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点

韦威

2023年6月5日

印度洋上空约400千米处，“天宫号”空间站，二号实验舱

阿尔法磁谱仪像往常一样嗅探着宇宙深处游荡着的气息，远处瑰丽的星图曾经让它感到一阵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感动，但是它已经在这儿待了太久。在它眼前巡游的星轨早已不能触动它的神经。如孑孓般的陨石碎片和太空垃圾在黑暗中穿梭着，时不时地啮去它身上的一些涂装。留下一道道或浅或深的沟壑。它知道自己离去的时候不远了，身边的老伙计再过两年也要退休，但是这有什么要紧的呢？静谧的太空能麻木一切感情。但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同，一阵强烈的正电子流猛地向它涌来！它很熟悉这种味道，也捕捉过数以千万计的正电子，但是这次的强度与数量比平常几乎高出两个级别！强烈的电场让它内部偏转磁场一阵轻微的颤抖，摇曳的电波从云端之巅飘向地面。

2023年6月7日

中国天体物理学研究生

陈启端起速溶咖啡呷了一口，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屏幕上的数据被模糊的镜片揉成一团白光，夏蝉的鸣叫是空荡的研究楼仅剩的热闹。导师前几个月因为一场小车祸住进了医院，所以处理空间站上探测器传回来的数据的任务便落在了陈启身上。雾气缓缓散去，他继续翻看这几天的探测数据，一个突兀的尖峰出现在原本平滑的曲线上。他皱了皱眉，他明白这个波峰意味着一次正电子爆发，然而近期并没有探测到任何大规模的星体活动。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眉间的沟壑越来越深——更多的尖峰出现了，这几乎让陈启认为阿尔法号磁谱仪应当早些退役才对。缓缓移动的时间轴上，跃动的波峰如同陈启现在快速的心跳，两个峰值间的周期都是45分钟，而这恰好是天宫巡天周期的一半，这意味着以地球为球心对称的两点都发生了未观测到的星体活动。很快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并非静止，然而爆发点与地球的相对位置在两天内几乎完全没有变化，这种可能性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陈启揪住头发，看着办公桌上天宫的模型想象着天宫在地球上空的运行方向，恍然问，他自己似乎也随着思绪在地球的上空飞行着：背后是点缀着白色的蓝色天幕，面前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四围闪烁粼粼星光，陈启飞进了一片散发着耀眼白光的云雾一瞬后又钻了出来。思绪回到办公桌前，他看向手边一幅伽马射线探测图，快速将数据导入计算机模型计算后，一个令他感到恐惧的想法浮现出来。陈启把图表拷贝到了笔记本中，招呼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医院。

穿着宽松病号服的导师看着笔记本屏幕沉默不语，镜片的反光让陈启看不到他的目光。陈启心中的激动催促着他打破这一刻的寂静，他说出心中的猜测：“您应该明白的，这些数据都指向了一个可能——有一个未知的天体被地球的引力捕捉到了！它正在比‘天宫号更高的轨道上飞行，轨道与‘天宫号的运行轨道有两个交点，所以才会出现有规律的波动，磁谱仪探测到的正是它发射出后，被地球磁场捕获的离子流。就像爬行的蜗牛留下的水迹，这个未知天体在地球周围洒下了它的标记。”

陈启顿了顿，咽下口中的唾液，颤抖着打开了笔记本上的一幅最近空间站传回的伽马射线观测图——暗蓝色的背景上，一个橘红色的亮点十分突出。“您知道模型推导出这是个怎样的天体吗？这是一个黑洞，一个极小的黑洞，这样小的质量不可能是恒星形成的，它是一枚原生黑洞，一颗从大爆炸存活至今的种子！”

陈启压着嗓子说道，但是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几乎沸腾的激动。

导师缓缓地摘下眼镜，看着这个年轻的学生，突然感觉到一种疲惫从身体的深处蔓延开来。毫无疑问，他爱着天体物理学，这种超脱功利性的美曾经给他带来至高的精神愉悦。但是，多少年了，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记录下宇宙中发生的一切，作出假设，然后埋葬。躺在病床上的这几天，一个想法在他的脑中盘旋不去：也许我这一辈子除了那些不能长出果实的观测数据，什么也留不下了吧？想到年轻那会儿选择这门基础学科时家人和老师的劝阻，老人心中有些惘然。宇宙就像一位披着轻纱曼舞的姑娘，你看见薄纱上跳跃的黑色幻影，却看不清她的真实面貌。这一天，她停止了舞蹈，缓步向你走来，就要撩开薄纱的时候，你却开始恐惧真相的来临。或许自己真的是老了，这个黑洞应当是年轻人的问题喽。

“去告诉他们吧！”导师脸上的皱纹似乎都浅了些。“告诉谁？”陈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告诉这个世界！科学家们的狂欢要开始了。”导师瘦弱的手在阳光中奋力挥舞。

2041年2月2日

环黑洞太空站

陈启站在黑洞约束装置的下方，周围只有应急照明灯发出微弱的光。空间站中除了必要的操作和科研人员，其他的工作人员已经全部撤回了地球。对于黑洞的研究已经接近了尾声，任何可能的数据都已经被采集完毕。但是陈启明白，它最大的秘密还隐藏在那事件视界之内，这道界限甚至是光的坟墓，自然不可能有任何信息从中泄漏出来，这是一个绝对的黑箱，其中盛放着宇宙的终极真理。这时，他感到手腕上一阵震动，手表上显示着即将开始的会议的时间和地点。他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自己上方的狰狞的钢铁球体，缓缓踱出了实验舱。

