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菊
在呼城城郊,有一家门面不大的修鞋店。店主姓仉,年近五十,左腿骨折过,走路一跛一跛的,邻居都叫他仉瘸子。这仉瘸子家里没女人,据说他老婆在十多年前就和他离了婚,从此远走高飞。好在有个儿子,名叫仉尚明,今年十九岁,不仅长相帅气,还非常懂事,这让他天天乐得合不拢嘴。
话说暑假的一天午后,仉瘸子正坐在店门口叮叮当当地修鞋,一个西装革履戴墨镜的中年男子走到了跟前。“你修鞋?”仉瘸子抬头扫了眼墨镜男。“我找你。”墨鏡男指指仉瘸子手边的锤头锥子,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把这些破烂东西都扔了吧,上车。”仉瘸子这才注意到,不远处还停着辆光鲜锃亮的好车。看牌子,没个百八十万买不下来。
“走啊,难不成怕我绑架你,抢劫你个修鞋匠?”墨镜男说罢,转身上了车。
仉瘸子见状更加疑惑,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个不速之客究竟是何来头,有啥用意。等收了摊锁了店门,犹犹豫豫坐进后排座,他嘎巴嘎巴嘴问道:“你没认错人吧?”
“废话多少钱一斤?给我打住。帮个忙,给我点点有多少。”墨镜男打断仉瘸子,启动车子后扔过一只黑色提包。仉瘸子拽开拉锁只一瞅,登时惊得下巴差点脱臼。包内,装的是一沓沓嘎嘎新的百元大钞!探手触摸,全是真钞,估计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一沓,两沓,三沓,一路点过去,整整三十沓。一沓一万块,三十沓就是三十万。
这戴墨镜的家伙和咱不认不识,非亲非故,他搞这名堂到底想干啥?仉瘸子越想越发蒙:“喂,你到底是谁?”
“有多少?”墨镜男岔开话头,反问。仉瘸子如实报数:“三十万吧。你带我去哪儿?”
真叫人郁闷,墨镜男仍旧话不走正道儿:“想不想要?”
“给我?拜托,千万别开这种玩笑。”仉瘸子脱口叫道。
这回,墨镜男总算没拐弯,正儿八经地说:“你看我像开玩笑吗?对了,还有这辆车,是三个月前抵账来的。如果你中意,一堆儿送你。”
够大方。我若非撞见了财神爷,就是在做梦!仉瘸子听得心跳加速,使劲晃晃脑袋后将手指伸进了嘴巴。“咔嚓”一咬,疼,真疼。这说明我醒着呢,没在梦里想美事。可是,我爹我爷爷,就连我儿子仉尚明都告诉过我,天上绝不会掉馅饼,只能掉陷阱。心念及此,仉瘸子既后悔又有些害怕,后悔不该冒失上车,害怕会遭遇不测,于是强按着心跳喊道:“喂,停车,快停车,我要下去!”
墨镜男倒也听话,一脚踩下了刹车。不待停稳,仉瘸子已推门跳了下去。左右张望,他又愣住了。车子正对着的,是一栋复式小别墅。在呼城,虽说房价远不及北上广,但也绝非一般人能买得起。
“进去吧。”墨镜男说。
“这是你家?”仉瘸子惊问。墨镜男的嘴角浮上了一丝得意:“暂时还不是。不过只要你愿意,我今儿个就和开发商签购房协议,让你白住到老死的那一天。水电煤气物业费,还不用你掏半分!”
现在卖房子,都是装修好的,拎包就住。跟随墨镜男迈进客厅,仉瘸子顿觉眼睛不够用了。实话实说,他这辈子活到快五十,还真没动过住这种房子的念头,一次都没有。
“敞亮吧?”墨镜男似看破了仉瘸子的心思,清清嗓子终于道明了自己的身份,“我姓宋,叫宋二军,倒腾二手汽车的,想和你做笔交易。”
“跟我?交易啥?”仉瘸子回道,“我是个修鞋匠。家里废鞋一堆,再没啥值钱物。”
“有,仉尚明……”
宋二军话未说完,就见仉瘸子猛地打了个激灵,嗓门陡高:“你做梦,就算给我十辆车十套房子都不换!你说,你到底是谁?”喊完,掉屁股就往门外走,“我管你是谁!你是人是鬼是猫是狗,和我屁关系!我冲老天发誓,谁敢碰我家尚明一指头,我剁了他的爪子!”
