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算是第一代的留守儿童。少时,父亲工作的关系,父母相隔千里分居两地。母亲带不动孩子时,就将我寄养在外婆家一段时间。
这段经历给了我别样的童年时光。
我知道了炊烟、落日、黎明与黑夜;也知道了蛇、虫、鸡和车前草。这些东西百科丛书上的文字和图片也有。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当真正地用眼睛见到了,用鼻子闻到了,用手摸到了,用嘴巴尝到了,一切都是不一样的。你如何去设想瓦上霜、叶尖露的样子呢,只有看到了,你才会真切地感受到早晨它们的清冽美丽。
那时候,乡村的灶台烧柴。夕阳西下时,劳作的人们陆陆续续荷锄而归,家里已经有人在做饭。灶台连着伸向铺着瓦片屋顶的烟囱。烟囱内壁因柴火天天烧煮熏绕,积聚了许多烟灰,通道变窄了。怎么办呢?需要时常去疏通它。手拿系着称锤的长绳,将称锤缓缓地坠入烟囱,一上一下拉绳……这样的工作,轻便灵活的孩子最适宜,因为他们不会把屋頂踩坏。于是我时常“荣幸”地得到重用。忙完后我常常不舍得下来,小心翼翼地踩在屋脊上,眺望村落成片成片的瓦屋顶,一只一只烟囱袅袅冒着白色的炊烟,远处很圆很大的落日渐渐没入天际,有时晚霞又火一样夺目壮观。
那时候,乡村的夜晚漆黑。劳作的人们并不能天天赶在落日前归家。有时忙着忙着天忽然就全黑了。有一次,我跟外婆到芋头田里玩,就遇到了这样的黑夜。没有月亮。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是什么模样。我扯着外婆的衣角,不知道她是靠什么辨清回家的路。总之她很镇定,我只需信赖她跟着前行。面对着一片黑,脑袋却明亮起来。
那时候,乡村的孩子自由地玩,简直是玩疯了。例如曾经有玩伴带着弟弟去偷摘人家树上的果实,被发现了,飞蹭上自行车逃跑,好远一段距离后才发现后座的弟弟不见了,回找只见弟弟被挂在路旁的枝桠中——衣服被扯住了。我参加过一次夜游后院。这是一位小伙伴家的院子,里面种满了龙眼树、番石榴树,低矮处植有许多的青菜,还有野草。我们深夜逃进院子,玩累了,饿了。小伙伴提议做宵夜。她说院子里就数车前草煮起来最美味。于是我们便拔了许多车前草,放在锅时烧水白灼,捞起来时放些酱油直接吃,美味异常。
那时候,乡村有许多果园。大大小小的荔枝园、橙园远远近近分布在村落附近。我的外公做过生产队长,从队长退职后就长年做起了橙园看守。他的两层木架小屋子就建在橙园中心,从大门有一条小径直通。小径两旁长着茂密的几丛紫苏,还有三叶鬼针草。我常去探望外公,进去时就经常手扯几片紫苏叶子来闻。来到了总有很多好吃的,甚至连他用荔枝枯木生火烧的白米饭也是香喷喷的。他不睡在首层房间,因为常有眼镜蛇来做客。
那时候的乡村,村口有大榕树,大人在底下纳凉,小孩在庞大的树干里爬进爬出;村边会有大池塘,春节前就抽干塘水,网出白花花的各种鱼分给各家各户;这里是孩子们的广阔天地,有天上的星星、地里的蚯蚓;也有惊险的情节,例如有一年我外公忽然被失控的牛撞倒,受了重伤,在医院里躺了好长时间。所以我猜想那时乡亲们的日子,也是夹杂着顺心与不顺心的吧。
后来,我随父迁移转学,便没有常住这里。随着外婆外公的先后去世,乡下的一切便渐渐远离。取而代之的是,我常常有机会“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母亲是在这个村里长大的。她的曾祖在广州市小北路一带做小生意,日本人打到广州了,于是卷起家当往北逃,跑呀跑,走不动了,见到这个村便落下脚来。祖上认为这处村落足够偏僻,可以隐身了吧。因为村后的山岗就有老虎出没。母亲目睹过全村民兵围截追打最后一只老虎的情景,她讲述的过程细节纤毫毕现,不容置疑。
然而老虎的足迹曾经踏在童年的我走过的山岗村巷吗,听起来真是魔幻。就像我八九岁的孩子很难相信我跟他讲述过的故乡的一切人与事。他来到这个村里不小心踩到田里的泥土,就会惊呼“很脏”。泥土怎么会是脏的呢?如果你曾见证了它如何化腐朽为神奇,如何孕育万物,如何精彩演绎过春夏秋冬四景,你会认为泥土简直是魔术师!
当年曾祖逃难落脚的那个村庄,距离广州市区仅24公里。目前已经开通了两条巴士线,总站就设在村中。据说广州市行政区域地图把此处村庄定为市区与郊区的分野,越过了这条村便属郊区,村内属于“市区”。有老村民闻此,呵呵一笑,说自己怎么是城市居民了呢?
颜展敏 阅读推广人,荣获广东省委宣传部、广东省新闻出版广电局颁发的2015“书香岭南”全民阅读活动模范个人称号;出版人,曾供职文学杂志《花城》多年,编辑《人体使用手册》《艾灸养生书》等系列畅销图书,发表作品近百万字;作家,著有畅销书《早安!我的植物邻居》。
本栏插图 黄芷琦
责任编辑 陈土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