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秋陽
戴望和孫詒讓是晚清浙江漢學繁榮的標誌,也是晚清諸子學的代表性學者。他們學源密切,交誼深厚,學術見解同異互見。他們傳承乾嘉考證之學,側重校疏經、子之書,但其具體見解仍有分歧,基本體現了今文經學家與古文經學家的不同風格。本文通過考察戴、孫二人的學術淵源、校疏子書的異同,試圖揭示今、古文經學對晚清諸子學的滲透,進一步探討清代經、子之學的關係及諸子學的近代轉化。
同治年間,戴望與孫詒讓同客金陵,往來密切,孫詒讓在《古籀餘論·後叙》中曾追憶這一段交誼:
同治間,余侍親江東,時海内方翹望中興,而東南通學猶承乾嘉大師緒論,以稽古爲職志。余壯年氣盛,嘗乘扁舟溯江,至京口、登金山,訪遂啓諆大鼎不得。迺至焦山海雲堂,觀無叀鼎,手拓數十紙以歸。時德清戴子高茂才亦客秣陵,與余有同嗜,朝夕過從。余輒出所得漢陽葉氏舊藏金文拓本二百種同讀之,君亦出舊藏季媍鼎,相與摩挲椎拓,竟日不倦。時余書方脱稿,而戴君得羸病甚劇,然猶力疾手録余説於《積古齋款識》册端。又嘗囑余爲《毛公鼎釋文》,其殁前數日猶迻褔不遺一字。蓋余治此學,唯君知之最早,亦愛之獨深。……而戴、潘、盛、江諸賢墓已宿草,永念疇昔,幾同隔世。*孫詒讓《古籀餘論》,續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續修四庫全書》(經部小學類243册)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版,第1頁。
戴、孫之學術交遊集中於二: 一是金石學,戴、孫結爲學侣,共治金文之學,如上引所述;一是子學,表現在孫詒讓對戴校子書的引用。戴望的子學研究集中於《墨子校記》和《管子校正》,二書均成於同治年間,孫詒讓則著有《墨子閒詁》和《札迻·管子尹知章注》*《札迻》中有關諸子的篇章尚多,此外孫詒讓還著有《商子校本》。本文側重考察《墨子》和《管子》研究,對孫氏其他諸子學著作暫不涉及。,均於光緒十九年(1893)成書。據筆者統計,孫氏二書引戴注共計58處,體現了兩代學人間的學術傳承與關聯。
《墨子閒詁》以大量引據文獻典籍及前人校注成果爲特色,孫詒讓《自序》稱:“余昔事讎覽,旁摭衆家,擇善而從。於畢本外,又獲見明吴寬寫本、顧千里校《道藏》本。用相勘覈,别爲寫定。復以王觀察念孫、尚書引之父子,洪州倅頤煊,及年丈俞編修樾,亡友戴茂才望所校,參綜考讀。”*孫詒讓《墨子閒詁序》,孫詒讓著,孫啓治點校《墨子閒詁》,卷首。《墨子閒詁》所引清代《墨》經考釋著作,以畢沅《墨子集注》爲最,次則俞樾《墨子平議》、王念孫《墨子雜誌》、蘇時學《墨子刊誤》及戴望《墨子校記》,此外還引了惠棟、惠士奇、江聲、閻若璩、盧文弨、劉臺拱、顧廣圻、洪頤煊、張惠言、陳壽祺、黄紹箕等數十人的研究成果。
《墨子校記》是戴望校疏畢沅《墨子集注》的手稿,“原校寫於畢刊本書眉”*孫詒讓《書戴校〈墨子刊誤〉録本後》,孫詒讓著,張憲文編《孫詒讓遺文輯存》,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396頁。,未刊印。戴望卒後不久(同治十二年即1873年冬),孫詒讓於友人處抄録戴氏手稿,認爲“此本倘更增定,大可自成一書。當再研校,以竟其緒”*同上。。嗣後所成《墨子閒詁》,引戴注共計57處,對戴注有的明確肯定,有的持有異議,有的未予評論,各類條目統計如下*本表爲筆者據《墨子閒詁》整理而成,版本爲中華書局2001年版。:
