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修彦
清朝康熙年间,社会初定,安徽徽州更是一片太平景象。
这天,当地富商吴畏龙正在呼呼生气。若是没有女儿盼兮的及早发现,他家那张珍贵异常的古琴,差点儿让人骗走。原来,一大早他家来了位不明不白的官老爷,自称是当朝右佥都御史,姓冒名之冲,来本地办些公事,闲来无事,听说吴家有口名琴,特来求借一观。此官五十上下年纪,骑着大白马,前呼后拥。吴畏龙毕竟是个百姓,哪有不怕官的?连忙毕恭毕敬迎进屋,取出家传的穿云宝琴双手奉上。此官东看西瞧,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临了说:“下官虽然爱琴,却不及贱内好这一口,见了这般好琴定然欢喜得紧,还望吴爷能借下官一借,让她高兴一场,三天内定然原物奉还。”吴畏龙本待不允,架不住生意人积年的怕官成性,只好忍痛让他取走了。
他们前脚才走,女兒盼兮在屏风后转出来切切道:“这借琴是假,父亲快去追回!”
吴畏龙问道:“女儿此话怎说?”盼兮道:“父亲忘了?这几天那道士接二连三地来要琴,怎能担保这官不是他央来的?女儿见此人虽是当官的不假,却并不是个甄识古琴的好手,看琴不看纹理、琴质,不听琴音,更不做些勾、挑、剔、抹的手势,只是一股子庸耳俗肠模样,分明未娴音律,不懂转弦。父亲再不速追,怕要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吴畏龙见女儿说得在理,跺脚道:“这且如何是好?”
盼兮道:“说难也不难。——管家,你快追上那位官爷,只需如此如此,便可还回!”
那管家骑马赶了出去,追上道:“冒大人慢走,我家爷说这琴身尚有一处破损,刚才大人没看出来,怕来还时说不清,特由小的指给大人!”
那官员一想,是啊,万一有破损而不知,岂不是不好交代?就想也没想,递给了他。
管家接在手里,道:“我家爷说还有一物相赠。”说着便将一张纸塞进他手里,挟起宝琴,飞身上马走了。那官员这才醒悟,大叫“喂喂喂”,管家哪敢听他?拍马如飞走了。冒之冲展开那张借条,呵呵笑道:“想不到这厮还能及时识破,煮熟了的鸭子就这样飞了。没话可说,回头让牛鼻子自己再设法吧。”
原来盼兮说的一点没错,这官是受道士忘筌之托,上他家赚取穿云琴来的。
约莫半年前吧,吴畏龙家不请自来了一位茅山道士,道名忘筌,三十不到年纪,虽说不上道骨仙风,却也是骨秀神清,英挺不凡,没半点市井嚣浮的习气。吴畏龙见他携着张古琴,便请他弹奏一曲。不料他弹得一手好琴,轻舒玉指,进退揉颤,忽徐忽急,忽高忽低,宛若游丝袅空,令人透不过气来,引得家人们满堂喝彩。据他说,他带的这口古琴,也非泛泛,乃是南宋权臣贾似道家中的宝贝,他是以五百两银子捡的漏。
吴畏龙家原系书香门第,到了他上一辈转而经商,就短短二代便已赚得盆满钵满,只是他身上的儒雅之气却也因此丢得所剩无几。这天忘筌上门,一见之下甚是投机,谈谈说说一晃几天。吴畏龙免不了也要显摆一下,就说:“说起琴来,我家里也存有几张,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先生可要一观?”
忘筌道:“若能一睹宝琴风采,小道求之不得。”
吴畏龙取出家藏多年的古琴来,名叫“穿云琴”,黑黝黝,全身非铜非铁,是五金之英合铸而成,周边雕就极细双龙戏水的花纹,拨动琴弦如清商流转,十分的动听。
忘筌一瞄便看得两眼放光,在此琴上又弹又摸,爱不释手,最后红着脸道:“小道斗胆请吴居士出让如何?要多少钱请开个价吧。”
吴畏龙道:“忘筌道长说笑了。此物乃我家祖传,拿出来让道长赏玩尚可,要出卖却是做不到。”
忘筌急切道:“这样吧,我将我的这张古琴与您交换,外补您五百两银子如何?”
