人,对人好。不像现在那些女孩子物质,当然她也不缺那些东西。他说她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范本或者模板,“她应该没经历过什么磨难吧?连受苦都没有过吧?”钱昆并没有等待爱深回答的意思。“人生际遇真是说不清!”他对着面前的空气空空地叹了口气。“有的人一出生什么都准备好了,什么都不缺了,不缺爱,不缺钱,只要每天呼吸着,每天三餐张嘴吃就够了。我真愿意用十年的寿命换这样的生活。”这几句话倒是深深地刺痛了爱深。她何尝没这么想过。她想起了杜茗为网络上的一只流浪狗哭泣的模样,她懂得杜茗的娇弱却陡然心生出一种厌恶。与她、陈恺、钱昆遭遇的不幸相比,杜茗那些泪水是有多廉价!

原本想要轻松一点的旅程因为两个人开始各自的回忆而有些沉默,对于命运的诘问自古就有,没有答案的才会被争论了几千年,如同爱情和死亡这两个亘古以来只要有人活着就要被谈论的话题一样。爱深觉得心里苦,想起痛失双亲的陈恺和出生就被抛弃的钱昆,觉得他们更苦。

“陈恺二十出头那几年多亏了林秋红,这小子比我幸运多了,天生招姑娘喜欢。”钱昆半是自言自语的这句话无异于给身边的爱深丢了颗炸弹。爱深觉得一阵的晕眩,自己在一刹那有被炸得四分五裂的错觉。

“现在呢?”爱深声音里的不平静显然还没有让沉浸在回忆里的钱昆缓过神。这一句疑问爱深说出来就后悔,可是分明这一字一字已经是泼出去的水。

钱昆叹了口气,“这都是年轻时候想的太少,期待也太少,他和林秋红两个人挨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可是现在呢?夫妻向来能共患难的多,一起享福的少。以前不想简单也只得简单,现在想不复杂都不可能。拖来拖去,像是你争我夺吧,又说不过去,林秋红也不是那样的女人。可你说不是吧,两个人又有什么梗在里面似的,孩子五岁多,也明白事儿了,见不到陈恺会想到哭。我们这些朋友也看不明白,感情嘛,总归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飞机将要落地的最后几分钟,爱深勉强开口同钱昆说了几句。一落地,两个人之间反倒有一点生疏得不自然,当然这该是爱深的错觉,因为钱昆一直帮着爱深拿取行李,还一直在旁边含着笑说着什么,可爱深什么都听不到。她的内心很烦乱,陈恺这样的事不是没想过,可一旦落了地真变成了确凿无疑的事实,还是让她觉得难以承受。她很想多问问钱昆这里面详细的情况是怎样,也不想顾及钱昆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个爱八卦的无聊女人,她看着身边的钱昆嘴巴一张一合,还从随身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和一张戏票,爱深木偶一样的接过来,机械地笑了笑。到了出口已经有人来接钱昆了,他向爱深示意一起走,爱深木讷地摇摇头。之后爱深便拉着行李箱,魂不守舍地靠着灯柱站了许久。手机响起来,杜茗的电话强行把爱深拉回到这个世界上,拉回到咸阳机场。她看着手机屏幕由闪烁变黑,不一会儿,一条短信跳了出来。她不用看也知道,杜茗是个细心的人,即便在巴黎读书的那几年,只要她出门,杜茗都一定要等到她回家报个平安才会去睡。中国和法国七个小时的时差,这份情谊她怎么能够忽略!她忽然觉得此刻的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恨。她决心回拨杜茗的电话,说出那个消息。可是短信的内容教她不知怎么办,杜茗说陈恺邀请她去他的家乡看看,他们现在已经准备登机,落地之后转长途汽车,会有陈恺的朋友接应,并嘱咐爱深在西安做完翻译任务就早回津城。爱深叹了口气,拉起箱子转身走回了机场,她想要尽快地赶过去,尽管她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做什么。

能够买到的最早一班飞机还要等待四个钟头,爱深坐在候机大厅里,脑子像陀螺一样转得飞快,没什么方向,只是想抓住什么牢靠的东西。陈恺会离婚吗?当这个念头最先冲出来的时候,爱深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她突然好像记起钱昆一张一合的嘴里说出的一些话了。

