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雨

2017-04-06 01:20彭学军
星火 2017年4期
关键词:五龙落雨西瓜

○彭学军

新名家

男孩的雨

○彭学军

昨天晚上,五龙几乎要放弃自己的计划了。

睡到半夜,突然被一个响雷惊醒,五龙一跃而起,扑到窗边,看见天空乌云翻滚,那些云就像一群黑色的绵羊,遭了狼的惊吓一般没头没脑地奔涌着。天公扬起金色的长鞭,一抽,一声炸响,绵羊们更加惊慌,四下乱窜。

全家人都醒了,跑到院子里看天。最小的妹妹把头埋在妈妈的怀里,吓得哇哇哭。妈妈抱起她,兴高采烈地哄着:“乖乖,不怕不怕,好事呢,要落雨了。”

事实上,全村人都醒了,包括他们的狗。所有的人都跑到自家院子里,焦渴又满怀期望地望着天,兴奋得嘴唇哆嗦地念叨着:“灵了,灵了,总算灵了。”

白天,村长又带着大家求了一次雨。

巫师长发黑袍,脸涂得花花搭搭,手里挥舞着丁铃当啷的法器,伴着牛角号跳一种奇怪的舞。全村人双手合十,冲着天跪在他身后。

牛角号一响,孩子们就坐不住了,全都冲出了教室。学校地势高,远处晒谷坪上发生的事能看得一清二楚。

刘老师知道管不了,就随他们去了。

“迷信,有什么用。”五龙经过刘老师身边时,听见他嘟哝了一句。

说实话,五龙也很怀疑巫师求雨的作用,之前求过两次,一滴雨都没下。

“那……那要怎么办?”五龙站住了,问刘老师。

“靠科学。”刘老师说。

五龙不懂。

“你来,”五龙跟着刘老师回到教室,刘老师从他那已看不出颜色的油渍渍的讲义夹里抽出一张报纸,指着一篇文章说,“看看,人工降雨。”

“人工降雨”通俗来说就是想办法逼老天爷落雨,可是,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天自觉自愿地要落雨了。

天公又朝那些黑色的绵羊抽了一鞭,这一鞭是下了狠劲的,天底都几乎要裂开了。绵羊们惊恐得要疯掉了,挤成一团,扭打起来。一派打不过,朝天边逃去,另一派紧跟在后面追,没多久就全都跑得无影无踪了。周遭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天底露出来了,深蓝色的,还有一弯白白的钩月。

又空欢喜一场!

入秋,老天就没落过一滴雨。苞谷壮粒的时候,稻子灌浆的时候,天天都舒枝开叶,仰望蓝天,乞求雨露滋润,可是,没有,天上除了几缕蚕丝一般的纤云以外,只有太阳。太阳每天高悬不陨,射下的细细密密的金剑,伤得地界上的万事万物都萎黄了下去,变得焦燥又干枯。没雨落还不算,老天爷还无聊地玩一些骗人的把戏,雷霆万钧、乌云滚滚,逗引得人们仰头、高举双臂、嘴微张、神情万分激动,然后它一个转身,撤得干干净净——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人们叹息着,朝天骂了几句,打着哈欠进屋睡觉去了。

五龙回到阁楼,看见弟弟坐在床沿,恶狠狠地瞪着窗外平静得像什么也没发生的天。

“风凉了,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提水呢。”五龙对弟弟说。

雨没落下来,天却凉了许多,小风从窗口吹进来,舒服得很。

弟弟甩了甩胳膊,躺下,抱怨道:“提水手都快提断了。”

五龙也躺下了,没再说什么。一会儿,弟弟就睡着了。

五龙不敢睡,怕睡过头。睁眼躺在床上,等听到了第一声鸡叫时,就翻身坐起,看了身边的弟弟一眼。弟弟睡得正香,还咂巴了几下嘴,不知道又梦见在吃什么了。

五龙拿了书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然后拎着空书包轻轻走下了阁楼。今天,五龙要逃课了,他成绩不错,有时会迟到,但逃课还是第一次,不过老师也不会在意吧。最近,迟到逃课的孩子很多,大旱时节,缺劳力的人家忙不过来,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五龙来到厨房,从灶孔里扒拉出一根苞谷和两个红薯,这是昨天妈妈做晚饭的时候他悄悄地埋在里面的,这会儿,还有一点温热。五龙把它们放进书包,背好,再把装水的竹筒灌满,系在腰间,戴上草帽,打开后门溜了出去。

他看了看天,天像是蒙了一块深蓝色的绸布,有一个方向的颜色好像要浅一些,那是东。没错,东边是五龙要去的方向。

柏树乡在那个方向,是刘老师告诉他的。离它不远的兴会乡实施了人工降雨,立马下了一场暴雨,旱情得到了有效的缓解,十几万亩水稻有救了——报纸上是这样说的。

“往天上打了几炮就落雨了?”五龙指着报纸上的新闻图片问刘老师。

“那可不是一般的炮,打到天上的是化学里的东西,干冰、碘化银什么的,那些东西让云里的水珠变多变大,然后落下来。”刘老师把报纸递给他,“你看看。”

五龙把那张新闻图片的说明文字认真地看了一遍,问:“干冰、碘化银是……是什么?”