吴畏龙自小一心扑在生意场上,从未将琴放在眼里,经他一说反留上心了,心想古董这玩意是越古越宝贝,我又不短钱,此人是个内行人,连外加五百两都说出来,此琴准值个好价,我岂能轻易给他?他微微笑着,一味摇头道:“道长是在夺人所爱。”
生意场上人,越是想买下它,越要装得不屑一顾。而忘筌是世外之人,哪懂得做买卖的窍坎?见吴畏龙再三不肯,急得口也吃了,脸也红了,咬着牙,大着舌头道:“吴……吴大官人若……若肯出让,小道……小道便倾家荡产也舍得。三、三千两如何?我已倾其所有,将来即便是抱着琴喝西北风也……也顾不得了。”
说这话时,隐隐约约听得屏风背后有人“嗤”的一声娇笑。吴畏龙越发不肯出手:“道长不要取笑。来人,将此琴抱进去好生保管!”忘筌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好半晌也只好抱抱拳,怏怏走了。
这以后,忘筌便对穿云琴着了迷,茶里,饭里,眠里,心里,再也割舍不下,发誓定要将此琴弄到手。
原来忘筌也不是个皈依三清、与世无争的真道士,他本是武昌名家子弟,自幼孤单避乱,在崂山做了道士。他生性豪逸,酷爱书法,好喝三酉(酒),善画墨竹,尤其精于古琴,遇上良材好琴,必出高价买得才甘心。他家并不穷,为了琴被他典的典,当的当,一来二去花得也差不多了。这天他听说徽州吴畏龙家有张穿云宝琴,这才假冒崂山道士赶来,不料因为自己不善于交易,落得个口涎儿滴滴干着急。
被吴畏龙拒绝出来后,他寄住在附近三清道观里,想计策,托朋友,破钱财,挽熟人,前后出了三计,三计都一一落空。
第一次是请古董行里的人,借口去吴家觅古董,提起这古琴来,一看之下便说是张仿造的假货,顶多值个十两二十两的,既然有人肯出三千两,立马脱手才是。吴畏龙被他一说连肠子都悔青了,急着想去找忘筌卖给他。可惜还未出门便让一个机灵的清客听见,说:“吴爷莫信这厮的信口雌黄,昨儿在下在得月楼见那道士正邀此人喝茶,不会是那杂毛让他来当托的吧?”一句话点醒了吴畏龙。
第二次是请了个扭头捏颈、抿嘴咬唇的婆娘,那婆娘说有一粒宝珠要卖与吴爷。吴畏龙于珍珠一行倒颇识货,见此珠有指头大小,滴溜溜地在掌中滚动,发出柔和的珠光,浑圆无瑕,确是宝贝,毛估也值个一二千两银子。问她多少钱肯卖,她伸出一个粗手指来,说只要肯将穿云琴与她交换,她一钱不收。怎么又是穿云琴?不会还是忘筌让她来的吧?他推说第二天听回话。等她走出,让仆人跟随其后。果不其然,这婆娘又是往三清观走的路。
等到央那个做官的来骗,已是第三遭了。至此,忘筌才彻底死了心,知道要想挖到穿云琴恐怕比登天还难了。他在三清观里伤心了些日子,终于长叹一声,一步三摇地离开了徽州。一路走来,伤心的多,舒心的少,行着思,坐着想,对那张穿云琴放不下怀;日间唯有长吁短叹,夜间则捶床捣枕。
这天来到一处周边风景颇佳的乡间,便租屋住了下来。
这天夜间,山雨初霁,新月高悬,茅屋外溪流淙淙,松风簌簌,景致幽寂。忘筌没情没绪的取出自己的琴来,盘着腿坐在床上,弹奏起来。
猛的影子一闪,一个姑娘不知何时风一般地飘进了屋。但见她二十上下年纪,不高不矮身材,不白不黑的颜色,不丑不俊的仪容,说她是美人吧,她也算不上容姿艳冶、明艳若神;说她长得丑吧,却又仪态万方、俏丽恬静。
忘筌也不惊慌,缓缓说道:“姑娘不像是村里人,哪来?”