对,陈恺的女儿五岁了,钱昆曾经见过一次。小秋,对,是叫小秋。林秋红有工作吗?没有,从没正式的工作过。一样身世堪怜?是啊,两个苦命的人,都想要攀附一点要紧的东西,谁知道那东西是爱还是别的什么。对啊,很多时候感情是排在第二位甚至第三、四位的,比如要生存下去,要有房子住,有热饭吃,要在一个地方站住脚,两个人的牵连不会是纯粹的,更何况提纯的东西有多少?有多重?

那么杜茗呢?———爱深这句疑问她还是咽在肚子里了。也许是怕钱昆就此打住什么都不说,怕他反水什么都不承认。她在幻觉里和早已离开机场的钱昆做着对话。分不清哪些是自己问的,哪些是他回答的。钱昆这个人在爱深的眼中扮演着“信使”的角色,带来一些消息,播撒一些未知,然后就不見了。而她现在竟然揣测一个不在场的人的心理,她想她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很多的情绪交织,她自己的,她和陈恺的,她和杜茗的,杜茗和陈恺的,还有杜茗她自己的。她一面想要替杜茗出口怨气,一面又想替陈恺说上几句解释的话。一人分饰多个角色,她忙乱不及。她本可以电话里面告知杜茗这个消息,但似乎手里这张机票是为了她自己想要去陈恺的出生之地证明什么,不过是借了个幌子。她申爱深成了什么人?

真是漫长的四个钟头,像一个在审判前充满了焦虑、不安、侥幸、期盼的囚徒,她真是个喜欢自虐的人,要把自己浸泡在这样复杂的滋味里几个钟头,等待被拉长得像是永恒,薄若蝉翼,细若游丝,随时会断。如果断了呢?断了就把自己给杀死吧。她恶狠狠地对自己撂狠话。

她原本就是被抛弃的,她的心里一直有一种狠,对自己也一样不会放过的狠。即便五年之后母亲来接她,给她买了小棉袄,她穿起来像是红红的小太阳,还有她喜欢的糖果和她从没吃过的夹心饼干,还有巧克力。可她就是不肯叫声“妈妈”,她小姨生气了,拍着她的脑袋说她是个喂不熟的,是个小没良心的,和她爹一样。她执拗地梗着脖子,眼睛红红的,就是不肯叫,却大力地撕扯开巧克力的硬纸盒,满手满口地塞进嘴里,吃得脸上和鼻子上都是。她母亲背过身哭了,肩膀一动一动,瘦瘦的肩胛骨抵着薄线衣显得越发的突兀和丑陋,同脖颈处延伸的脊椎骨形成了一个单薄的丁字形支架。她吃着苦苦的巧克力也哭了,忘记了是因为从没吃过这么又苦又甜的东西,还是因为妈妈瘦得吓人的脊背。

之后的这些年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地走过,再也没有那么孩子气的和她叫过板,但似乎总是和这个本该最亲近的女人之间隔着什么。这是不对的,不应该的,爱深意识得到,却又迈不开腿去跨过那段沟渠。年深日久,落了那么多尘埃在上面,母亲在衰老,离着这地面越发的亲近,皮肤里渐渐渗出一种类似酸涩的味道,那是衰老的气息,生活足以让一个美丽的女人过早走进老年,连带着她的女儿一齐走进了未老先衰的行列里了。

爱深同杜茗在一起的时候还没觉得自己身上的那种衰老,可一旦她独处,便觉得那种气息从脚底心向上扩散蔓延,从一个细胞到另一个细胞,一点点吞噬自己。她竟然觉得一种爽利的畅快,这也奇怪了。她什么都不如人,就独独这点上比别人都做得好,先天的,真不错。可她也善于掩藏,连杜茗都没发觉。不过她又怎么可能注意得到?她是个金马车的公主。爱深看见了那些紫色调,深深浅浅,在记忆里蔓延,像血液一样在她的眼前氤氲,不住地扩散。一层薄雾升起,她看见自己也在父母双全的家庭里快乐生活,有读不完的童话书,有玩不完的芭比娃娃,有吃不完的糖果点心。小女孩回过头,那是她申爱深的模样啊!