刘老师好像没听见,抬头看天。天蓝得透透的,干净,哪怕一抹极浅的云影都没有——干冰、碘化银什么的,可能刘老师也弄不懂吧?尽管他是村子里最最有文化的人。好吧,五龙只是随便问问,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报纸上说,接下来要去的是柏树乡,为什么不到我们这里来打炮降雨?那里才旱了56天,我们这里都旱了68天了。”五龙抖抖报纸质问道,好像去哪儿降雨是刘老师说了算。

这个,刘老师就说不好了,“可能……人家不知道吧。”刘老师把报纸叠好,随意说道。

不知道?那就得有人去告诉他们,告诉他们这里68天没落雨了。

放学的时候,五龙问刘老师:“柏树乡在哪,远吗?”

“东边,恐怕要走上一天吧。”刘老师说。

他如果知道五龙这样问的目的,大概就不会告诉他了吧?

五龙往东边看,指着目力尽头的那座大山说:“云松山的后面?”

“后面的后面。”刘老师说。

天慢慢亮了,五龙脚下这条浮土很厚的黄土路清晰了一些,然后是路两边青不青、黄不黄的稻子,叶子焦黄的西瓜地,渴得摇摇欲坠的丝瓜架……等到地里比手指还要宽的裂缝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时候,天就轰地热起来了,知了有气无力的叫声远远近近地传了过来。

快到天水河的时候,五龙停了下来。这是离村子不远的一条大河,河水汤汤,清悠平静,每年夏天五龙和村里的孩子都会来这里玩水。特别是暑假,午后炎热无聊的时光差不多都被他们浸泡在这清凉的河水里了。天旱以来,河水一天天陷落,往中间退去,迅速远离岸边。河床的卵石露出来了,石缝间夹带着人们洗衣时被河水“顺”走的东西,鞋子、袜子、褂子什么的,现在一切都暴露无遗,真是无奈又羞愧。有一回,五龙在石头缝里捡到了一个铁皮文具盒,锈迹斑斑,但开合自如,面上隐约能看出一个女孩在草地上读书,五龙宝贝得不行。也不知是从哪冲下来的,肯定是城里孩子的,乡下孩子没人用文具盒,总共也就一两支笔。

五龙远远地看着天水河,原本丰盈的大河已瘦成了细细的一条,在淡淡的晨雾中,让人感觉轻飘飘的,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它吹走。可事实上,它哪儿也去不了,几根粗大的管子缠着它呢——附近几个村子的稻田菜地果园都靠它浇灌,几条粗大的水管伸到河里,抽水机日夜不停突突突地抽着。

它,应该会觉得痛吧,只是说不出来。五龙这样想着,突然觉得格外地渴,好像那些管子是缠在他的身上,一下子把全身的水分都抽干了。他跑过去,跳到河里,捧起水洗了把脸,凉快了一下,然后在河边坐下来,吃了个红薯,喝了点水,站起来,继续走。

走了几步,他转过身来,恰好有一条鱼跳了起来,跳了两下,好像在和他道别,又好像是对他说:“快去吧!河水要被抽干了,我快活不了啦!”

这么说,这条河对他出走的意图心知肚明?五龙心里一下子平添了一股被理解被认同的勇气,也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去做这件事的原因,或者说最重要的原因。就为了这条河,可怜的快被人抽干了的河——天水河,天上之水汇成的河,只有老天爷落雨了才能救它,救河里所有的鱼们虾们蟹们。

太阳升得老高的时候,五龙来到了云松山脚下。他找到一处背阴的地方坐下,摘下草帽扇风。风是热的,知了长一声短一声地嘶叫着。可能是昨晚睡得太少了,没多久睡意就上来了……可是,好像有什么声音,隐隐约约、细细碎碎的,像是水声。怎么可能?做梦吧?这就更不可能了,他还没睡着呢。

五龙一跃而起,顺着声音搜寻过去,终于看见一处石壁上淌着一线随时都会断流的泉水。五龙赶紧摘了一片宽叶子,弯成一个小斗勺,贴着石壁接水。

五龙先喝了个够,再把竹筒装满,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才走到山脚下,他的水就喝去了大半……现在好了,要在这毒日头下走上一天,没有什么比水更重要的了。

云松山五龙没少爬,春天的时候,这里的枞菌是最多最大的。这种菌可以炼油,那油香得,炒菜的时候只消滴几滴,菜的香味拐几个弯都闻得见。可那是春天,山鲜鲜润润的,能掐出水来。现在整座山干得就像暴晒了一百年的馒头,坚硬又粗粝。五龙拼尽最后一点气力爬到山顶时,太阳已经在正空中候着了。

山顶上几乎是秃的,只有几棵稀稀拉拉的树,在太阳的暴晒下,叶子萎黄,好像还没长成就要老去了。五龙很想就地躺下来好好歇一下,但那跟煎鸡蛋没有什么区别。

硬撑着下山,山道又陡又滑,滑是因为树叶太多,又没了水分,像被刨光还抹了一层油一样,五龙一路不知摔了多少跤。有一次,摔下去居然刚好坐在了一块宽大的树皮上,树皮带着他嗖嗖地往下滑,一点都没伤着,还省力。这以后,遇到坡度比较平缓的路,五龙就用这个方式下山。

