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力
二十多年前,四十多岁的庞再友在家具公司当门卫,因为家境贫寒又其貌不扬,没女人肯嫁给他。
媳妇没讨着,麻烦却不断。庞再友住着一间十多平米的平房,每月领个四五百块钱的工资,除了吃喝穿用,还能攒下几个,时常有八字不沾一撇的三亲六戚来求借。庞再友由着他们磨破嘴皮,就是不肯拿出一文钱,惹得很多人在背后骂他“抠”,留着钱给自己买棺材。
有天夜里庞再友睡得正酣,突然被一阵哭声吵醒。庞再友心里恼火,披衣下床,来到大门边,见一对中年男女在毒打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他以为是父母在管教孩子,便呵斥他们一边打去,又回去继续睡了。
第二天早晨,庞再友开了大门,惊奇地发现昨晚那个被打的男孩蜷缩在街边睡觉,脏兮兮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庞再友吃早饭的时候,窗外有个男孩闪着一双胆怯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他手上的馒头。庞再友想了想,便掰了半个递给男孩。那男孩接过来一阵狼吞虎咽,瞬间就吞下肚去。庞再友明白了,这是一个靠乞讨为生的流浪儿。
白天下了一场雨,一直持续到晚上还没有断。夜里,庞再友关大门时又一次看到了那男孩,他蜷缩在墙角,死死地盯着他。庞再友的心悄悄动了动,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大门关上了。可这天晚上,他睡得很不踏实。
清晨,庞再友天不亮就把大门打开,眼睛习惯性地往墙角寻去,却不见了那男孩。正犹疑间,那个男孩飞奔而来,手上拿着一只死鸽子。男孩也不说话,径直把鸽子交到他手上,庞再友想问这只鸽子的由来,那男孩已撒腿往一边蹿去。到了下午,也一直不见那男孩露脸,庞再友想,鸽子反正已经死了,不吃也是浪费,干脆找来一只砂锅在火上慢慢煨起来。
就像闻到了鸽子汤的香味似的,傍晚时分,那男孩的脑袋出现在了门卫室的窗台边。
庞再友一直把男孩看了足足半分钟,才示意让他进屋来。男孩跨进门的时候,身上的汗臭弥漫了整个房间。庞再友打来热水,在院坝里把男孩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然后找出两件自己嫌小的衣裤,套在了男孩的身上。
两人坐在鸽子汤前,庞再友问那男孩姓什么家住哪里。男孩却只是摇头,像个哑巴似的。庞再友帮男孩盛了一碗鸽子汤,就在这时,隔壁单位来了个中年男人,焦急地打听看见他一只信鸽没有。
庞再友一惊,忙问他信鸽是什么时候丢的,那男子哭丧着脸说,不知哪个缺德鬼趁着昨晚雨夜,把他一只信鸽偷走了。庞再友看一眼那男孩,见他神色慌张,心里已明白几分。他摇摇头,称没看见。那男子发觉了男孩碗里的鸽子肉,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但庞再友不承认,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悻悻地走了。
等那男子走远,庞再友去院坝找了一根指头粗的棍子,让男孩伸出手,狠狠打了十下。他声色俱厉地对男孩说:“你过去做过什么事情我不管,从今天起,你饿了可以来这儿吃饭,困了有被窝为你留着。可有一点,要再敢去小偷小摸,下次就打二十下!”男孩的脑袋像鸡啄米似的不住地点着。
庞再友身边凭空多出一个男孩,这让许多人都很惊奇。心肠好一点的人劝他细细思量,这些流浪儿可都是野惯了的,搞不好哪天会惹出是非来。男孩却没有让他失望,每天除了抢着打扫院子,就是买菜做饭,有时还学着写两个字。人们都夸这孩子有悟性,只可惜是个哑巴。
过了一段时间,一对中年男女上门来找庞再友,声称那男孩是他们的儿子,现在要带回去。庞再友想起那个晚上两人毒打男孩的情景,就问男孩愿不愿意跟他们走。一脸惊恐的男孩使劲摇着头。庞再友就说,如果你二人拿得出证据证明这孩子是你们的,他可以跟你们走,否则休想。那对中年男女恶狠狠地说:“孩子当然不是我们亲生的,但要把一个弃婴养到十多岁,花销可不少,现在正该他报恩的时候,如果他不出去乞讨,何时才能回本呀?你现在倒好,白捡了个儿子,天下有这么好的事情?”
庞再友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喝问:“那你们说,要多少钱才肯放过他?”那二人不阴不阳地笑了笑,男的回道:“这样吧,我们也不敢狮子大张口,你就给一千吧。”庞再友返身进屋倒腾了一会儿,从箱底里拿出了一张存折,上面的四千块是他的全部家当,他去银行取了一千块。不料那对男女拿着一千块钱翻来覆去数了两遍,却突然变了卦,声称他们不要钱了,只要孩子。庞再友无奈,只好去银行取出剩余的三千块钱。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又加了一千块钱,那对夫妻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目送那对夫妻的背影,庞再友回过头抚着男孩的肩,温和地说:“你可要学好啊,再怎么样,也不能去干以前的事了!”男孩终于忍不住了,抱着庞再友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爸”。原来,他不是哑巴……
庞再友从此与男孩父子相称,相依为命。那是他最开心的一段时光,每天都是乐呵呵的。他还去民政局作了咨询,准备办一个认养手续,像模像样地过日子。可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夜里,他一觉醒来,身边的男孩却不见了,跟他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压在箱子下边一直没去存的两千块钱……
抠门的庞再友在一些人当中成了笑柄。大家都在传,他被人做局騙了全部积蓄的事,尤其是那些亲戚们。庞再友越来越苍老了,他经常去大街小巷搜寻,那根指头粗的棍子始终不离手,似乎准备找到男孩后痛打一顿。渐渐地,庞再友的这一“表现”成了当地的一道风景。日复一日,他不知疲惫地寻找着,好像“儿子”真有一天会从天而降似的……
二十多年过去了,庞再友七十岁了。他没有社保,身体还病病歪歪,就靠每天在街上拾荒才能勉强维持温饱。最近他身体不舒服,到医院检查,居然得了尿毒症。他听说过这病的厉害,自己一分钱没有,哪有钱治疗?他委托房产中介把自己那十多平米的小房子卖掉,准备用这笔钱给自己办后事。
中介说有人要买房,庞再友从医院艰难地回到家里,中介看见他就大惊小怪地嚷嚷。“你交好运了,遇上财神爷了!你知道你这小房人家给了你多少钱吗?”庞再友一愣,难道还能多卖不成?
“七八万吧。”他狠狠心爆出一个不可能的房价。
“四十万!整整四十万啊,人家大老板说,签完合同就付钱。他马上就来你家了!”
庞再友的眼珠都不会动了,“四十……万?”
“是的,四十万。当年我欠了你四千,现在我走上了正道,发了财,我还你一百倍。”一个拎着皮包的中年人走进院子,庞再友呆呆地盯着他。熟悉的眉眼,脸颊的伤疤……他走过来,解开皮包……
中年人说:“爸,当年我赖在你家不走,本就是一个局。老板听说你是个有几千块钱的孤老,就周密地做了策划……我不愿意帮他们,我想永远和你一起过日子。他们就威胁我,还让我偷走钱后放一把火烧掉你和房子,说这叫死无对证,斩草除根……”
庞再友颤抖起来,“那,我为什么没死?”
“因为我拿着那两千块钱说,如果他们敢烧死你,我就豁出去告发他们。他们怕了……”
庞再友哆嗦起来,摸起了墙角那根指头粗的棍子。在中介惊愕的眼睛里,中年人走过去,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