那姑娘嫣然一笑道:“想不到僻野地方,竟然冒出个奏琴高手。特来一见,道长不会把我当成狐狸精吧?”
忘筌笑道:“小道一不圖色,二不图财,即便是位狐狸仙姑又有何妨?小道正愁无人交谈,姑娘也懂琴吗?草屋简陋,请坐!”姑娘也不谦让,铺开裙摆,离他三尺坐了下来,道:“先生刚才弹的是宋代曹勋的《琴操别鹤操》吧。虽只其中一段,却也……明月皎皎兮,霜风凄凄,摧云翼兮天之涯。——其声和,其音哀,听之凄然,催人泪下。”
忘筌见她随口说出他弹的古曲,吃了一惊:“姑娘如此懂琴,能弹一曲吗?”
姑娘笑道:“小女子弹得不好,别令先生肌肤起栗、酸掉了牙齿才是。”说着接过琴来,放置桌上,轻舒玉指,熟练地弹奏起来。只见她转弦按指,低眉信手续续弹来,只听得弦弦掩抑声声思,莺啼婉转绕屋梁,好一会儿才曲终收拨,当心一画。
忘筌讷讷道:“姑娘弹的不会是唐代的《水仙操》吧?”
姑娘笑道:“道长真好见识。这曲当代已没几人知晓,先生居然说得出来,难得难得。”
忘筌大有他乡遇故知之感,两人一下子亲近了许多,马上谈笑风生起来,一直谈到深夜那姑娘才离去。
第二天天才黑,那姑娘又来了,这次她带来了些酒菜还有一瓶竹叶春。忘筌原是个落拓不羁之人,由于得不到琴心不在焉,几天没有喝酒了,如今有了好酒好菜,外加有个红颜知己陪着,更是乐不可支,酒兴大起,高谈阔论,只差没与她勾肩搭背。那姑娘自称弦妹,也是在此寄住的。这样二人每日谈古琴说诗文,这姑娘颇为豪放,故而与忘筌十分的投契,很让他相见恨晚。只是她白天总不现身,也不知道是仙是妖。忘筌此时已与她情致缠绵,心想,管她是鬼是妖,即便是,得友如此,死了也值。
五天后的上午,他正在门口漱口,过来一位道姑。只见她生得纤细瘦小,清癯雅洁,双目神光炯炯有神,头发半白,步履安详,一身道袍云履,不染纤尘。见了忘筌单掌一立,道了声“无量寿佛”。
那道姑一脸认真道:“道兄脸上何来一层隐隐的紫暗色?必定是遇上什么半仙半神之物了。”忘筌心里有事,惊道:“仙姑何以看出来?”
道姑道:“道兄近日可有奇遇?如果能讲出来,许或能帮道兄一二。”
忘筌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何事不可对人言?便将他遇到姑娘的事说与了她。说到一半,道姑打断话头:“且慢,你说她极谙琴理,又弹得一手好琴?白天并不出现?”
“正是,姑娘的琴艺只在小道之上。”
那道姑双掌一拍:“此人不会是个琴妖吧?同道中人不可不帮。这样吧,今晚她若再来,道兄千万别动声色,待我细加观察,明天再与道兄明说。”
第二天一早,那道姑已等待在门外,见了忘筌一脸的惊喜,拉他进屋,切切道:“道兄真好福气,小道已然瞧出,此姑娘正是名琴成精。道兄听说过‘穿云琴吗?此琴原系杨贵妃之物,传到南宋理宗时代,曾以此琴殉葬,也不知怎么一来,竟然成了精了。”
忘筌大惊失色:“此琴贫道不久前曾见过,还就着它弹过一曲,可惜它的主人死活不肯出让,我正为此呕心沥血呢。”
道姑微笑道:“古人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能是道兄的精诚所至,感动了它,那琴竟然化成人身跟你到此。笑问一句,道兄可曾娶得夫人?”