终于下到了山脚,五龙饿极了。一路的折腾,红薯已经不成样子,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只想喝水,又不敢猛喝,得省着点。

眼前有两条小路,走哪一条呢?四周不见人影,没处问。五龙想了想,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一转,依着细的一头指的方向走。没走多远,就碰到一个挑着一担干柴的人正靠在路边歇肩。

五龙问他去柏树乡是不是这条路?他疲惫地抿着焦干的嘴没说话,瞥见五龙腰间的竹筒,眼睛亮了,说:“给口水喝就告诉你。”

五龙犹豫了一下,还是摘下竹筒递给了他。他接过去,仰着脖子一通猛灌。

“哎,哎,给我留点!”五龙急了,扑上去抢,但是已经晚了。

五龙摇摇空荡荡的竹筒,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人一抹嘴,嘿嘿一笑说:“不白喝你的,柏树乡直走没错,再往前走两三里地,路边有一个茅草亭子,亭子旁边一条小路下去,能找到水喝。”

五龙瞪着他,不知道要不要相信他的话,可不相信又能怎样?

“柏树乡还远着呢,你去那里做什么?”那人问他。

“走亲戚。”五龙没好气地说。我干嘛要告诉你实话,万一你听了也起了这个念头呢?现在哪里不旱?五龙心想。

那人一听,笑了笑,笑得有点诡秘,好像他知道五龙去柏树乡的目的似的。

五龙不再理他,转身走了。

走了两三里地,果然有一个茅草亭子,从旁边的一条小路下去,就看见了——水!一根竹片接住了石缝里渗出来的水,竹片下方用碎石子和泥巴围了个微型的水库,那水库比一只汤碗大不了多少。只是水库差不多都见底了,有个男孩刚刚从水库里汲了满满一竹筒的水。

男孩看着灰头土脸、拎着个空竹筒的五龙,暗自庆幸自己早来了一步。但看看五龙焦渴的样子,又有点过意不去,就递过自己的竹筒说:“先喝点吧。”

五龙感激地接过去竹筒,喝了三口就打住了,他才不会像刚才那个无赖一样呢。不过,他也不算太无赖,他说这儿有水果真就有水。

男孩看出了五龙的克制,指指“水库“说:“喝吧,那水一会儿就满了。”

五龙不再客气,他真是渴坏了,喉咙壁管都快粘在一起了,他仰起头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把竹筒还给男孩时摇了摇,水只剩下了小半筒。

“不要紧的,那水是喝不完的。”男孩指了指“水库”,安慰五龙道。

这地方背阴,又有点水气,比别处多了几分凉意。五龙一屁股坐了下来,等水。这大半天,真是累坏了,干脆好好歇一下。

男孩也挨着五龙坐了下来……

等到他们把自己的竹筒都灌满了再次上路的时候,两人好像已经认识一百年了。五龙知道男孩是下马村的,和他们上马村只隔一座山。那山叫马头山,山形像仰着脖子嘶鸣的威风凛凛的马头。男孩十一岁,和五龙一般大,叫树生,也是去柏树乡的,而且和他一样,也是去“走亲戚”——两个人都很高兴能遇上一个伴一起走亲戚。

树生人真不错,把他带的饭包分给了五龙一半。树生的饭包是伴了腌菜和笋干用菌油炒的,炒得很干很香,大热天才不会馊掉。树生倒了一半在饭篓的盖子上递给五龙,五龙有点过意不去,树生说:“天黑前能到柏树乡,亲戚家还没饭吃?还是,你吃这个?”树生扬了扬那截枯树干嘲笑他。

那是五龙的苞谷——他以为是苞谷,掏出来一看,竟是一截枯树干。怎么回事呢?可能是刚滚下山的时候苞谷掉了出来,那截枯树干就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去,五龙以为苞谷还在,就一直背着。

“可能是山神拿走了你的苞谷,用这个和你换。”树生说。

“迷信,哪有山神!”

“那……求雨也是迷信?”树生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你们村也求过吧,灵?”

树生摇摇头。

“就是嘛,落雨要靠科学。”

树生还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没说出来。

吃饱了,喝足了,两人站起来赶路,要不天黑前到不了柏树乡了。

接下来的这段路傍着山脚,背阴,两人走得轻松,边走边说一些好玩的事——本来是想说些好玩的事,但说出来的都不好玩,都是些抢水打架的事。这个村子的人和那个村子的人打,这家人和那家人打,连狗都打,自家的狗和自家的猫也打,鸡和鸭抢水更是常有的事。缺水让人、让牲畜都缺了耐心,火气格外大。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那件事——上马村的石家和下马村的宋家打架的事,是天旱之前发生的事,和抢水无关。

一开始,只是下马村的宋家和邻居吴家之间的事。宋家做房子,侵占了吴家的宅基地——按五龙和树生的理解,就是在课桌上画了一条分界线,有一方越界了。怎么办呢?用胳膊儿捅捅就是了。大人们也是这么办的,可“捅”得太厉害了。

吴家没儿子,只有四个女儿,有一个已经出嫁了,势单力薄;宋家三个儿子,有两个已经长大成人了,粗粗壮壮的。宋家明显欺负吴家没人,吴家气不过,就到上马村来请求石家帮忙去说说话。当年,石家当家的和吴家当家的在一起修过水库。有一回,石家的在挖土方时不慎滚下山坡,不省人事,是吴家的背他走了几十里山路送到医院,救了一条命。以后两人就拜把子做了兄弟,成家立事以后,两家人走得比亲家还亲。现在吴家有事,石家哪有不帮的?