篇 目引用認同異議未評篇 目引用認同異議未評卷三《尚同上》11卷七《天志下》624卷三《尚同中》514卷八《明鬼下》4121卷三《尚同下》211卷九《非命中》11卷四《兼愛下》1046卷九《非命下》11卷五《非攻下》1046卷九《非儒下》11卷六《節用上》532卷十一《耕柱》211卷六《節用中》11卷十二《公孟》11卷六《節葬下》11卷十五《旗幟》11卷七《天志上》22卷十五《號令》11卷七《天志中》22
在《管子》研究方面,戴望《管子校正》以宋刻尹知章注《管子》爲底本,取元刻本、朱東光本、劉績本、宋本、中立本等版本相互校對,並大量引用《初學記》《藝文類聚》《太平御覽》《北堂書鈔》等類書,以及《鶡冠子》等古籍。此外,還引用了王念孫《管子雜誌》、陳奂《管子補注》、宋翔鳳《管子識誤》、俞樾《諸子平議》、洪頤煊《管子義證》、丁士涵《管子校本》、張文虎《管子校》、(日) 安井衡《管子纂詁》等前人的校訂成果。
《札迻》是孫詒讓三十餘年研讀七十八種古籍之筆記集録,《管子》即其中一種。《札迻·管子尹知章注》所引《管子》考釋著作有尹知章注景宋本、王念孫、俞樾、洪頤煊、戴望和安井衡六種注本,此外還引用了《方言》《韓非子》《吕氏春秋》《荀子》《周禮》《淮南子》《説文解字》《史記》等文獻典籍,以及莊述祖、孫星衍、丁士涵等人的著述。《札迻·管子尹知章注》引戴注僅1處,是關於《管子·宙合》“故退身不舍端,脩業不息版”二句的校注,並對之提出異議*孫詒讓著,梁運華點校《札迻》,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07—108頁。。
總的來看,《墨子閒詁》和《札迻·管子尹知章注》引戴注共計58處,其中明確表示認同3處、提出異議21處、未加評論34處。所謂不作評論,也可視爲認同,即孫氏肯定戴説者有37條,在58條總數中占多數。孫詒讓對戴注的取捨,完全立足於實事求是的學術理念,持嚴謹、公允的學術態度。試舉幾例而觀之,如《墨子·天志上》“故天子者,天下之窮貴也,天下之窮富也”三句,對於“窮”的訓釋,孫氏注曰:
戴云:“窮,極也,此二字轉相訓。”*孫詒讓著,孫啓治點校《墨子閒詁》,第192頁。
這裏僅有引用而未做評論,但對戴注肯定之意往往而在。又如《墨子·明鬼下》“是以吏治官府不敢不絜廉,見善不敢不賞,見暴不敢不罪。民之爲淫暴寇亂盜賊,以兵刃毒藥水火退無罪人乎道路,奪車馬衣裘以自利者,由此止,是以莫放幽閒,擬乎鬼神之明顯,明有一人畏上誅罰”數句,孫氏注曰:
戴云:“‘是以莫放幽閒’至‘畏上誅罰’二十一字,疑即上下文之誤而衍者,當删去。”案: 戴説是也。上文云“民之爲淫暴寇亂盜賊,以兵刃毒藥水火退無罪人乎道路率徑,奪人車馬衣裘以自利者,並作由此始,是以天下亂”,與此文略同。“由此止”與“由此始”,“天下治”與“天下亂”,文正相對,中不當間以此二十一字明矣。*孫詒讓著,孫啓治點校《墨子閒詁》,第242頁。
這裏不僅對戴注給予肯定,而且在戴注基礎上增加了解釋,以補戴注之未備。再如《墨子·天志下》“何以知其兼而食之也?自古及今,無有遠靈孤夷之國”三句,對於“靈”字的校勘,孫詒讓注曰:
戴云:“‘遠靈’二字,義不可通,‘靈’疑當作‘雱’。‘雱’,説文以爲籀文‘’字。與方通,今文尚書多借‘雱’爲‘方’。遠雱,言遠方也。”詒讓案:“靈”疑“虚”之誤,北魏孝文帝祭比干文“虚”作“圔”,南唐本業寺記作“”,東魏武定二年邑主造象頌“靈”作“霊”,二形並相似。耕柱篇“?樭j靈”亦“?儹虚”之誤,與此正同。*同上,第208頁。
這裏明確提出異議,並引多種文獻以證。