道士不废娶妻生子。忘筌红脸道:“小道虽说年近三十,却未曾婚娶。”
“如此最好。这样吧,小道薄有小技,道兄若能依得,担保既白得宝琴一张,还抱得美人归。——今晚琴精再来,小道到你门外作起法来,到时候你只需将她紧紧抱住不撒手,与她结成了夫妇,那么这琴与人便都是你的了。”
当天夜晚,那姑娘又来了,这时的二人俨然是多年好友,两人坐得极近,喝酒弹琴,谈谐吟咏,甚是欢畅。未到半夜时光,窗上“咯”的一声,这是道姑的暗号。忘筌心领神会,骤然间一把紧紧抱住了姑娘,低声道:“小道斗胆冒犯,姑娘可怜,下嫁与了小道如何?”
那姑娘挣了两挣,双颊飞红,细声道:“郎君怎么……怎么动起粗来?快松手呀……有话好讲!”
烛光下此时的姑娘益发显得淡雅欲仙,丰姿绝世,忘筌不禁心旌摇动,道:“只怕我一松手姑娘便从此隐去,再不肯赐见。”
姑娘见挣不开也不强挣,正色道:“郎君需依我三件事,我便答应嫁给了你:第一,你得再不做这个牛鼻子假道士,先还了俗;第二,咱们得正式拜堂,决不野合;第三,你得与我终生厮守,再不许另娶。”
忘筌边脱道服边笑道:“三件件件依得,只是第二件,这里桑户绳枢,茅檐草舍,咱们哪里拜堂去?”
屋外道姑放声道:“两人情真意切时,何需楼阁壮丽?出来吧,有我在此,道兄松手,姑娘决计溜走不了,道兄即刻与姑娘成礼拜堂吧!”
忘筌出来一看,只见那道姑正披头散发手执木剑,在空地上作法。忘筌心中大喜,放开姑娘,拉着她的小手出了门,月亮底下,撮土为香,拜了天地与高堂,父母不在,由道姑朝南一坐权充,然后两人喜滋滋地对拜了。再看那姑娘,只见她不但未曾隐去,反而出落得更加玉润珠圆,嫣然百媚,另有一番好看。
道姑这才进屋,为他们铺设简陋不过的床铺,好让他们进洞房,然后嘱咐了几句,便扬长而去。两人就这样因陋就简地草草成了婚。这番甜蜜,自不待言。
第二天一早还未起床,忘筌突然觉得草枕旁硬邦邦的有件什么东西,一摸,不是一张琴又是什么?他到这时才记起道姑说的话来:与姑娘成了夫妻,那穿云琴会不翼自来。他一个虎跳起身察看,黑黝黝,非铜非铁,不是穿云琴又是什么?再看门口,弦妹正在漱口洗脸,真是人琴两得啊!忘筌不由喜得朝天连拜了两拜,大叫一声:“感谢老天,赐我大福!得此二件,夫复何求?!”
此后忘筌便再不做道士,回到家乡,买下几亩薄田,与弦妹过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日子来。他俩依依厮守,喁喁情话,和诗奏琴,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一年后,弦妹生下一个女孩儿来,再半年,有个仆人送来一大车日用家什,外加纹银五千两。一问何人所赠,那人向忘筌行礼道:“还望姑爷见谅,我家老爷早几天才得知,原来走失的姑娘随了姑爷在此,我家爷欣喜之余,立即要小的送来这些算是小姐应得的嫁妆。有缺漏的姑爷尽管开口,小的即日再送。”
忘筌惊道:“你家老爷是哪位,可否赐告?”
仆人道:“我家老爷是吴畏龙吴大爷啊,姑爷你不是见过的吗?”
这么说来,弦妹正是吴家姑娘盼兮了?莫非,说她是穿云琴的琴精是那道姑哄他的?他冲进内室,一把抱住盼兮,连声说:“你哄得我好苦!快快招来,那道姑是你何人?”
盼兮又羞又喜,轻声连叫:“轻点轻点,别吵醒了睡着的宝宝。那道姑其实是我的奶妈,我自小死了娘,所以就拿她当了娘亲。”
这么说来,是盼兮自己看上了忘筌,他在府上的日子里她对忘筌情愫暗生,知道她老爹决不肯让她下嫁给这位穷道士,又不好意思与他私奔,这才在奶妈的帮助下闹出这一档来。说不定,今天的送礼,正是奶妈通知吴畏龙的呢。谁知道呢?
封建社会里想自由恋爱颇为不易,女追男更是难上加难,聪明的盼兮,来那么一出,也许是最好不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