这天,石家当家的带了两个儿子去宋家讲理——本来是打算去讲理的,可没想到,那天宋家当家的喝了几口酒,没讲几句就动了手……

结果是,石家的老二少了两颗牙,宋家老大的头上缝了好几针。事情闹到乡里,乡里给调解的结果是:宋家打好的基脚废了,退回侵占的地,或者折现赔给吴家钱。宋家选择后者,可吴家不要钱,只要地。

这样又吵开了,如果不是天旱,恐怕早就又打起来了。

没水了,宋家的房子暂时停工,吴家也要先顾着旱得裂了缝的稻田,但都放下狠话:等过了这阵子再说!

“宋家太欺负人了。”最后,五龙愤愤不平地评判道。

“是石家的人多管闲事。”树生不同意五龙的评判。

“吴家对石家有恩,石家当然要帮啦!”五龙不以为然地说。

“那也不能打人!”树生有点动气了。

“是宋家先动手的,好不好?”五龙提高了嗓门。

“石家人上门的时候,每个人手上都拿了一根柞木棍,不是准备好了要打架的吗?”树生伶牙俐齿地质问道。

一时,两个人都站住了,互相瞪着。五龙的眼睛大,睁圆了,怒火喷涌出来好像要点燃周围的空气;树生眼睛小,但是聚光,灼灼地刺着五龙。

“你叫宋树生,对吧?”

“当然!”树生掷地有声。

“那你就是石五龙!”

“没错!”五龙铿锵有力。

这下明白了,他们是仇家的儿子,没想遇上了。仇家的儿子,怎么可以一同有说有笑地“走亲戚”呢?绝对不可以的。等旱情过了,说不定还要打呢。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两人都有一点茫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继续往前走,这和他们是不是仇家的儿子没有一点关系。

于是,五龙冲树生翻了一下白眼,转身走了。

树生等五龙走了十几米后,才起步跟上,在后面冲着五龙的后脑勺翻了好几个白眼。

可是,一个人走路,真的好无聊哦。渐渐的,五龙有点后悔,刚刚说点什么不好呢,说狗和狗,或是狗和猫打架也好呀,偏要说石家为吴家打架的事。

树生跟在后边,边走也边在心里嘀咕,这件事是怎么说起来的呢?好像是他自己先提起来的。说实话,那家伙的话也没错,他家是有点欺负人,占了人家的地,还先动手打人……

两人心里都悔着刚才的事,越走越无精打采。本来可以走得有说有笑的,兴致勃勃的,这样,路也没那么长了,口也没那么渴了,天也没那么热了。他们确实是仇家的儿子,可如果没说破,那就怪不得谁了。现在呢,都心知肚明了,也不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吧?

突然,五龙站住了。

一开始,树生还以为他停下来等自己呢,心里又是欢喜又有一点忸怩,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腾腾地蹭了过去。走了几步,觉得不对,五龙的身子是僵的,一动不动,好像被山鬼定住了一样——树生是有点迷信,老是想到神呀鬼呀的。可是,等到看清了那东西的时候,树生也僵了。

路边大树的树枝低低地横斜出来,上面盘着一条花蛇,花蛇昂着头,居高临下地瞪着五龙。阳光穿过树枝,如舞台上的追光一样照亮了它的头,它的头是三角形的,白底灰蓝和浅红相间的花纹,黑到了底的眼睛里透出一星血红。

五龙觉得热得要晕过去,像被十个太阳齐齐烤着;一会儿,又如同掉在了冰窟里,冷得浑身哆嗦。可是,五龙知道,他既不能晕过去,也不能打哆嗦,只要有一丁点儿晃动,它就会扑过来。再就是树生,如果这时候树生走过来,那他五龙也完了。还好,身后悄无声息。

只要一动不动,那蛇差不多就是个瞎子;蛇的眼睛与众不同,对静止不动的东西几乎视而不见,而对运动着的事物却十分灵敏;它扑咬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只需零点几秒就能嗖地蹿到跟前;越花枝招展的蛇越毒……这些,他们都知道。

时间一点点过去,阳光往它的头部下方挪了几分,除止以外,一切都是静止的,连一丝风也没有,树叶一动不动,像是蜡做的。就这样,好像静止了一百年那么久,花蛇的头才慢慢萎了下去,然后,沿着树枝溜走了。

等确认那蛇无影无踪了,五龙回头看了树生一眼,树生在他身后四五米远的地方。树生明白五龙的意思,两人像听到了号令一般,几乎同时猛跑起来。

直到跑不动了才停下,当然不是害怕蛇会追上来,只是以一通精疲力竭的奔跑来释放淤积在心里的恐惧。然后,两人瘫在路旁的草垛边,扑哧扑哧地喘粗气。

待喘匀了气,又猛灌了一通水,才慢慢平静下来。五龙这才发现,他的草帽掉了,也不知是刚才跑掉的还是之前就落在什么地方了。一顶虚了边的草帽,掉就掉了吧。树生的饭篓子也没了。还好,两个人装水的竹筒都还别在腰上。