俞樾爲《墨子閒詁》作序,稱:“凡諸家之説,是者從之,非者正之,闕略者補之。”*俞樾《墨子閒詁序》,孫詒讓著,孫啓治點校《墨子閒詁》,卷首。通過上述幾例,確可見孫詒讓實事求是的學術態度。這種態度,同樣見諸孫氏對其他學者校注之引用,比如: 他評價蘇時學《墨子刊誤》“致力甚勤”*孫詒讓《與梁卓如論墨子書》,孫詒讓著,張憲文編《孫詒讓遺文輯存》,第88頁。、“是正訛脱尚爲精審,唯篤信古文書,又好以借字讀正字,是其蔽也”*孫詒讓《題蘇時學〈墨子刊誤〉》,孫詒讓著,張憲文編《孫詒讓遺文輯存》,第391頁。。他對待顧廣圻校道藏本《墨子》的處理是:“此本佳者,余已全采入《閒詁》,唯文義顯然訛衍者不録。”*孫詒讓《讀顧廣圻〈墨子〉校本題識》,孫詒讓著,張憲文編《孫詒讓遺文輯存》,第422頁。他對張惠言《墨子經説解》評價較高,認爲:“其解善談名理,雖校讎未審,不免望文生義之失,然固有精論,足補正余書之闕誤者。”*孫詒讓《〈墨子閒詁〉跋》,孫詒讓著,張憲文編《孫詒讓遺文輯存》,第431頁。“所定《經下》句讀,與余前考定本略同,唯其説間有割裂失當之處,當補録入《閒詁》也。”*孫詒讓《斠讀張惠言〈墨子經説解〉題識》,孫詒讓著,張憲文編《孫詒讓遺文輯存》,第425頁。他又認爲楊葆彝《墨子經説校注》不及張惠言本:“楊氏用心甚勤,惜未能精究校讎之學,或不免沿誤爲説,不及皋文張氏《説解》之簡當也。内有數條,足補拙著《閒詁》者,當補録增入也。”*孫詒讓《楊葆彝〈墨子經説校注〉題識》,孫詒讓著,張憲文編《孫詒讓遺文輯存》,第427頁。
戴望和孫詒讓熏染於不同的學術環境,但均傳承漢學,推重乾嘉學者的考證方法。與乾嘉諸子學一樣,戴、孫二人的子學著述仍是札記體,仍以對子書的校勘、訓詁爲中心。在乾嘉諸老中,他們尤其服膺高郵王氏,對王念孫、盧文弨等學者的考證方法和研究成果繼承較多。
事實上,戴、孫二人與王念孫均有深厚淵源。戴望是陳奂的弟子,而陳奂又是王念孫的弟子,所以王念孫是戴望的師祖。王念孫著有《讀書雜誌》,其中的《墨子雜誌》與《管子雜誌》,堪稱乾嘉時期校勘子書的最高成就。《管子雜誌》又多賴陳奂爲其悉心抄録版本與校讎錯訛,陳奂另撰有《管子補注》,未刊。戴望爲陳奂作《行狀》云:“再入都,猶及見王先生,年已八十餘矣,日校《管》、《荀》。書成,命先生審正。……望於咸豐七年秋從先生受《毛詩》,遂執弟子禮。嘗誨望曰:‘説經貴守師法,出入旁雜爲道之賊。自魏晉下,陋儒類自謂集大成而不得經旨之仿佛,智不若臧。’”*戴望《清故孝廉方正陳先生行狀》,《謫麐堂遺集》,續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續修四庫全書》(集部别集類1561册),第156頁。戴望傳承王、陳樸學,他的《墨子校記》和《管子校正》,便是受王、陳影響而作,《管子校正》對王氏、陳氏的觀點引用尤多。
孫詒讓十三歲開始接觸校勘學,十六歲讀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及阮刻《皇清經解》,“始窺國朝通儒治經史小學家法”*孫詒讓《札迻自序》,孫詒讓著,梁運華點校《札迻》,卷首。,十七歲始事鑒藏善本並治金文之學。二十一歲隨父客居金陵,時成蓉鏡、張文虎、莫友芝、劉壽曾、劉恭冕、戴望、唐仁壽等俱在金陵書局,“詒讓得習與諸老先生揚榷討論以成其學”*章梫《清國史館儒林本傳》,孫詒讓著,張憲文編《孫詒讓遺文輯存》,第492頁。,“爲其後重疏《周官》,精研經子及古文字之學啓其機杼”*張憲文《孫詒讓年譜簡編》,《孫詒讓紀念論文集》,《温州師範學院學報》1988年增刊。。乾嘉學者中,王念孫最爲孫詒讓所推尊,其《札迻·自序》對王氏考證方法推崇備至:
綜論厥善,大氐以舊刊精校爲依據,而究其微恉,通其大例,精研博考,不參成見。其諟正文字訛舛,或求之於本書,或旁證之它籍,及援引之類書,而以聲類通轉爲之錧鍵,故能發疑正讀,奄若合符。及其蔽也,則或穿穴形聲,捃摭新異,馮肊改易,以是爲非。乾嘉大師,唯王氏父子郅爲精博,凡舉一誼,皆塙鑿不刊。其餘諸家,得失間出,然其稽覈異同,啓發隱滯,成足餉遺來學,沾溉不窮。我朝樸學超軼唐宋,斯其一耑與!詒讓學識疏譾,於乾嘉諸先生無能爲役,然深善王觀察《讀書雜誌》及盧學士《群書拾補》,伏案研誦,恒用檢覈,間竊取其義法以治古書,亦略有所寤。……儻坿王、盧諸書之後,以裨補遺闕,或有所取爾。*孫詒讓《札迻自序》,孫詒讓著,梁運華點校《札迻》,卷首。
孫詒讓自稱多采高郵王氏“義法以治古書”,除《札迻》之外,其《商周金識拾遺》也是“依高郵王氏《漢隸拾遺》例”*孫詒讓《古籀拾遺叙》,孫詒讓著《籀廎述林》卷四,續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續修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1164册),第205頁。,《墨子閒詁》對王氏《讀書雜誌》的引用尤多。當然,他汲取的乾嘉漢學也不限於高郵王氏。後來他在《答日人館森鴻書》云:
群經諸子,文義奥衍,非精究聲音訓詁之學不能通其讀;而以竹帛寫刻之屢更,繆誤夥頤,非博考精校,又不能窮古書之根柢。不通古音古訓,而以晚近習聞之義訓讀古經、子,則必迷謬齟齬,遺失古人之旨;不求古書精本,博考精校,則必至郢書燕説,爲後世惡本僞文所紿。至於史册,則舊聞别記,舛迕萬端,尤非考證不能得其翔實矣。我朝乾嘉以來,此學大盛,如王石臞先生及其子文簡公引之之於經、子,段若膺先生之於文字訓詁,錢竹汀先生、梁曜北先生之於史,皆專門樸學,擇精語詳,其書咸卓有功於古籍,而某自志學以來所最服膺者也。*孫詒讓《答日人館森鴻書》,張憲文編《孫詒讓遺文輯存》,第158—159頁。
是故,章太炎評論孫氏學術“蓋籠有金榜、錢大昕、段玉裁、王念孫四家”*章太炎《孫詒讓傳》,張憲文編《孫詒讓遺文輯存》,第490頁。之長。
要言之,孫詒讓和戴望的子學研究均推重王念孫、盧文弨等乾嘉學者的校注成果,著述形式上仍是札記體,在内容上仍是以對《墨子》和《管子》的校勘、訓詁爲中心,基本方法並無不同。兹略舉二例説明,如《管子·宙合》“故退身不舍端,脩業不息版”二句,對於“端”字的考證,戴望《管子校正》注:
孫詒讓《札迻·管子尹知章注》注:
戴校云:“‘端’當讀爲‘專’。説文云:‘專,六寸簿也。’”案:“舍”與“捨”通。“端”即“端衣”也。周禮司服先鄭注云:“衣有襦裳者爲端。”乃冕弁朝服玄端之通稱。“不舍端”,謂不捨朝服也。戴説未塙。*孫詒讓著,梁運華點校《札迻》,第107—108頁。
戴望據音近認爲“端”應作“專”,並引許慎《説文解字》、劉熙《釋名》、徐廣《車服儀制》、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常璩《華陽國志·蜀志》、戴聖《禮記·玉藻》等文獻,釋“專”爲“笏”,即“朝笏”。孫詒讓則引《周禮》鄭注,釋“端”爲“端衣”,即“朝服”。
上例戴、孫校注雖釋義有别,並不會引起很大歧異,但另有些則不然,如《墨子·耕柱》“子墨子曰: 楚四竟之田,曠蕪而不可勝辟,?樭j靈數千,不可勝,見宋、鄭之閒邑,則還然竊之,此與彼異乎?”數句,對於“?樭j靈”二字的考證,孫詒讓《墨子閒詁》注曰:
畢云:“説文云:‘?樭j,召也。’”顧云:“靈,令也。”戴云:“靈,令之假字。”案: 依畢、顧、戴説,則數千爲?樭j令之人數,與上下文義並不貫,殆非也。此“?樭j靈”當爲“呼虚”。凡經典?樭j召字多假“呼”爲之,二字互通。《周禮》大小鄭注,《漢書·高帝紀》應劭注並云“釁呼”,《文選·蜀都賦》李注引鄭康成《易注》云“坼呼”。《説文·土部》云:“?儹,?桖V也。”呼即?儹之假字。?儹本訓?桖V,引申爲?儹隙。呼虚,謂閒隙虚曠之地。此與上文並即公輸篇“荊國有餘於地而不足於民”之意。《非攻·中篇》云:“今萬乘之國,虚數於千,不勝而入,廣衍數於萬,不勝而辟”,與此文義正同。“虚”、“靈”俗書形近而誤,詳《天志下》篇。*孫詒讓著,孫啓治點校《墨子閒詁》,第437頁。
畢沅、顧廣昕、戴望三人認爲“?樭j靈”二字意謂“召令”,將“?樭j靈數千”解釋爲“召令數千人”。孫詒讓則認爲“?樭j靈”二字當作“呼虚”,將“?樭j靈數千”解釋爲“數千間隙虚曠之地”,與畢、顧、戴三人的理解差異較大。在這一例中,孫詒讓的内證依據不同篇目和上下文意,外證則廣采《周禮》大小鄭注、《漢書·高帝紀》應劭注、《文選·蜀都賦》李善注、許慎《説文解字·土部》等材料,説明“呼”和“?儹”的通假字例。
從邏輯學角度而言,樸學是“簡單枚舉歸納推理”,屬於“不完全歸納推理”。枚舉歸納推理的結論是或然的,其可靠程度和舉例數量相關,故清儒注書講求“例不足十,不足爲證”,往往窮搜證據、皓首窮經。但這種推理模式本身不無缺陷,其結論也難得完全一致。上引二例中,學者們各有所據,難以判定誰的結論更加符合文本意,這在清代校勘、訓詁古籍領域屢見不鮮。甚至可以説,這是清代漢學繁榮的重要因素,也是和而不同學術精神的體現。事實上,孫詒讓的經、子考證之學也非完美無缺,其音韻學的運用有時不像乾嘉諸老那樣得心應手。總之,戴望和孫詒讓的考證學成就雖有殊别,但在方法上均無理論性突破,大體只是沿襲乾嘉漢學,這方面兩人並無二致。
孫、戴二人均傳承考證學,側重校疏經、子之書,但其學源及治學經歷不盡相同。戴望早年曾請業於宋翔鳳,從之治今文經學。常州今文經學注重闡發微言大義,好談三世、三統説,其後學且將此路向由《公羊傳》推衍於儒家諸經。常州今文經學對戴望影響較大,戴望爲劉逢禄作《行狀》記:“望初溺《左氏》,自謁吴宋先生,詔以先生遺書,狃於習俗,未能信也。其後宋先生没,望避難窮山中,徐徐取讀之。一旦發寤,於先生及宋先生書若有神誥,迥然於吾生之晚,不獲侍先生也。”*戴望《故禮部儀制司主事劉先生行狀》,《謫麐堂遺集》,續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續修四庫全書》(集部别集類1561册),第163頁。戴望嘗本劉逢禄《論語述何》、宋翔鳳《論語説義》,以《公羊》義釋《論語》,而成《論語注》。宋翔鳳又著有《過庭録·管子識誤》,戴望《管子校正》采宋氏校注多條,譚獻閲戴氏書後在日記中寫道:“子高校本詳密,中采宋於庭、俞蔭甫説多入微,可喜也。”*譚獻撰,范旭侖、牟曉朋標點《復堂日記》,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23—224頁。
孫詒讓篤信古文經學,其《周禮》學也不像鄭玄那樣兼治今古文經。於《春秋》三傳,詒讓自稱“幼嗜《左氏》,於《穀梁》肄業及之,才通句讀而已”*孫詒讓《與梅延祖論穀梁義書》,《籀廎述林》卷十,續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續修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1164册),第285頁。,章太炎亦云:“近孫詒讓專講《周禮》,爲純古文家。惜此等著述,至清末方見萌芽,如群經皆如此疏釋,斯可謂入正軌矣。”*章太炎《經學略説》,《國學講演録》,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59頁。孫氏鮮明的古文經學傾向對其校疏子書産生了明顯影響。
