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龙飞
苏州城骄阳如火,行人懒动,沿运河跑来一匹快马。马上之人身背红布包袱,汗流浃背神情急切,行人都赶紧躲避。来人叫马有信,奉新任河道总督潘季驯之命,自淮安沿运河发送水报。原来潘季驯刚到淮安,就遭遇连天暴雨,再看运河即将形成洪峰南下,于是赶紧跟爱徒马有信说道:“有信,我给下游各府各城治河官员都写了水报,命他们加固堤坝,抵御洪峰,辛苦你送一趟。”
马有信办事素来干练,此时却犯起犹豫,沉吟片刻回道:“老师,别的官员都没问题,就是苏州负责城防水道的孙守备,让我忧心。当年他父亲在您手下为官,因为贪污被您弹劾罢官,上任之时我们路过苏州,拜访您故友江苏巡抚张大人时,孙守备表面对你我师徒很是谦恭,暗地却扬言报复。所以我出发前就要做好准备,以防他趁机发难。”
潘季驯连连点头。一个时辰后,马有信背着装满水报的红布包袱翻身上马,昼夜兼程,依次把水报投递给运河沿岸的治水官员,官员都按令而行。最后马有信抵达苏州城门外,不顾疲惫就要进城,突然有人亲切地问道:“这不是潘总督的高足马有信马先生吗?您贵足踏贱地,来我苏州有何贵干?”
马有信抬头一看,只见孙守备一身官服站在城门口,神色谦恭地望着自己,心里不觉泛起一股寒意,忙下马跪倒,取出水报顶在头上回道:“孙大人,小人一介草民,怎敢受您之礼。淮安暴雨连下十数日,家师给您写了水报,请早做准备。”
孙守备赶紧扶起马有信,又神色庄重地接过水报,打开看过后连连点头:“既然是潘总督下令,我马上照办就是。马先生啊,您一路上辛苦了,先去河边营房好好休息吧。”说完上来两个彪形大汉,帮马有信拉着马,向河边走去,孙守备还笑盈盈地挥手相送。
三人顺着河堤前行。眼看就到了河边营地,两个大汉突然手握刀把就要行凶,马有信早有防备,甩开俩人攀上河堤,然后纵身跳入滔滔河水之中。两名大汉顿时大惊失色,其中一个大汉就要跟着跳,却被另外一个拦住劝道:“兄弟啊,你我水性是不错,但你看这河宽水深,多危险。不劳我们动手,姓马的肯定九死一生,再说他送的水报已被孙大人销毁,等洪水一到,硬塞给他们师徒一个失职大罪,不就完事了?”
那个大汉频频点头,于是俩人拉马往回走了。马有信这才爬上堤岸,偷偷跟着接近城门,只见孙守备在僻静处正等着俩人,俩人忙过去禀报。孙守备听完暴跳如雷,指着俩人臭骂起来:“你俩有没有脑子?姓马的是治水的,水性能差吗?看他为人机警,一定有所准备,带了第二份水报小心收藏着,上岸后肯定要进城呈给张巡抚。传令下去,就说城内闹贼,城门禁止出入,有违令者与贼人同罪。再见到马有信,不容他开口,就以盗贼之名诛杀!只要洪水来临,堤坝崩塌,苏州被淹,就算追查下来我被查办,姓潘的也将抱憾终生,哈哈!”
马有信耳闻目睹孙守备的手段,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不知所措起来。此时城内出来十辆推车,满载瓷器,头车插着旗子,写着“苏州龙泉窑,送贡瓷入京”,车队后有一人骑马随行。马有信顿时眼前一亮,偷偷尾随,等车队出了孙守备的视野之外,才跳到队首,大声喊叫:“洪水要来了,你们还送什么贡品啊,还不赶紧回城躲避!”
车夫们停住了,看着眼前之人,不由议论纷纷。队尾骑马的人赶过来,是一位正气凛然的男人,他拱手问道:“在下是苏州龙泉窑窑主刘有德,这位兄弟,你说洪水要来,可有什么凭证吗?”