更重要的是,五龙的书包一直斜挎在肩上。这个书包可不能掉了,是妈妈给他做的,虽是靛青的粗布,可妈妈用五颜六色的花布在书包面上拼了一幅图:草地上有一个男孩,男孩捧着一本书在读——这是全校最漂亮、最别致的书包,至少五龙是这么看的。

五龙拍了拍书包上粘的土,树生用巴掌当扇子象征性地扇了扇,一时,两个人都有点不知所措,不知该说点什么。东看看,西看看,然后一齐抬头看天。天蓝得空空的,空得只有一只鸟儿孤独地飞过。

突然,五龙嘿嘿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树生问。

五龙说,他二哥少了两颗牙后,唱歌漏风跑气,他一天到晚有事没事喜欢哼着的那首歌,“天黑了,暴雨要来了,一只大鸟回家了,飞啊飞啊回家了。”唱成了“天黑了,暴雨要来了,一只大鸟回家了,灰啊灰啊回家了。”

树生也说,那次打架打破了头后,他大哥去镇上的医院缝针,医生把他的头发剃了一小块,圆圆的,像一枚铜钱,人家见了就铜钱铜钱地叫他,他气死了。

两人嘻嘻哈哈嘲笑了一阵自己的哥哥,虽然没有说出来,但都在心里认定了:石家宋家不会再打架了,有他们两个在,就绝对不允许再打起来——刚才那一刻,他们也应该算是有了过命的交情吧?

“那个,科学……要怎么弄呢?”树生没头没脑地转移了话题。

“什么?”

“落雨。”

五龙往回捋了捋,明白了树生的意思,试探地问道:“你有亲戚在柏树乡,没听说过吗?”

“你是说……打炮?打炮也……也算是迷信吧?吓唬老天爷,让它落雨。”树生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理解。

五龙笑了起来,说:“打炮不是吓唬老天爷,是把一些化学的东西打到天上去,干冰、碘化银什么的,那些东西让云里的水珠变多变大,然后落下来。”五龙照搬刘老师的话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树生一直以为是用炮来吓唬老天爷呢,他服佩地看着五龙问:“干冰、碘化银是什么?”

五龙装着没听见,抬头看天。这会儿,不知从哪里飘过来了一抹浅浅的云。还好树生也只是随便问问。

不管怎么说,两人又可以自自然然地说话了,就好像刚刚根本就没有说起过石家宋家吴家打架的事,当然也就根本不知道他俩是仇家的儿子,既然这样,那就……一起走吧?

这段背阴的路走完了后又是爬山,这山不高,但抬头看去,扭来扭去的山路也不知哪里是个头。拐了一道弯一看,往左又是一道弯,再一看,往右又是一道弯,没完没了。还好太阳已经偏西了,不再烤得人的皮肤火辣辣地痛。

“不走了不走了,累死了!“树生嘟哝着,一屁股坐在了路边。

其实,五龙也不想走了,可如果两个人都坐下来,恐怕就要把太阳坐到沉入山谷里去了。

“你听。”五龙走过去,蹲在树生身边悄悄地说。

除了撕扯不断的尖利的知了声和几声疲倦的鸟鸣,什么也没有。

“没听见,什么?”

五龙歪着头、斜着眼说:“砰、砰、砰,三声闷响,是炮声!就在山的那一边。”

树生疑惑地望着五龙:“哪有?我什么也没听见。”

“冲啊!”五龙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起树生,大叫一声,拔腿就朝山顶冲去。

树生没办法,只得紧紧地跟在后面。

冲到山顶时,腿软得都快站不起来了,人喘得恨不得割开喉来出气,喉咙干得刺痛,迫不及待地喝了几口水,然后仰天躺着。

天看上去铁实铁实的,光滑无比,任何一处都不像遭炮轰过。

树生充满希望地望着五龙:“刚才……你真的听见了炮声?”虽然他什么也没听见,但他希望五龙听见了。

“当然,炮声!”五龙毫不犹豫地答道,黑亮的眼睛坚定地看着他。

树生受到了鼓舞,重重一点头说:“对,炮声!炮声!”

第二个“炮声”是他们异口同声说出来的,说完后俩人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得都有点尴尬,有点心知肚明。

犹豫了一下,还是五龙先点破了,说:“那个……我是来找打炮的人,想让他们知道,我们那里,算上今天69天没落雨了……没亲戚。”

“我……我倒是……有亲戚,”树生难为情地笑笑,“但是,嗯,我们那也有69天没落雨了。”

说破了以后,两人反倒觉得亲近了许多,这是真正的志同道合呢。

太阳快落到西边的山尖上了,不早了,下山。刚才的炮声至少告诉了他们,方向是对的——刚才,真的听见了炮声?一开始五龙是骗树生的,要不,他可能现在还赖在那里呢。可说到后来,连他自己都信了,他的的确确听见了三声炮响,打炮的人不在这座山后就在更远的那座山后。

“你家里人,知道吗?”边走,五龙没头没脑地问道。

但树生听懂了,他摇摇头说:“我妈天不亮就赶我起来,叫我今天别去上学了,去给干爸浇水,干爸要是旱死了……”

“哎,你等等,”五龙眨巴着眼睛,弄不明白,“干爸?谁的干爸?”