机场候机大厅里坐着的爱深突然笑了,这笑来得诡异、持久,周围有人咳嗽,有人皱眉,有人看书,有人玩手机,有人瞪眼望天,就她自己一个人夸张地笑着,像是在看另一个同自己无关的人做了件滑稽事,那个人在回忆,回忆这么一个可笑、可憎、可怜的人居然有另一个自己把这个人当作宝贝一样珍藏!

爱深有些蒙了,现在还不足以积蓄力量讨伐陈恺,杜茗是水晶一样的女人,她不要这块水晶沾染上什么。时间有些来不及,她颤抖着手拿出手机拨了号码,对方已经关机了。此时的杜茗坐在陈恺的身边,在某一块天空里飞,天地辽阔,该是这样的。如果他们真的有爱,就是这样的自由。有什么不对?现在隐婚的多了去了,随便在微博上一留意,就有吐槽的女人,大意都是被所爱的人欺骗是单身,结果人家是有老婆孩子的,自己无端“被小三”了。可奇怪的是,那些狠话里面透着某种不舍的牵连。女人,到底只是女人!总想给任何不合理的事情找出一番合理的说词来,要能够说服自己和别人,在一个既定的标签之后找出更为妥帖的脚注。即便有几个看得清的,也宁愿装作没看见。

爱深想起了母亲,这个女人说到头还不是为了那个男人守了一辈子吗?以看着曾经所爱的男人出洋相为生,这本身就构成了她自己存在的荒诞了。母亲在期待什么?在空空的耗着什么?那口恶气不是多年前,当她发现父亲出轨的时候就已经在那几个巴掌里面出了气吗?那不是温柔惯了的母亲,不,母亲从来就不是温柔的,她是一块被生活生生磨硬了的铁,闪着凛冽的光,她把这块铁劈向了背叛她的人和她自己。她要同他们同归于尽!如果不是年幼的爱深发现了灶台附近一张附着白色粉末的纸,如果不是她发现床头柜上面两只空药瓶,如果她没有跑出门跌跌撞撞的叫人,如果拿着那一盒饺子的母亲提前药力发作,如果那饺子被父亲吃下了肚……时间的丛林里从没有“如果”这样的植物,这一颗颗的果子只在爱深名之为想象的大树上硕果累累的挂着,那棵树在之后的岁月里成长得越发枝繁叶茂,向上成长,也向泥土里深扎。

母亲想错了,那盒饺子原封未动的放在父亲办公室的案头。母亲终是想错了,从父亲抱着别的女人的时候起,她苦心营造的城堡已经被毁,父亲连她不都愿意碰,怎么还会有胃口吃她做的东西。这个傻女人,差点就她自己一个人死了,没有了她想要强行拉着一同殉葬的爱情,因为爱情早在这之前已经死了,死透了。

这之后的每一天都复制般的度过,母亲一改曾经的温柔面目,上班与同事吵,去菜场与小贩吵,回了家与爱深吵。爱深有时候受不住了就跑到外面去,让母亲的怒骂和哭声被关在那扇铁门之内。她其实不必听也知道母亲含混不清的话语里说的是什么,她在说那个负心的男人,他去春宵帐里卧鸳鸯,而她和孩子却活得艰辛、窝囊。那个男人连学校里的铁饭碗也不要了,宁愿和那个女人在小区里开个小百货做营生,而那个店能开起来,用的当然也是男人分家得来的钱。为什么父亲的单位会知道这件事?纸包不住火,但烧起来总有个引头。爱深小的时候不知道,一次母亲喝醉之后的哭诉里,她却听出原来那封匿名检举信是母亲写好并亲手邮寄的,她只想给这个男人一次选择的机会,却没想到这一寄送掉了父亲的工作,也让这个男人更快地飞走了。母亲说她没有料到他对那个女人真用了情,竟然事业前程都不要了也要和那个贱人双宿双飞,而那个女人呢,爱上了自己曾经的老师,自然也难在单位里混下去,这点事被添油加醋之后早就在这个小地方传遍了。隔年那女人的父母竟然双双死于车祸,母亲说这真是报应啊!可没想到这女人一夕之间成了孤儿,自己的丈夫奔过去更加不曾有半点儿迟疑。母亲面前的一纸离婚协议书,竟是她从医院睁开眼睛时候起,是自己生死徘徊重返人间后,看见的第一件东西。