马有信点点头,说道:“刘大哥,我是河道总督潘季驯的徒弟马有信。近日淮安大雨,洪水威胁下游,老师命我送来水报,却被仇家孙守备销毁。幸好老师预先有所警觉,在我后背灼刻下第二份水报,希望刘大哥能帮我进城见到张巡抚。不过事关机密,请随我到无人之处观看。”
刘有德听完点点头,马有信就带着刘有德到了树林深处。一会儿俩人出来,刘有德说:“马兄弟,我信得过你,但也不必如此小心,既然我们有水报在手,孙守备还不乖乖伏法认罪?”
马有信苦笑说:“刘大哥啊,孙守备为人虚伪阴狠,不信您去试他一试,看看能不能进城。我化装成行人,跟在你们身后,如果不行再回来想办法。”
刘有德点头,招呼车夫调头转向城门。转眼间车马来到城门口,军兵上前挡住,刘有德忙上前行礼道:“这位军爷,我刚出城,就遇到从北方来的商旅,说淮安大雨连绵,洪水已威胁苏州,所以我想进城避难,求军爷让我们进去吧!”
刘有德说完,车夫和跟上来的众多行人也都齐声央求,军兵不知所措。孙守备听见,走过来让大家住口,然后大声喊起来:“大家不用担心,这是谣言啊!你们不信我,还不信河道总督潘季驯潘大人吗?如果运河出现汛情,他一定会派人送来水报。如今送水报的没来,大家为什么要担心呢?只是城內闹贼,暂时不能出入,各位先散去吧。如果再聚众闹事,就与贼人同罪,严惩不贷!”
刘有德一听气往上冲,回身找到马有信,想让他亮出水报,去与孙守备对质,又招呼车夫们准备器械随时动手,马有信却拉着他躲到人群后面,小声说:“刘大哥,打不得啊!”
刘有德瞪着马有信,生气地质问:“姓马的,你这时不出头,是怕打起来伤到你吗?”
马有信摇头苦笑:“我不是怕死,您刚才也看到了,孙守备为人阴狠,如果我贸然现身露出水报,保不准他会狗急跳墙,毁报杀人,到时候造成混乱,是要耽误治水大事的,那时候我师徒就真要抱憾终生了。所以,这第二份水报,必须见到张巡抚才能献出。现在还是进城要紧,我有一计,只是大家要做出些牺牲。”
俩人一阵耳语,刘有德听完笑道:“马兄弟,为救苏州,我命都可以不要,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赶紧按计而行吧。”
马有信点头躲到人群里,然后刘有德命车队调头出发,自己骑马跟在最后,一行人慢慢腾腾离开城门,却始终没离开孙守备的视野。
突然,马有信从人群里冲出来一跃上马,把刘有德推了下去,策马向前狂奔,顿时车倒人翻,十车贡瓷全哗啦啦摔在地上,没一件是完整的。刘有德急得大叫:“赶紧抓住这个偷马贼,他撞碎了所有贡瓷,我们押他去见张巡抚要求严惩!”
车夫和行人赶紧围住马有信,一齐上手把他扯了下来,推推搡搡向城门走去。孙守备远远望见,不禁皱着眉头。刘有德上前说明情况,孙守备凑到马有信面前看了看,然后大笑起来:“各位啊,我认识此人,他叫马有信,是潘总督的徒弟,可能是被派来给我送水报的。估计原来骑的马累死了,他着急给我送信,才抢了你们的马。朝廷规定,送水报的途中伤人毁物都不用赔偿,你们就自认倒霉,把他交给我处置就行了。”
马有信低头不语,刘有德冷笑一声道:“孙大人,您说他是送水报的,但我刚才搜过他的身,什么都没带。莫不是您和他认识,有意包庇才如此说?”