“仉顺,你站住。现金车房随你要,我开出这样的条件也算够仁义了。别忘了,仉尚明本就是我的儿子!”宋二军的这声喊,如晴空霹雳,震住了仉瘸子。绝少有人知道,包括儿子仉尚明都不记得,他是捡来的。正确的说法是:送婴上门。那年,一天清晨,天色刚蒙蒙亮,还住在偏远小山村里的仉瘸子就早早起了床,挑起修鞋箱去赶集。那时的仉瘸子还没瘸,腿脚利索着呢。跨步出门,一阵哭声传进了耳朵。循声找去,台阶上多了个襁褓。里面裹着的,正是仉尚明,看样子也就七八个月大。仉瘸子忙不迭抱起,三步并作两步奔回屋,一把掀开老婆的被窝把婴儿塞了进去。老婆睡得迷迷糊糊,搭手一摸,以为是猫崽子狗崽子,吓了一跳:“啥?”仉瘸子说:“孩子,是个男孩!”老婆当场冷了脸:“抱一边去。是谁的还给谁,我只想生养自己的孩子!”
不管老婆态度咋样,仉瘸子还是留下了男婴,取名仉尚明,视同掌上明珠。一转眼,两年过去,其间,老婆连做梦都想生个孩子,可造化弄人,干努力,就是怀不上。后来去医院检查,症结出在仉瘸子身上。既然有病,那就治呗,不承想几场暴雨过后,泥石流汹涌而下,当救援队找到被泥浆掩埋大半的仉瘸子时,他早已昏死过去,但双手始终高高托举着小尚明。经紧急抢救,命是保住了,可腿瘸了,命根子也出了大问题。老婆伤心不已,最终选择了分手。所幸尚明乖巧,爷俩的日子过得也算安稳。为了能把儿子永远留在身边,一天深夜,仉瘸子带上他悄悄出了村,辗转几百里后落脚呼城。本以为就此再无人知晓儿子的身世,哪料宋二军这尊瘟神还是摸上了门。
回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前尘往事,仉瘸子心头五味杂陈,红着眼珠子哼道:“你狗戴嚼子胡勒,尚明是我亲生的!”
宋二军没胡勒,掏出了几样东西。有仉尚明的出生证明、满月照,有父子合影,更令仉瘸子恼火的是,这混蛋还拍下了把仉尚明放在他家门口时的照片!明摆着,在送养前,人家就做好了日后往回要的打算。
仉瘸子恨得牙根直痒痒:“虎毒还不食子呢,那你为啥生了不养?”“仉顺,我叫你一声哥,仉哥,若非走投无路,谁会舍弃自己的孩子!”宋二军叹道,“那年,我生意砸锅了,房子抵债了,老婆扔下孩子跟客户跑了,债主还雇了一帮地痞无赖,提着大棒子满世界找我啊,要砸烂我的脑袋。没法子,我只好躲到了乡下。我打听到,你为人善良厚道,家境也还行,就心一横,把孩子放到了你家门前。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将来我要是叫人打死了,这孩子你养着,我放心;要能转运,就来认儿子……”
“认你个大头鬼!”仉瘸子咬牙切齿地较上了劲,“你要敢去找尚明,我就敢和你拼命。不信你就试试!”
傍晚时分,走在回家路上,仉瘸子脚步踉跄,如同刚生了一场大病从鬼门关溜达回来一般,元气大伤提不起半丝精神。走着走着,脚下一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在多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灾害中,仉瘸子的左腿严重受创,赶上阴雨天总火烧火燎地疼个没完没了。如今跌了一跤,好像磕到了老伤,又钻心地疼。唉,这条该死的腿,净给我添乱。仉瘸子边捶打边拨通了儿子仉尚明的电话。
“爸,你在哪儿呢?我去修鞋店,见门上了锁。”仉尚明问。“我、我在清水巷口呢。”仉瘸子吞吞吐吐,“儿子,你能过来一趟吗?我摔倒了,站不起来。”
“你等着我,我这就过去!”