兹以《墨子·非攻下》的兩處校注爲例,對戴望和孫詒讓的校注予以比較,以觀其不同風格。原文如下(文中波浪號爲筆者所加):
今遝夫好攻伐之君,又飾其説以非子墨子曰:“以攻伐之爲不義,非利物與?昔者禹征有苗,湯伐桀,武王伐紂,此皆立爲聖王,是何故也?”子墨子言曰:“子未察吾言之類,未明其故者也。彼非所謂‘攻’,謂‘誅’也。昔者三苗大亂,天命殛之。……則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遝至乎夏王桀,……少少有神來告曰:‘夏德大亂,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予既受命於天,天命融隆火於夏之城間西北之隅。’湯奉桀衆以克有,屬諸侯於薄,薦章天命,通於四方,而天下諸侯莫敢不賓服。則此湯之所以誅桀也。遝至乎商王紂,天不序其德,祀用失時。……武王踐功,夢見三神曰:‘予既沉漬殷紂於酒德矣,往攻之,予必使汝大堪之。’武王乃攻狂夫,反商之周,天賜武王黄鳥之旗。王既已克殷,成帝之來,分主諸神,祀紂先王,通維四夷,而天下莫不賓。焉襲湯之緒,此即武王之所以誅紂也。若以此三聖王者觀之,則非所謂‘攻’也,所謂‘誅’也。”
則夫好攻伐之君,又飾其説以非子墨子曰: ……
則夫好攻伐之君又飾其説曰: ……*孫詒讓著,孫啓治點校《墨子閒詁》,第144—154頁。
“今遝夫好攻伐之君,又飾其説以非子墨子曰”一句,對於舊本“還”字的校勘,孫詒讓《墨子閒詁》注曰:
舊本“遝”作“還”。洪云“明鬼下篇‘逮至昔三代’,文與此同。‘還’當是‘遝’之訛。遝、逮古字通用”。戴云:“‘還’,當是‘儇’字之誤。王逸注楚詞云:‘儇,佞也。’則儇夫猶佞人也。”案: 洪説是也,今據正。下文云“則且夫好攻伐之君”,可證。*孫詒讓著,孫啓治點校《墨子閒詁》,第144頁。
“武王乃攻狂夫,反商之周”一句,對於“攻狂夫”三字的校勘,孫注曰:
“攻狂夫”疑當作爲“往攻之”,上文屢見。“往”、“狂”,“之”、“夫”,形近而誤,“攻”字又誤移著“乃”下,遂不可通。戴云“‘狂夫’疑‘獨夫’之誤”,非。*同上,第151頁。
在上兩句的校勘中,孫詒讓均采用内證法。第一句中,采用下文“則且夫好攻伐之君,又飾其説以非子墨子曰……則且夫好攻伐之君又飾其説曰……”的内證,以“今還夫”和“則且夫”對仗,故認爲“還”應作“遝”之誤,因“遝”和“逮”有通假例證。第二句中,采用上文“夏德大亂,往攻之,……予既沉漬殷紂於酒德矣,往攻之”的内證,認爲“攻狂夫”應作“往攻之”。校注盡量遵守原文,十分客觀,没有強加上任何主觀評論。
戴望在訓釋中,雖然也使用了近音、近形、引據求義等考證法,但他的思考是有方向性的。他將“還夫”解釋爲“佞人”、將“狂夫”解釋爲“獨夫”,有暗含對暴君的不滿和對仁君的期望。這種思考傾向在他的訓釋中並不鮮見,又如《管子·形勢》“獨王之國,勞而多禍”一句,關於“王”字的校勘,戴注:
劉云:“當依解作‘獨任之國’。”王云:“‘任’字,古通作‘壬’,因訛爲‘王’耳。”望案:“‘王’字義長,不必改字。獨王者若桀紂爲天子,不若一匹夫也。”*戴望《管子校正》,續修四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續修四庫全書》(子部法家類第0970册),第354頁。
劉績和王念孫均認爲“王”當作“任”,“獨任之國”是没有喻指意義的中性詞。戴望認爲當作“獨王之國”,並附以己意,對“獨王”一詞略作發揮,表達了對暴君的不滿和對仁君的期望。而暗指、喻指或以古説今這類文字,在古文經學家的訓釋中,是基本不會出現的。