此话一出,群情激愤,孙守备自觉失言,于是亲自走到马有信身边仔细搜身,结果什么也没发现。孙守备眼珠一转,“刺啦”一声扯掉马有信的上衣,结果后背皮肉上并没有字。他仍不放心,又命人将刘有德等人一通搜,结果仍是什么都没有。
孙守备心中不禁自嘲:我是太过敏感了,这样看来,马有信身上肯定没有带第二份水报,所以才盗马而逃,想回去找潘季驯想对策,既然如此,不如按盗马贼处置,把他弄死了干净。于是他忙改变策略,说道:“各位,是我看错了,这人跟马有信有点像,但仔细看确实不一样,反而是我正在捉拿的盗贼!大家都知道,我在关闭城门捉他,没想到他自己送上门来了,还想要盗马逃跑,踏碎了十车贡瓷,送到张巡抚面前定是活不了的。鉴于案情重大,下官就亲自押送他去巡抚衙门吧。”
孙守备挥挥手,让军兵打开城门,刘有德和车夫们推推搡搡,把马有信押进城,孙守备也跟在后面进了城。一行人到了巡抚衙门前,刘有德敲起了堂鼓。张巡抚被惊动,赶紧升了大堂。张巡抚以前见过马有信,不禁问道:“你不是潘总督的徒弟马有信吗?”
马有信终于见到了张巡抚,赶紧跪倒。刚要开口,孙守备却抢着说道:“张大人,这人不是马有信,他身上没带水报,却是个盗贼,在城里闹腾了许久,逃出城偷盗马匹逃脱时,又撞破了十车龙泉窑贡瓷,实在是罪大恶极,请大人严惩,立斩不赦!”
马有信没有开口辩驳,旁边的刘有德却开口了:“张大人,马兄弟身上确实带有水报,却不是刻在后背,而是藏在肚子里。确切地说,是他在树林给我看过之后,就藏在肚子里了。然后请我帮忙,故意马踏贡瓷,才见到了张大人!”
众人听了都很好奇,张巡抚咂着嘴问道:“马有信,第二份水报真藏在你体内吗?”
马有信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开始运气,片刻之后,“哇”的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团核桃大小、光闪闪的东西,大家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钢胆。马有信拧开钢胆,里面是一方绢布,他展开呈给张巡抚。张巡抚接过一看,顿时瞪大双眼,惊道:“这正是我那故友潘季驯的笔迹啊,马有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马有信侃侃而谈,原来自淮安出发前,潘季驯和马有信担心到苏州后,孙守备从中作梗,阻碍防汛大事,于是潘季驯建议在马有信背后文上水报,以防止纸质水报丢失。马有信听了直摇头,潘季驯不解地问:“有信,你是怕疼吗?”
马有信还是摇头,他从怀里取出一只钢胆,拧开,里面是空的,然后对潘季驯回道:“老师,在背后文身的手段已经很常见了,恐怕不能蒙骗过关。我以前走江湖练过吞钢胆,不如把第二份水报封在空心钢胆里,随身携带。危急时我就把钢胆吞进肚子里,安全了我再运气把钢胆吐出就是。”
潘季驯一臉关切:“只好辛苦你了,这事没有危险吧?”
马有信道:“老师放心,我这功夫,是跟北京街头卖艺之人学的,看上去吓人,其实也算不了什么。”于是潘季驯在绢布上写下第二份水报,马有信接过封在钢胆里,随身携带。到了苏州,被孙守备骗去第一份水报后,马有信才假称后背文有水报,把刘有德引到林中,取出钢胆里的水报让刘有德看过,然后又把水报封入钢胆,吞入腹中,然后俩人设计,马踏贡瓷,蒙骗孙守备过关。张巡抚听完,瞪着孙守备拍案大叫:“大胆孙守备,我早就听说你想报复潘家师徒,原本不信,没想到你今日为报私仇,竟然不顾苏州百姓安危。幸好马有信、刘有德等人设计送来水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来人,立即将孙守备撤职入狱,等候处理。马有信,我命你代替孙守备镇守苏州,昼夜加固运河堤坝,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洪峰。刘有德损失的贡瓷,由官府照价赔偿!”
苏州洪水退去后,马有信返回淮安,帮潘季驯治河三年,从此江苏再无洪水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