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吉·原野
蘑菇并不是草地和森林里的居民,它们只在雨后突然出现,打着伞,三三两两,在齐腰深的草里行走。我喜欢这些冒冒失失的客人。它的样子与草、树、泥土和石头都不一样。如同雨后的深山出现了一拨儿非裔人。蘑菇是坐着雨滴下来的吗?没人这么说。那么,它是谁的亲戚或后裔?是鹅卵石的后代吗?脑袋像,但身子不像。蘑菇的颜色像老树皮,圆帽子的帽檐卷回去,腿还是挺白的。它的伞或者叫帽子背后有电路般的连线,又像牛肚。它们上草地干什么来了?
我喜欢突如其来的东西,如蘑菇。这本来不是它的家园,它却不请自到。蘑菇另外一样才华是突如其去。如果不采集,蘑菇会消失。伊悄悄地走来,如同伊悄悄地离去。那些草,大树、石头和泥土都不能突然离去,它们不知道上哪儿去,也不知谁帮助它们离去。这对蘑菇来说根本不算事。我曾以为蘑菇身上装着一个定时装置,时间定在48小时或72小时。时间到,蘑菇没了。它升天了吗?我在雨后仰脖子往天空看,没看到一只只蘑菇举着小伞飞升。一次,我终于看到蘑菇在飞,我激动地看表—— 因为这可能是科学史需要记录的时刻—— 年月日,在天上飞行,北纬东经多少多少。后来那只蘑菇落在树上,我以土块击之,它展翅,原来是一只戴胜鸟。在科学史上留名没那么容易,比在文学史上留名更难。那么,蘑菇在雨后的第二天、第三天去了哪里?如果没被太阳晒化,如果没变为麻雀和戴胜鸟,它们跑到了哪里?没人回答我的提问。
我曾经研究过草地上的蘑菇,看它哪里安着定时装置,撕开它的腿儿和伞,找出一个类似芯片的东西。没有,之后我把它吃了。吃掉蘑菇后,人的时间观念会改变吗?我没感觉。它进了我的胃里,就哪儿也不能去了,胃的下边是肠子,没有什么原路。蘑菇的名字不像植物,它像鸟儿或奇异人物的名字,鹧鸪、三仙姑。我有一个同学名叫何美姑,把辈分放到名字上是不是搞破坏啊?况且她不美,两眼睛如眼皮上粘两片葵花籽皮。我叫她何不美,何美姑这个名让她爸叫吧,他起的,原汤化原食。
蘑菇们是儿童,至于它们是哪一种族的儿童就搞不清楚了。它们身上也许有许多血统—— 树的、伞的、蛇的血统—— 这个事可以先放一下。蘑菇们来森林草地游玩,趟过沾满露水的青草,寻找从天上遗落的鸟的羽毛,找刺猬或腹蛇蜕下的皮。说蘑菇长不大是因为怎么看它都不大,它没有长大的样子。如果蘑菇长到松树那么高就等于长出了一座房子。小蘑菇跟雨有关,小时候,我上学那个胡同雨后车辙里的积水里浮游一只只小生物,如西红柿籽那么大,也那么晶瑩,人称“玻璃牛子”。问别人:玻璃牛子从哪儿来的?答曰:雨水里带的。可是,从我离开那个胡同,在全国各地的雨后再没见过像鱼眼睛一样、被我们捞进罐头瓶里养的玻璃牛子。可见,只有赤峰市从房产科到汽车站之间那个胡同降雨才降玻璃牛子,这是确定无疑的。我一直怀疑雨水里藏着不为我们所知的东西。在敖汉旗一处沙漠,雨后,沙丘上洗脸盆大的水坑一定会出现小鱼,两三寸长,脑袋尾巴是全的,尾巴摇摆。这里是沙漠,除了蜥蜴外,没任何生物。鱼是从哪儿来的呢?像压缩饼干似的脱水鱼苗藏在沙子里?不太可能。沙漠干燥,被太阳晒得滚烫。一下雨就有鱼,太有意思了。我觉得这些奇妙的事情见到就可以了,千万别让所谓专家解答,他们煞风景。
蘑菇也是雨水带来的吧?可惜蘑菇不会说话。如它可言,一定会承认。雨水像播种一样播散着奇里古怪的东西。包括我怀念的玻璃牛子。蘑菇是雨水带的,还有木耳。我甚至怀疑许多果树根本不会结果,是雨水落在它的枝头上变成了果,比如樱桃。我看桑葚也是。它的小籽跟鱼子一样,完全不属于植物,也许跟玻璃牛子有一点血缘关系。春雨在果树枝头悄悄点了种,道理跟嫁接差不多,现在叫转基因工程。果实在枝头悄悄生长,由小变大、由青变红、由酸变甜。山楂由酸变得更酸。果树的作用只是用树枝举着它们而已。
蘑菇你承认吧,你是雨水的孩子。你告诉我们是谁跟你起了一个鸟类的名字,也是雨水吗?关于你的出身我们不再问了,可是你要告诉我们,在雨后的第二天和第三天,你去了哪里?会不会像海蜇一样被太阳晒得化为一摊水呢。
(丁香清幽摘自《杭州日报》2016年5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