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康健
回望夏塔
说起昭苏,自然就会想到夏塔,眼前或脑海里便呈现出一幅自然、原始、宁静、纯美的景象。其实,夏塔较早被人们认识还不是它的景观,而是温泉。
我最早慕名到夏塔是奔着温泉去的。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昭苏采访时,听说夏塔温泉很有名,每年来这里治疗风湿性关节炎的患者很多,全疆各地都有。当时旅游一词还没有被人们所认识,可能也没有人被这里的景色所吸引。出于记者的职业习惯,我想去看个究竟,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正在发生什么。当时,通往夏塔温泉的路还是自然形成的便道,小车行驶在上面东摇西晃,人很是受折磨。我坐在车里一边随车晃荡,一边想象着温泉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是个很大的如同游泳池一样的泉吗?或者是像小河一样流着的水吗?想了一路我也没能想出个一二。在终于结束了备受折磨的旅程到达温泉后,才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温泉紧挨着山,在每个泉眼处修有水泥池,由于每个泉眼的水温度不同,便分别按泉水的温度修建了一排小木屋。温泉的水含有硫磺等多种矿物质和微量元素,据说对治疗风湿性关节炎效果很好。我在采访时发现,大多来这里治疗的都是中老年人,有的每年都来,还有的是全家出动。问及泡温泉的感受,多数人称治疗效果明显。那晚我也泡了一次温泉。望着遥远的星空,感受着大自然的奇妙和神秘,我心里不由得升腾起一种敬畏之感。
要说夏塔被更多的文人和旅行者认识,恐怕要归功于著名作家张承志了。他1993年写的散文《夏台之恋》(注:夏台即夏塔),从景观、历史、民族和人文等方面对夏塔作了细致的诠释。他写道:“应该相信我,夏台一线的一百多公里的天山北麓的蓝松白雪,确是这个地球上最美的地带……夏台的美好,夏台的安宁,夏台的和平,不知为什么使人感伤。似乎真有一种无形的巨大神力创造了如此动人的和平,如此美好的夏台。”“夏台如同梅里美写过的直布罗陀——每走十步就能听见一种不同的声音……可是你可以去夏台,至少可以去伊犁,去看看人交往的汇集点。”
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我多次去过夏塔,一次次地体验和感受夏塔的魅力,倾听这里一棵树一棵草甚至一块石头的声音。可以说,在这里听到的声音比伊犁河谷任何一个地方听到的声音都古朴和真实。但不知什么缘故,夏塔温泉仿佛一夜之间没有人问津了,那一排破旧的小木屋,还孤零零地坚守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眼前的情形让我不禁回想起那年第一次与夏塔温泉亲密接触的场景,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啊。睡在木板结构的屋里,听着夏塔河的浪涛声,有一种离开凡世置身于天庭的感觉。虽然温泉废弃让我的心里多了一份思念,但夏塔原始森林里生长出的那些声音,让我永存一颗感恩之心。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在昭蘇看草原石人时,那里的草足有一米多高,石人完全淹没在草丛中。而现在草仅长到三四十厘米高,为什么会这样?我常常问着自己,和人有关吗,和气候变化有关吗?找不出答案。于是当我每次往返夏塔时,在被这里古朴自然的景观震撼时,内心深处会生出一丝忧虑。但我又很快将这种忧虑压制下去,把自己的身体调整到平静状态,等待着夏塔河的涛声缓缓地流进心灵深处。
“我特别喜爱的,还不是夏台领域中的那漫山遍野的天山腹地的美。久久体味着会觉得慢慢地被它摄去了心魂、并久久陶醉不已的,是那自然聚落的宁静。”张承志这样表述着内心的感受。的确,宁静的夏塔、自然的夏塔才是我们所期望的;如果有一天破坏了这种宁静和自然,夏塔也就不成其为夏塔了。
回望夏塔,激动和不安总是在我的心里起起落落。
游走那拉提
一切都回到了原有的状态。没有了嘈杂声,没有了喧闹声,没有了马达声,静代表了所有的语言。雪让视觉在瞬间失去了捕捉力,把该表现的或者是不该表现的都不露声色地掩埋起来。这是2月的那拉提,是那拉提的另外一副面孔。银白色的大地,让你无法分辨出准确的方向,但却能让你感受到那拉提的宁静,以及这种宁静带给你穿透心灵的震撼。
面对着以白色为主色调的那拉提,我的激动连自己都感到意外,是太干净了还是太寂静了,我也说不清楚,只感到内心有一种冲动让自己放声喊出来。巩乃斯河水清澈见底,虽然水量比夏季少了许多,但仍能听到它发出的属于自己的声音。于是,这空旷的田野变得生动起来,空气中似乎有一种暖流在飘动,视野中的一切都突然间不断地转换着颜色,仿佛一幅斑斓的画卷徐徐展开。当风顺着巩乃斯河行走时,雪开始安静下来,这时候,在白茫茫的原野中,突然间出现了一簇簇红色的画面,显得那样耀眼,那是生长在巩乃斯河滩的红柳。于是我想起小时候在家乡流传的俗语:一九二九难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河边看柳……表述的是不是和我现在观赏红柳是一回事呢?凝视着充满生命力的红柳,以及红柳根部的积雪,我为自己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仍感到冷所表现出的矫情而羞愧。人的浅薄和渺小是显而易见的,当面对着恶劣的环境和天气的突然变化时,懦弱和恐惧的本性便马上呈现出来,平日里的豪言壮语荡然无存,人的这种多变性恰好说明了其自私和圆滑的心态。