“我的。”

“浇水?”

“对呀,我干爸是棵树。”

树生本来叫三宝,六岁那年得了一种怪病:痒!

听上去像是不要命,可那痒痒到了骨头缝里,让人恨不能揭了这层皮把手伸到里面去挠。三宝那时还小,挠起来没轻重,浑身上下被挠出一道道的血印子,没一块好肉。特别是晚上,痒得整夜睡不着,哭闹到天亮,没几天,眼睛就抠下去了,脸也小了一圈。带去城里的医院看,吃药,打针,涂药膏,都见效不大。

一天,来了一个化缘的老和尚,对这样的人三宝妈从来都不吝啬,把老和尚的碗装得满满的,那都是刚出的新米蒸出来的饭,香喷喷的,老和尚连连道谢。正准备走时,瞥见了蔫蔫儿地坐在院子里挠痒的三宝,就走过去看了看,然后就走了。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老和尚又来了,带来了一小袋乌黑扁圆的籽,说每天抓一把,用清水煮了,煮到水发黑为止,然后用它去擦洗全身,洗几天应该就没事了。三宝妈照着老和尚说的去做了,果然,当天晚上三宝就踏踏实实地睡了小半夜。之后,痒的范围越来越小,七天后,就完全正常了,所有挠烂的地方也都结了痂。

等三宝痊愈了皮肤又光滑如初时,三宝的爸爸妈妈就带上酒、肉、油炸果子还有三宝依着老和尚指的方向去找乌籽树,就是会结乌黑扁圆的籽的那种树。那树不好找,他们从不知道这地方还有那种树。一家人大清早出发,走了小半天才找到。很普通的一棵树,并不高大,树上垂了一条条豆荚一样的东西。那树长在山坳里,还好旁边有一块大石头,这是一个醒目的记号,爸爸妈妈就是记住了老和尚交代的这个记号才找到它的。

爸爸妈妈把带来的东西在树下摆好,然后让三宝跪下,给树磕头,叫干爸——这也是老和尚临走时交代的。三宝若是好了,就要找到那棵树,认树做干爸,三宝改名叫树生。每年深秋,树上结的籽黑了的时候,就摘些下来煮了擦洗身子,只一次,就能保管这一年都不会犯病。

三宝依着大人说的做了,磕头,叫干爸。

等往回走时,爸爸妈妈就树生树生地叫他了。

大旱之后,树生已经去给干爸浇了两回水。亲爸亲妈说,那是你干爸,可不能让他旱死了!

不上学树生没意见,他成绩不好,去不去上学无所谓。树生当然也知道干爸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他不能没有干爸,那种痒到骨头缝里的痛楚让他刻骨铭心。可妈妈一定要炒一大碗菌油炒饭让他带上,妈妈做的菌油炒饭实在太香了,平时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得到的。

带了装得实实的一饭篓菌油炒饭就应该任劳任怨地给干爸挑水抗旱了吧?树生本来也是这样做的。

就近一个水塘已经干了,更远的那个水塘来回差不多要一个小时,挑了两趟水树生就筋疲力尽了,坐在水塘边休息时,听见来挑水的人议论打炮的事。树生觉得奇怪,还有这样的事?往天上打炮老天爷就能下雨?可人家说千真万确,他在兴会乡的亲戚昨天来说的。

“那什么时候来我们这里打炮?”树生问。

那人摇摇头说:“不会来这边吧?听说马上要去柏树乡,越走越远了。”

树生眯起眼睛望着湛蓝的天空,揉着酸痛的肩说:“要来我们这儿打炮就好,砰砰砰,往天上轰几炮,老天爷吓得发抖,哗!就落雨了,哪儿哪儿就浇得透透的。”说到后来,树生欢欢地笑了,好像是在说立马就会发生的事。

周围的人也笑了,讥笑。

一个说:“太阳还在头顶上你就开始做梦。”

另一个说:“来这儿打炮?莫非打炮的人是你大舅?”

打炮的人当然不可能是树生的大舅,但他真的有一个大舅在柏树乡,妈妈带他去过两次,他还记得大致方向。

树生扭过头去,不理他们。等他们都走了,树生挑着空桶回到干爸那儿,把藏在大石头背阴处的饭篓别在腰间,再挎上装水的竹筒,朝柏树乡的方向走去……然后,就遇到了五龙……

五龙听说过有人认树哦井哦石头哦什么的做干亲的,没想到树生就是这样的,五龙觉得新鲜。

“你呢?”树生说完后问五龙,“也是自己跑出来的吧?”

五龙没说什么,冲着树生嘿嘿笑。树生也笑,笑得都有点得意,还预支了几分事成之后的喜悦。可笑着笑着就笑不起来了,两人都同时想到了一件事,很严重的一件事:如果找到了打炮的人,让他们知道了有两个地方都有69天没落雨了,然后呢?他们会先去哪?

五龙说,应该先去他们那,那里怎么怎么了;树生说应该先去他们那,那里怎么怎么了。后来发现,说出来的情形都是一样的,这还用说吗?两个村子虽隔了一座山,却顶着同一片天——不过,山这边落雨山那边不落雨也是常有的事。算了,不争了,他们在这儿争得面红耳赤有什么用,人家能听两个孩子的?可是,如果断定了人家不会听,那他们又去干嘛呢?