不一会儿工夫,仉尚明打车匆匆赶来,一个箭步扑到了仉瘸子身前,上上下下查看了一番。
“没事,没事,就是有点疼。”仉瘸子伸手搭上仉尚明的肩,吃力地站了起来。其实,就算不跌跤,他也想约儿子出来,然后找家像样的饭店吃一顿,跟他说说身世,再然后,让他认爹。
能不改变主意吗?宋二军这事虽然办得浑到家,可他的话听着不无道理:你仉顺口口声声说疼尚明,爱尚明,咋疼?咋爱?你瞧瞧你的腿,瘸子一个;再瞧瞧你的营生,修鞋匠,一年忙到头能划拉几个钱?将来不拖累尚明算烧了高香。再过几年,尚明得结婚成家,房子呢?总不能一家三口挤你那巴掌大的小破屋里吧?做人别太自私,你看我,感念你养娃不易,表现得多大方:钱,一提包;车,想要开走;小别墅,想住咱马上买。这都不算啥,更重要的是我能送尚明出国留学,你能吗?等他毕业,我能投资让他开公司,当老板,干大事业,你能吗?要不能,请别耽误孩子的前程。仉鞋匠,我要是你,就开上车,拎钱走人!闷头足足沉默了两个多小时后,仉瘸子蔫蔫站起,走了。既没拿钱,也没开车。
“儿子,咱俩很长日子没下馆子了,咱吃一顿去。”仉瘸子强挤出一丝笑,说。
“好啊,我背你走。”仉尚明边说边蹲在了仉瘸子身前。
“不用不用。”
“干啥不用?小时候你老是背我,现在我长大了,也该背你了。上肩。”
见拗不过儿子,仉瘸子只好照做。伏在儿子背上,仉瘸子突然觉得眼窝子一热,想哭:“儿子,等你大学毕业,最想干点啥?”他这么问,是想往大事业上引,以便劝他跟宋二军走。仉尚明似乎早琢磨过这事儿,利索答道:“开修鞋店,和你一起修鞋。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仉鞋匠,专修各种高档品牌鞋子,争取把它做大,做成连锁店。”
“这就是你的事业?”仉瘸子问。“不是,这只是我赚钱养家养你的营生。”仉尚明非常认真地说,“我的事业是一辈子陪着你。等你老了,就像这样,能天天背着你走。真的,想想都觉得幸福。”
这,真是仉尚明的心里话。因为从小,瘸子爸的诸种不易他都看在了眼里,记进了心窝。老爸没再婚,也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他身上。
听着听着,仉瘸子登时老泪婆娑。而此时,宋二军就躲在不远处的车里,看着亲生儿子背着仉瘸子穿过两条街,走进了饭店。这一路有说有笑,不,是有说有哭,仉瘸子的眼泪想停都停不住,哗哗流了儿子满肩满背。接下来,透过饭店的窗户,宋二军又看到了儿子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幸福,不停地给仉瘸子夹菜,甚至还喂进了他的嘴巴。
仉瘸子啊仉瘸子,跟我秀父子情义,想让我儿女双全的愿望泡汤是吧?呆呆地瞅着,宋二军不觉敛紧了眉头。前些年,他时来运转后又结了婚,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只是在生产时遭遇难产,尽管有惊无险,可他和老婆都怕了,死活不敢再生二胎。于是,他想起了早年送人的儿子。不,这儿子,我要定了!宋二军一跺脚,心里暗暗发了狠。
约莫三五分钟后,仉瘸子的手機响了。是条短信。“死瘸子,房子我不买了,车子我开走了,钱也带走了,一分都不给你。哈哈,后悔了吧?另外我警告你,好好照顾咱儿子,有事随时联系我,别老想着搬家。只要你在这个地球上住,我就能找到你。暂时再见!”咱儿子?这么说我还是尚明他爹?仉瘸子禁不住笑了:“儿子,我想喝酒,喝到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