而巩乃斯河里的红柳,倒显得是那么从容和无畏,不管生存的环境多么恶劣和残酷,它照样勇敢地展现自己的美丽,张扬自己的个性,让那拉提的冬季少了一份寒冷,多了一份温情,少了一份单调,多了一份浪漫。再看那些沿着巩乃斯河两岸生长的密叶胡杨,似乎对这一切司空见惯了,就那么肃穆地挺立着。有时候当你猛然面对着眼前的这一切时,会误认为是一些极不规则的木桩,我曾有过多次这样的错觉。不过,这些密叶胡杨在冬季里,虽没有那些红柳惹人眼,但也不失为一道风景。它让人极容易想到南疆沙漠中枯死的胡杨,一千年不倒,悲壮得让人窒息。相比之下,那拉提的密叶胡杨是多么幸运,只要愿意,想活多久都可以,活着总归是一件好事。当春天的暖风沿着巩乃斯河拂过后,那仿佛枯死的树干上一夜之间长出了嫩芽,像是跟河南岸的草场比赛生长似的,草在长,胡杨叶也在长,等到草场上的草长到随风摇摆时,巩乃斯河岸的密叶胡杨也郁郁葱葱了。想起来还真神奇,眼看着就要枯死的树了,可是到了春天,一夜间便生发出了嫩芽,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一种怎样的生命力啊,人在它面前微不足道,而且也无法听懂它的语言,只有巩乃斯河水,只有那拉提草原上的草,懂得这些密叶胡杨的语言。因为它们同属于那拉提,而我们只是匆匆过客,那拉提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那天,我踩着雪沿着巩乃斯河走了很久,听着悦耳的涛声,我突然间想到自己对这里一无所知,因为那拉提不是我们想象的童话世界,它是造物主的一个杰作,我们无法探秘到它的过去,也无法预言它的未来,那拉提对我们而言,就是一个谜。
我是一个不大专一观风景的人,也许与写小说有关吧,倒是对那些和一棵树、一座山、一条河、一条沟有关联的传说和故事,哪怕是一星半点,都会怀着极大的兴趣去寻找。当然,我有时也想象一些故事或者传说,比如那拉提的一处景点塔吾萨尼,意思为美丽的山沟。既然是一个美丽的地方,那么就一定会有不少的传说或故事呢,如爱情故事、英雄故事、传奇故事……虽然目前还没有一丁点发现,但我会顺着想象的轨迹,寻找到那些美丽的故事。
仿佛与那拉提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约定,时隔两个月,4月初我又一次来到那拉提。时间悄然地改变着我们刚刚走过的地方,初春的那拉提让我大开眼界:南面的那拉提山山顶上白雪皑皑,生长松树的地方雪已经很少了,暗暗的,像是涂了一层墨,再下面就是草场了,雪完全融化了,呈现出淡黄色,远远望去,像是一幅无与伦比的水墨画。北面的阿吾热勒山,早已把雪赶跑了,淡黄色、暗色和灰色交替地延伸着,加之山的不规则形走势,你静静地凝视一会儿,眼前会变换出不同的形态。一会儿看像城堡,一会儿看又像河流,一会儿看又变成了奔跑的马,真是无比奇妙。渐渐地,我的眼睛模糊起来,不知怎的有了一种冲动,大脑里蓦地出现了以下一串词语:我们没有资格对一座山一条河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评頭论足,唯有敬畏唯有尊重唯有谦卑,才会在大自然中找到心的安放点。那么,你也许能读懂那些从风中传来的暗语,这时候,你站在一棵树前时,便不是陌生人了。
游走在那拉提初春的阳光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悦。塔吾萨尼平坦的草场已开始泛绿了,一群羊低着头认真地吃着草,它们很安静,不会为争一口草相互间排斥,羊可能就是为草原而存在的。但人们在满足了观赏后,便失去了耐心和兴趣,开始想象着一顿美味的手抓肉。其实,与羊在一起,最大的好处是安全感,不用担心它会攻击你,会给你制造绯闻,羊是最能让人心软的动物。人很轻易地就能抓住它,不费多少力气就放倒绑住了四个蹄子,一把不太大的刀子往脖子上一抹便尘埃落定。因此,每一次看到羊,我都会想到一些开心的事,尽量不让羊被宰的场景显现在眼前。不过,在初春的那拉提,羊是以主人的身份迎接来访者的,没有丝毫的惧怕。这里是它们赖以生存的地方,有什么理由怕呢。但生活变化之快远远超出了它们的想象,随着夏季的到来,它们必须要离开这里;因为人类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他们把城市搞得拥挤不堪,自己都不愿意待,于是便把脚伸进了草原,破坏了这里原有的宁静,把羊挤走了。因此,在这难得的初春短暂的时光里,羊可以安心地吃草,牛可以随心所欲地走来走去,马可以静静地站在那里沉思。人本来不属于这里,可现在人却想变成羊,拥有整个草原。巩乃斯河波澜不惊,你也不知道它要告诉你什么,但它的浪涛声它的气息似乎在提醒我们,那拉提不需要担当太多的承诺,那拉提是一切善良者的家园。
在寂静的那拉提空中草原,卡普河自由自在地流淌着。初春的阳光显得很暧昧,但遍地的野百合是那样坦坦荡荡,虽身躯弱小却能在冰凌面前毫不胆怯,显示出刚强的生命力,白花瓣,黄花蕊在寒风中坚守着信念,令人震撼。我曾想象野百合长得和郁金香一样(也许是我的无知所致),可望着眼前贴着地面生长的野百合,我惊叹了好半天。我不明白,她是怎样积蓄了力量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地绽放呢!面对着这些嫩弱的与冰雪为伴的花朵,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懦弱。
走进那拉提初春的阳光里,我无法回应每一个声音,也无法静听内心的絮语,但我可以迎接每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而当我离开那拉提的时候,心里却有着许许多多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