好像突然才意识到这一点,两人都深受打击,一屁股坐了下来,不再说什么。

起了点风,风的底子是热烘烘的、干刺刺的,但多少夹杂了一丝清凉,还有一股淡淡的烧茅草的烟火味——是做晚饭的时候了。意识到这一点,五龙的肚子叫了一下,跟着,树生的肚子也叫了一下,可他们什么吃的也没有了。

不远的地方肯定有村子,到了村子里再说吧。两人站起来,继续走。

“要有一个西瓜吃吃就好了。”树生嘟哝了一句。

“做梦吧!”五龙鼻子里哼了一声。

突然,树生怔怔地站住了,“叭!”冷不丁地给了自己一巴掌。痛,不是在做梦!

“看!”树生指着一个地方叫了起来。

五龙一看,也差点给了自己一巴掌——不远处的山坳里,有一片西瓜地,不大,但对他们来说,只要是西瓜地,就足够足够了。

这么旱的天,瓜叶还绿油油的,瓜叶间,圆滚滚的青皮西瓜对他们来说是不可能抵挡得了的诱惑。他们也知道,这时节要保住一块西瓜地需要多大的付出。附近没有水源,不知要到哪里去挑水,一担担地挑,这是这一两个月以来家家户户每天都要做的事:挑水抗旱,救稻田、救菜地、救果园……肩膀都起了一道道的红棱子——尽管如此,要他们装着没看见若无其事地走开,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瓜田旁有一个小小的瓜棚,里面可能有人,还可能有狗!很凶的狗,那种狗阴得很,它会不声不响地趴在那儿,等听到脚步声足够近了才会冲出去,下一秒钟,它就会成为你当天晚上的噩梦。

他们悄悄靠过去,躲在一道土坎下朝瓜棚扔石头。连扔了三块石头,一点动静也没有,居然没人看守!这样一块绿油油的瓜地无遮无拦地摊在那儿就跟把一只大肥鸡拴在狐狸洞口差不多。

“我去,你守在这儿。”五龙说。他觉得,是他把树生的晚饭吃了,应该他去。

五龙猫腰冲到瓜地,也不敢挑,就近选了一个,拗断了瓜藤,抱起就跑……

从五龙抱起西瓜,到跑回树生藏身的地方,到西瓜全部下肚,好像也就三五分钟的时间,一切都出奇地顺利,顺利得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全是他们想象出来的:他们又饿又渴,树生说“要有一个西瓜吃吃就好了。”立马,他们面前就出现了一块西瓜地,无人看管的西瓜地……然后,他们蹲在土坎后面,无比欢畅地享用着。因为旱着,西瓜里的糖分蓄得足足的,那瓜甜得、甜得……没法说,真的没法说。瓜瓤沙沙的,一入嘴就化成了一泓清甜的汁,欢天喜地地涌向干坼的喉管。

可是,这个过程太短了,吃得太快,都没来得及好好感受一下。两人都心有不甘,又把那些还剩了一丁点儿红瓤的瓜皮捡起来更彻底地啃了一遍,再次丢弃时,有些瓜皮差不多都要被啃穿了。

当他们意犹未尽地站起来时,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哭声,像是女孩的哭声。

两人弓着身子,悄悄地朝哭声靠过去。

西瓜地里,一个女孩蹲在他们刚吃掉的那个瓜的位置嘤嘤地哭,边哭边凄惶地念叨:“狗子……狗……狗子……”旁边有小半担水。很显然,女孩刚才是挑水去了,比他们挑得还少,只挑得动小半担。回来就发现瓜少了一个。

五龙和树生对视了一下,立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们赶紧退了回去,撤回到山道上,然后连滚带爬地下了山。

坐在山脚下,又庆幸又满足又有点儿……有点儿什么呢?说不清。

等坐到浑身的汗都收住了,五龙站了起来,说了声“走吧”,就转身上山。

“哎,哎!”树生叫道。

五龙头也不回。树生迟疑了一下,跟上了。

女孩还在那里哭,低着头,流火的时节里怕冷似的抱着双膝,团紧自己,好像巴望着把自己变成一个瓜结到那空空的藤茬上去。突然,面前出现了两双脚,女孩抬起头,就看见了他们。

女孩止住了哭声,慢慢地站了起来,盯着他们看。

五龙和树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心虚地勾着头,不敢看女孩星子一样闪亮的眼睛。还需要女孩逼问吗?连他们自己都能感觉到彼此散发出来的西瓜清凉甜爽的气息。他们的嘴唇是润泽的,皮肤黝黑却似乎透着一层湿湿的水汽,眼睛……根本不敢和女孩对视,要不,女孩肯定能从他们瞳孔里看见她的大西瓜。

“狗子。”女孩轻轻地叫了一声。

五龙的肚子咕噜了一声。

“狗子。”女孩又叫道。

树生打了个嗝。

女孩恨恨地瞪了他们一眼,不再理他们,拿了木瓢去浇水。

“我来我来。”五龙抢过了女孩的水瓢。

干这个五龙很在行,他舀起一瓢水用力横向一泼,水瞬时铺展成了一幅均匀透亮的水薄膜,罩下去,所有的藤蔓瓜叶都雨露均沾。

浇完了,五龙挑起水桶,问:“哪儿有水?”

