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立宇
时间过得真快。艾敬的歌声犹在耳畔,1997,快点到吧。很快,2000年也来了。从前让我们望眼欲穿的日子都来了。遥遥无期的等待,转眼呼啸而过。
1997年,我买下平生第一台电脑。当年的电脑,没有Windows(很快就有了),也没有网络(也很快就有了,虽然收一封信件,要缓慢而优雅地扔无数的小纸团)。前面写的片言只语,必要先打一串DOS命令符才能找到。近万元的设备其实只是一个打字机,但是我还是很快迷上了这个家伙。我敲击的第一个句子,是我的小学课文:滴答,滴答,下雨啦,下雨啦。这个句子敲击起来和机械键盘的声音非常地搭。当时电脑远未普及,嘀嗒嘀嗒的敲击声,让我忽然有一种神圣感,好像每一个字符都牵动着这个城市的命运。
当年,突然认识了一堆沈家门人,也写小说,从不投稿,仅在朋友间传阅,以朋友的认同为最高荣誉。他们的小说,令我眼前一亮,比如周洪波的《小镇台球手》、黄辉的《无依无靠的爱情》、应雷的《史艳玲的感情生活》,以及后来颜海涌的《母亲的基督》。当年的《海中洲》杂志因为这批作品的出现,变得如此炫亮。我们以小说的名义,隔三岔五聚在一起,挥霍大把的时光。顺便也喝喝酒,聊聊情色,玩玩游戏,在一个破电脑里,带领中国队踢进了世界杯决赛。当初创建新小说论坛,其实并没有太多、太过遥远的想法。只是想弄这个地方,让兄弟们写了什么,都在上面贴一贴,亮亮相,然后趁机聚一聚,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
那是2001年5月,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在网上溜达。我来到一个叫“乐趣网”的地方——这是一个多么低级的名字,但它却终止了我在那个下午的网上旅行。它打动我的是,那里可以免费创建自己的BBS。这让我有点小兴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索性又到附近的小店买了包烟。当时,满大街都是“老张开车去东北”,《东北人都是活雷锋》刚开始红起来。到了晚上七点,我已经解决了所有的技术问题。是不是一开始就叫“新小说论坛”,我有点吃不准,但是新小说三个字一旦闪现,我们觉得就是它了。
我在那里安营扎寨,版主自然是我,又觉得这件事大家都得参与,所以又设了一个“驻会作家”,我把朋友的名字一个不落地都写上去,又贴了几篇大家的小说,事情就这样成了。结果,“驻会作家”四个字把各位吓了一跳,因为它看上去太正式太官方了,仿佛一辈子都未曾想象的荣誉。现在想起来,包括我在内,大家的小说产量都是极低的。弄这样一个论坛,也是一时兴起,实在没什么卵用。也许,我们只是以文学的名义,使生活看起来还有点体面的样子。
几天之后,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开始有别的写手把小说贴出来。虽然比较垃圾,但我们都喜闻乐见。小说太垃圾,我们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来了一句,已阅。心里好得意,不小心装了个逼。一个礼拜之后,论坛初露生机,贴上来的小说开始多了起来,有几篇还过得去,还有点儿小意思。怎么个有意思?不免又成为定海沈家门来回奔波的一个话题。
讨论的结果,弄了一个类似推荐阅读的设置,三到四篇,每周一换。把谁的小说推上去,是要花很大精力的,起码这些小说你都得看过,深度阅读,但这已经是最偷懒的方法了——即使我一时疏于照应,帖子看得不多,朋友们也会有新的发现,他们说张三李四如何好,我就把张三李四搞上去。这件事很隆重,被推荐的作者极有荣誉感,被推荐的作品中,也有被杂志发现并录用的;这样的消息传来,自然大大提高了新小说论坛的吸引力。
真正的转折点,是一批大咖的出现。首先是浙江省内的作家,像艾伟和夏季风,后来来了湖北人李修文,那个时候他的长篇小说《捆绑上天堂》和《滴泪痣》已经诞生了,接着又来了《收获》编辑叶开。叶开在这里发现了曹寇,他的短篇小说《我和赵小兵》很快在《收获》发表。然后曹寇又有了一堆文学的追随者。这时,我都没有跟我的兄弟打招呼,就把原来的驻站作家的名字统统拿掉,换上这些大咖的名字。几乎同时开张的新散文论坛的当家人马明博,他拐进来一看,大吃一惊,他用“豪华阵容”来表达他的惊羡程度。
至此,新小说论坛已华丽转身。小说帖子的翻新速度越来越快,套用一句话,如雨后春笋一般。这个时候,我发现有点问题。本来以为,有人贴小说,就会有人读小说,评论小说,是一个自然更新的生态。其实不然,大家都在爭相贴自己的小说,甚至把掉下去的小说删掉,重新再贴上来。而真正耐心的阅读和评论寥寥,靠的还是驻会作家和几位刚有点势头的作者,尽可能地给予回应。我记得,盛可以最初用的名字还是“折荷”,她在新小说论坛贴了一篇小说之后,巴桥给她写了一篇评论。巴桥提到了语言,他举了个例子,他说盛可以的“鹰在天上飞”,他会这样写:“鹰在天上移来移去。”
骨灰级的网友应该还记得当时各大聊天室的火爆程度。我随后也在网上发现一款聊天室插件,可以与BBS链接。有了聊天室,新小说论坛的人气空前旺盛,每晚九点到十一点进入高潮。聊天室虽然像个公共浴池,但互相聊天的人可以设置私聊,旁人看不见。所以很受欢迎。记得有一次,已经很晚了,在聊天室里,盛可以跳出来跟我说,求求版主,把我踢了吧,我不能把一晚上都耗在这里呀。我很奇怪,那你完全可以自己出去啊?盛可以说,我哪有这么好的意志力,正聊得开心,哪里舍得!