由上述幾例可見,戴望和孫詒讓的考證子學同中有異: 戴望講求義理,好作發揮,常有附會之失;孫詒讓極重文字訓詁,校注古籍多平實看法,兩人之分歧體現了今文經學家與古文經學家的風格不同。
當然,對於戴望諸子學的“義理”色彩,也不必過分誇大。他的學術重心仍在考證,並没有超越校勘、訓詁的範疇。因其考證多引他人注疏,又好間附己意地發揮,導致時人對其評價不高,如譚獻就認爲:“子高采諸家校語,往往意決專輒,不敢從。”“子高《校正》成編,戢集爲勞。然全收王氏《讀書雜誌》,不加辨證,出己意者又不確鑿。”*譚獻撰,范旭侖、牟曉朋標點《復堂日記》,第97、98頁。張文虎也説:“多采王石臞父子及陳碩甫、顧千里、丁永之、俞蔭甫,間附己意,頗有發明,因亦於眉間附述鄙見,補所未及,然於此書不可通者尚十之六七也。”*張文虎著,陳大康整理《張文虎日記》,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73頁。但是,戴望的子學研究對於晚清學術思想界究竟有怎樣的意義,關鍵還在於戴望將這些研究放到一個什麽樣的框架裏來談。
衆所周知,戴望的學術涉獵領域較廣*關於戴望的學行評價,主要史料有戴望《謫麐堂遺集·顔氏學記序》、施補華《謫麐堂遺集·戴君墓表》、施補華《澤雅堂文集·戴子高墓表》、姚諶《景詹遺文·贈戴子高叙》、譚獻《復堂文續·亡友傳》以及《清史稿·戴望傳》等。這些資料主要提到戴望研習顔氏學、從陳奂習古文經學、並從宋翔鳳習常州今文經學,因已廣爲引用,兹不贅述。,路數又扞格不合,在清儒中恐不多見。這也讓後世不少研究者頗感困惑,錢穆就曾對戴望的這種“兼信並好之”*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616頁。的做法表示不解與質疑。筆者以爲,在其涉獵駁雜的表象背後,有一條主綫一以貫之,這就是對正統學術的批判,這條主綫也是理解戴望學術的關鍵。戴望在同治年間陸續寫成的《論語注》《顔氏學記》《墨子校記》《管子校正》,應作爲一個整體來理解,這些都是他用來批判正統學術的武器。19世紀五六十年代,學術界的主流是漢、宋之學,理學的復興及漢、宋調和,並没有根本改變漢、宋之學居於主流的格局,也不可能扭轉學術空疏的積弊。戴望青睞於顔氏學、常州今文經學,“私淑南宋永嘉學派”*關於戴望“私淑南宋永嘉學派”的説法,出自孫衣言(孫詒讓父)。同治四年(1865)十月六日,在戴望致孫衣言的信中(《戴望至孫衣言》,陳烈主編《小莽蒼蒼齋藏清代學者書札》,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933頁),提及他替孫衣言在蘇州尋訪南宋永嘉學派遺書一事,又云“望意以爲南宋儒者,實推永嘉爲最,上不淆於心性之空言,下不雜以永康之功利,非建安、金溪所得而蓋之也”諸語。嗣後,孫衣言致俞樾信云:“子高極推重永嘉學人,大可感。某欲略考永嘉學派,苦於儉陋,幸屬子高爲一搜討,晚宋、元、明以來,有非永嘉人而私淑鄭、陳、蔡、薛者,尤可貴也。”(孫延釗《孫衣言孫詒讓父子年譜》,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64頁),乃至以今文經學研究子書,均含有疏離主流學術、推動思想解放的意義。這正是梁啓超所言“以復古爲解放”*梁啓超《清代學術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頁。的精神,朱維錚也稱他是“由清代經今文學運動向改良主義運動過渡的中介人物”*朱維錚《走出中世紀》,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2頁。。但是,戴望之學雜而不專、勤而不深,並未建立起一套系統的學術體系,他只能在不同門類中挖個一鱗半爪,表達其思想見解。故其學術表現爲有“破”無“立”,這是他的缺陷。