爱深在夏日里打了几个寒噤,那是“过去”的电流流过了她的身体四肢。她忽然看见一张悲伤的脸,那是杜茗,她充当了回忆里那个被诅咒的女人的角色。她似乎看见杜茗的破碎,一只精巧的水晶器皿在装满了心碎的泪水同时,被另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和孩子愤恨地掷到地上,迸撒四溅,迎着光形成最后悲哀的弧线,继而滚入地上的泥土,成了一颗颗颤巍巍的血珠子。杜茗再也不会那么公主般的出现了,她同爱深一样平等,她们都有一段不愿提起的心事,她和她终于是一样的人。

天气越发的热,她被候机大厅里透来刺眼的光笼罩,脸颊上渗出汗珠,眼里漫出水雾,她不自觉地抬手抹了一把,妆容花了,落在手指尖几道并不明艳的色彩。大厅里响起航班延迟的消息。

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哪怕是无生命的,又岂是人力可以随意摆布。事实上,爱深觉得自己做了场梦,她在那一天里确定的、迟疑的、思考的、迷糊的,只是一片片散落的拼图,她想要拼出一个完整的东西来,从出生起就带有这样焦灼的渴望,但不管是哪一个段落,总是会失散几片,手里握着的也拼不出个所以然,而她的年纪就这样逐年向上递增。她身量渐长,不再被叫作“小鸭蛋”,头发留得长了,不再被叫作“假小子”,身体发育如一只熟透的桃子,粉红细腻带着一层细小密实的茸毛。陈恺是一株野草生长得很好,爱深是一颗野果子注定走向成熟。

她的西安之行在机场耽搁了一天并浪費了一张机票之后恢复了正常,傍晚她拖着箱子一身疲惫的走出机场,打了辆出租车,向着之前翻译任务安排好的酒店驶去。当作没发生?对,当作没发生。当作不知道?嗯,是这样。她关掉了手机,决心赌一次。赌注是感情?对,就想知道这里面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真,还是一切不过是一场欺骗。舍得了杜茗?要相信这个女人的聪慧。可是感情里的女人都是傻子,不是吗?她不是,她是个例外,她是个精灵。

她是带着一颗不平静的心完成了在西安的工作任务,返回津城的那天,机场大厅里仍旧熙熙攘攘,外面下着雨,排队等候出租车的人越聚越多,爱深望了一眼,仍旧拉着箱子靠在里面的咖啡吧台,点了一杯黑咖啡,把一直攥在手里的手机撂在台子上,半是等待雨停,半是等待手机铃声的响起。偏偏雨不停,偏偏手机上一片静默。

在西安的几天时间里,钱昆打过两次电话,约她吃饭,又提醒她不要忘记戏票上的时间。爱深犹豫着,但还是借口推掉了与钱昆的碰面,那张昂贵难得的票她也给了同事。这个时候如果再见到钱昆,爱深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样的话,自己的双腿还会不会又跑到机场、火车站、汽车站,反正任何一个能带她离开的地方。她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杜茗的短信或者电话,静默了几天的时间又让她心生烦躁,而她又很难装作没事人一样发几个询问“是否安好”的字过去,于是思来想去,一切都归结到了“等”这个字上,而“等”这个字天生又与“熬”字相通,爱深让自己在工作的时候化身一个机器,工作完结的时候化身一块石头,以此抵御难熬的时间。她不敢想象任何杜茗和陈恺之间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这念头又像是夏天里穿过蚊帐飞进来的小虫一样,在她的胳膊上、脖颈上留下一个个被吸吮过的红色印记,一抓红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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