当时,聊天室好像有人数限制,要有人退出你才能进去。这可能也是盛可以不舍得退出去的缘由。有一次,本来谁跟我约好,晚上到新小说聊天室来,结果等半天没有进来,原来被拦在外头。好在我是版主,随便踢人。出言不逊者,扰乱秩序者,统统踢出去。通过这个聊天室,我们每周举行一次文学主题研讨会。最成功的要数“艾伟作品研讨会”,提前几天就把艾伟的小说贴出来,让大家有充分的时间阅读和讨论,然后确定几日几时,在聊天室准时开张,应者如潮。
那真是中国文学史上空前绝后的一次研讨会,来的人太多了。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这个小小的聊天室挤进了多少人,更多的人挤不进来。而里面的人个个喜形于色,急于打招呼,嘘寒问暖,光看见一排又一排的你好你好我们又见面了你看见曹寇了吗等等,就是没见到艾伟。有人问,列宁同志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后来艾伟浮上来,跟我说了几句,他看到这个阵势,提前溜了。不过,研讨会还是在艰难地推进,凡私聊或跟议题不搭的发言者,都被我踢了出去,总算逐渐有了一点气氛。当晚,我复制大家的发言,整理了一个《艾伟作品研讨会纪要》,在论坛贴出来,反响很好。这个纪要好像被哪个杂志拿去发表过,实在记不清了。
那是新小说论坛的一个鼎盛时期,聚集了中国最富活力的一批作家,鬼子、艾偉、叶开、夏季风、徐则臣、盛可以、曹寇、李修文、张楚、朱山坡、陈家桥、王十月、周洁茹、巴桥、卢德坤、张生、吴晨骏、海力洪、商略、斯继东、卢江良、杨怡芬、手指等。看到这些熠熠生辉的名字,仿佛又回到当年。张楚后来在文章中回忆,他说新小说论坛,大抵是中国所有的小说论坛里最平静也最成熟的。这个评价很高,当然也是合适的。
他们当中绝大多数是“70后”作家,他们的写作,更注重小城镇的个人成长经历和边缘化的日常生活经验,呈现与八十年代文学标本完全不同的非主流的面貌;他们都处在而立之年,处在中国巨大的变革时代,本身也被时代大潮所裹挟,甚至生存也成问题;他们南来北往,路途奔波,寻找生存和发展的可能。在聊天室里,也有讨论去北京有没有前途,广州怎么样,出版社做临时工挣多少钱,甚至私聊向我咨询如何编好一本杂志。
在我看来,“70后”作家的文学地位被严重低估,造就文学英雄的时代早已落幕,文学评判体系还在延续八十年代陈旧的审美标准,除了徐则臣、盛可以、曹寇等几个冒出来外,更多的作者远未进入中国人的阅读视野;随着中国世俗化、城市化和消费浪潮,恰逢其时的“80后”、“90后”作家的写作,迅速得到了这个时代前所未有的呼应。
新小说论坛的没落,和其他依附于乐趣网的一些论坛,情况都差不多。乐趣网中间停过一段时间,后来又恢复,元气大伤,接着开始收钱。这事跟水电煤气一样,根本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该缴;晚缴几天,乐趣网就把论坛给停了。当然,责任还在于我这个疏于管理的版主。维持这样一个论坛,最好有专人管理,对好的作品给予恰当的评论和回应,否则便杂草丛生,帖子更新很快,会把真正的优秀作品给迅速地淹没掉。这个工作量是巨大的,大大超出我的想象。我完全缺乏准备,本来是拿来玩的,突然觉得不好玩了。
在这里,我要特别提到张楚,和一些为新小说论坛热心张罗的朋友。张楚最早贴出来的小说应该是《U型公路》,他是新小说论坛冒出来的新锐,后来也成为新小说论坛的管理者,还有斯继东等诸位,在这里向他们表示感谢。新小说论坛只是那个时代的小客栈,是大家生火取暖的一个去处,过客匆匆,想来现在很少会有人记得。说到底,互联网并没有给“70后”作家带来太多的好处,真正在网络中受益的是后来的文学新贵。
去年,我接到一个电话,他的陌生而浓重的地方口音,在反复地提到一个名词:新小说论坛,他说他曾是那里的一个热心的参与者,那几天来舟山旅游,问我能否一晤。说真的,我心里很温暖,当然也很遗憾——我正在外地旅行。我到现在都想不起来他是谁,这当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记得文学,记得新小说论坛。接到《西湖》杂志的约稿,也很意外,我到网上搜了半天,新小说论坛了无踪迹,随着乐趣网的倒闭,一根碎骨头也没有剩下。好在电脑里还留了一个网址:http://my.clubhi.com/bbs/661500。我把它写在这里,留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