反觀孫詒讓,孫氏既傳承乾嘉精神,又不排斥經世致用,而改良思想更爲鮮明。與戴望在學術上批評正統不同,孫詒讓的改良思想直接針對社會現實,而且體現在學術上會通中西,以西釋中。其《墨子》《周禮》研究留有“西學中源”論的烙印,如當時許多學者一樣,會通中西時或有牽強附會之處。不過,孫詒讓的“會通中西”有一個發展過程,而這一點常爲論者所忽略。在《墨子閒詁》的著述期間,他確實希望能做出一些會通的嘗試,但因其西學知識的限制及訓釋《墨子》原始文本的難度,他自感這一願望並未實現,他在1897年致梁啓超的書信中坦言這一遺憾:
嘗謂《墨經》楬舉精理,引而不發,爲周名家言之宗,竊疑其必有微言大義,如歐士論理家雅里大得勒之演繹法,培根之歸納法及佛氏之因明論者,惜今書僞缺,不能盡得其條理。而惠施、公孫龍竊其餘緒,乃流於儇詭口給,遂别成流派,非墨子之本意也。拙著印成後,間用近譯西書,復事審校,似有足相證明者。如……若此諸義,蓄之胸臆者非一,因於西書所見甚少,其算例精繁者復苦不能盡解,愧未洞窺窔竅,又慮近於皮傅,未敢著之於篇。以執事研綜中西,當代魁士,又夙服膺墨學,即刺一二奉質,覬博一發耳。*孫詒讓《與梁卓如論墨子書》,孫詒讓著,張憲文編《孫詒讓遺文輯存》,第88—89頁。
迨《墨子閒詁》刻成十餘年後,他還撰寫過《續〈墨子明鬼下〉》《光不滅説》《與友人論動物學書》等文*這三篇文章均收入《孫詒讓遺文輯存》,前兩篇的寫作時間大約在光緒三十一年(1905)前後,第三篇的時間不詳,但據内容判斷,也大約在同一時間。。從這些文章來看,他所受“西學中源”論影響就極爲明顯了。如在《續〈墨子明鬼下〉》中,他以近代西方物理學解釋“氣”、“精”、“神”、“遊魂”等現象,在《與友人論動物學書》中,又以《爾雅》《毛詩》《周書》《山海經》《大戴禮記》所載,比附近代西方動物學。這些與19世紀中晚期流行的“西學源於諸子説”並無本質不同*關於19世紀“西學源於諸子説”這一問題,可參考羅檢秋《近代諸子學與文化思潮》第二章,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
綜上所述,戴、孫二人的子學研究同異互見,在學術史和思想史上的意義也不盡相同: 若論考證之功,戴不如孫;若論思想啓示,則孫不如戴。
戴、孫二人的子書研究上承乾嘉學風,下啓以西學研究子書之先,大體處於諸子學從傳統向近代轉變的過渡階段。他們都與乾嘉漢學尤其是高郵王氏之學,有着深厚的淵源,故其校疏子書仍然運用清代考證方法。不過,就其經學基礎而言,戴望帶有今文家的色彩,而孫詒讓篤守古文家法。他們經學根底的差異在子書考證中也有一定的體現。换言之,戴、孫二人的子學差異也體現了清代經、子關係的深刻關聯。進而言之,正是經學基礎的差異和考據子書的不同路向,其思想傾向也各具特色。像一些今文家一樣,戴望在學術研究中往往涉及時流,批評學術正統。而孫詒讓則在平實的考證中,通過會通中西來表達其改良主張。但總的來看,二人諸子學流露出的改良思想均比較委婉、零散,以西釋中也談不上深入系統。近代諸子學的新形態是到梁啓超、胡適才開始出現的。
[作者簡介] 蘭秋陽(1975—),女,湖北恩施人,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爲清代學術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