气密舱门打开，会议室中刺目的照明灯光让陈启眯起了眼，各国的专家和代表大都已经落座。作为黑洞的发现者以及这次会议的发起者，陈启拥有更高的话语权。扯了扯有些紧的领带，他走上讲台。背后的屏幕上適时地打出了“奇点计划”四个字。

“我想各位应该明白这次会议的目的，这个黑洞的时间不多了，小型黑洞的蒸发速度远比我们计算的要快，它即将走向尽头。但是，黑洞的最终秘密就是它的核心——奇点。我们对此还缺乏了解。幸运的是，我们捕获的这个黑洞是一个不旋转带电黑洞，如果我们向它注入足够电荷的话……”陈启顿了顿，“它的奇点就会暴露出来。我们就可以对它进行探测。”

“陈教授，物理定律在奇点中是不适用的，您知道它释放出来会对我们的世界造成什么样影响吗？它会破坏因果律，我们的物理定律可能会失效！”一名物理学家直视着陈启说。

“你的顾虑我明白。”陈启看着那名科学家说着，“但这个黑洞直径不过二点五纳米，质量大约是月球的两万分之一，我并不认为这滴小水珠能冲击整片大海。”

陈启看向全场，示意台下的工作人员切换下一张图。图片上，空间站与地球分別在太阳两侧。

“我们计算出来的最糟结果就是奇点没有出现，黑洞快速蒸发形成爆炸。考虑到这点——”陈启指向幕布中央，“太阳将是我们最好的掩体。我们会用大约四个月时间移动到金星和太阳的引力平衡点，当地球藏到太阳之后开始实验。当然，这需要在座的各国代表同意。那么，开始投票吧！”会议室陷入了寂静，迟迟没有人拿起面前的终端，而陈启自己也沉默了，其实他也还没有做好踏上这条寻真之旅的准备。大约去年这时，他的导师离开了这个世界。站在灰白色的墓园面前，他突然醒悟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在研究所忙忙碌碌的年轻人了，他有了家庭，有了牵挂。自己是否还能像从前那样义无反顾呢？屏幕上的票数缓缓上升，最终停留在36：34上，陈启释怀地笑了笑：自己不是最终作决定的那个人。

“那么，祝我们好运吧。”

2041年6月5日

奇点

被磁场固定的黑洞中，在肉眼不可见的微观尺度上，随着电荷汩汩注入，黑洞的内外视界以一种缓慢而不可抗拒的速度靠近着。当它们彻底合二为一的时候，奇点将暴露出来，人类将最终剥开这颗花生。陈启站在舰桥上看着面前屏幕上变化的曲线沉默不语，他甚至能听见自己胸腔中心脏的跳动。突然，仪表前的操作人员喊道：“要开始了！”屏幕上显示出一串跳动的倒计时：

3、2、1、0。

数字停止了跳动，舰桥上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所有人都等待着一场或是剧烈或是平静的巨变。

陈启颤抖着开口：“实验数据……收集到了吗？”

“没了……”屏幕前的操作人员艰难地转过头，冷汗从鬓角流下。

“没了？什么没了？”陈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黑洞，黑洞它突然消失了，就在达到临界点的时候。”

“什么？！”陈启把他从屏幕前推开，仔细看着每一段数据。

、

“真的，都消失了……”陈启用一只手扶着额头，屏幕上原本在攀升的各个曲线在一瞬间跌到了零。黑洞存在的迹象真的消失了。

“这不可能……”陈启喃喃自语。

“陈教授你快来看这个！”一名美籍科学家拖着陈启向舷窗走去。

穿过薄薄的聚合玻璃，陈启发誓自己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各色的光线像是油彩般被涂抹在黑色的幕布上，它们旋转着，扭曲着，向着一个方向蔓延着，如同梵高的《星空》。向另一个方向看去，流光做着圆周运动，互相缠绕着形成一个光巢。太空站如同飘浮在光之海洋里的一粒白色沙粒，向着光巢义无反顾地飞去。

“哈哈，我明白了，我们真的见到奇点了。”一名科学家大笑着说，眼角甚至笑出了泪花。

陈启认识他，是那个在会议上提出质疑的人。那一刻陈启也明白了，所以他也开始笑起来。

“黑洞并没有消失啊，奇点出现了，我们的实验成功了，因为……”

“我们现在就在黑洞里面啊！”

“宇宙不允许奇点的信息暴露在普通时空中，在奇点出现的一瞬间，我们、空间站和这一小部分空间里的一切，作为观测者已经或多或少在某种层面上接触到了它的信息。为了不让信息继续扩散，我们也被丢进了黑洞。我们成了奇点秘密的一部分啊！”

混乱的规则开始侵蚀太空站里的一切，核裂变炉骤然熄灭，墙壁变得像热黄油一样柔软，灯光的颜色随意地变化着……陈启望着远处的星空油彩，闭上了眼睛。

（选自《科幻世界》，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