女孩扭过头去不理他。

“我们去找,走。”五龙对树生说。

走远了,听见女孩喊道:“一直走,到了大榕树那儿往左,上坡,再下坡,有口水塘。”

水塘很远,特别是那道坡,累得人腿肚子转筋。五龙和树生换着挑,挑了三担,把那块西瓜地浇得透透的。

天快断黑了,他们该上路了。

临走时五龙问女孩:“狗子是谁?”

那三担水把女孩失去西瓜的悲伤和愤怒稀释得淡了一些,她没好气地指指五龙和树生的肚子说:“是你们肚子里的西瓜。”

女孩告诉他们说,瓜地里有十二个西瓜,她用十二生肖来命名它们:虎婆婆、兔白牙、精猴、花鸡……被他们吃掉的叫狗子,刚她叫狗子的时候,它答应了。

五龙和树生听呆了,愣愣地看着女孩。女孩瘦小,脸黄黄的,头发也黄黄的,像是缺水的枯草。眼睛细长,嘴唇薄薄的,不说话的时候紧抿着,透着几分倔强,而在他们看来,还透着几分神神道道的巫性——她的瓜难道真像是她养的狗子一样,被他们吃到了肚子里听到主人的叫唤还会答应?那她……会不会做法让他们的肚子痛起来?

这样一想,五龙拉了树生就跑。

跑了一段,拐过山脚,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定眼一看,是那个女孩。显然,她抄了近路在这儿堵他们。

即便挑了三担水,把西瓜地浇得透透的,也抵不了那个叫狗子的大西瓜。大旱天,要保住一块西瓜地有多难,每次小半担小半担地,不知道她要挑多少趟水。这些他们都知道,可吃都吃了,她要拿他们怎么样呢?她家肯定有一项大的开支指着虎婆婆、兔白牙、精猴、花鸡……旱成这样,那十二个西瓜能卖出比往日翻倍的价钱。可他们也没钱赔呀,兜里一分钱也没有。还有就是,少了一个西瓜,不知道家里的大人会怎样惩罚她?是想他们跟她回家,替她受罚?

五龙和树生老老实实地站着,等女孩开口。

“赔我西瓜。”女孩说道,而且只冲着五龙说,难道她知道是五龙去偷的?

“我……没钱。”五龙涨红了脸,然后去掏身上的口袋。

上身是件旧旧的红背心,没口袋,短裤的屁股后面有一个小口袋。可五龙只从里面掏出了一些土坷垃。

看见五龙掏口袋,树生也赶紧掏。树生穿的是白背心,但说是黄背心可能更准确一些。短裤的屁股后面本来也有一个小口袋,但不知什么时候让树枝挂破了,布片像热得伸得长长的狗舌头一样耷拉着。这样,树生也忙着掏口袋看上去就有点装腔作势。

还好,女孩并不看他,只看着五龙。

“赔我西瓜。”女孩又说了一遍,声音不高,但神情坚定。

五龙发现女孩说话的时候眼睛直盯着他的胸前。什么意思?他的胸前没有什么呀,对了,里面有,有一颗心,这……不至于吧?等等,胸前横着书包带,没错,他身上除了竹水筒还有一个书包,空空的书包,里面什么也没有,如果要掏,最多也只能掏出些土坷垃。

“拿这个书包赔你?”树生好像明白了女孩的意图。

女孩眼睛一亮,点了点头。没想到,她还真想要这个书包。

五龙有点不舍,这么好看的书包,妈妈做的……

“要书包做什么?你又没读书。”五龙在找理由。

“读了,三年级。”

“骗人。”五龙不信,他和树生都才读三年级,女孩比他们矮一个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女孩背诵着。

这是刚学的古诗,五龙也能背,树生背不出,但依稀记得是学过的。

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树生一个劲儿地给五龙使眼色:吃了人家的西瓜,又没钱赔,还好人家看上了你的书包,还不痛痛快快地给人家!

“这个……是给男孩背的。”五龙指指书包面上那个读书的男孩说。

“没错,我弟弟肯定喜欢,”没想到女孩这样说,“他明年就上学了。那个西瓜是他养的,你得赔他。”

养……养的?好吧,既然能把西瓜叫成狗子,那大概也能说成是“养的”吧?

树生嫌五龙罗嗦,伸手要去摘他的书包。五龙把他的手挡开了,自己摘下书包,递给女孩。

女孩接过去,爱惜地抚了抚那布拼的小草、小花和读书的男孩,再抬起头时,脸上盛开了一个笑容。女孩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的,一牙新月一般,露出两颗细细尖尖的小虎牙。欢喜的光泽从眼里、从齿间溢出来,照亮了她瘦小的、紧巴巴的脸,女孩的脸瞬间变得柔润起来、甜美起来——这个书包也许真该是属于她的,当然,给她弟弟也行。

道别的时候,五龙耸耸肩,大大咧咧地说:“这下好了,省得我背着。”好像那个书包一直都装得实实的,他一路都苦巴巴地背着它。

“要是找到了打炮降雨的人,就让他们先来这儿。”再上路时,五龙宣布说。

然后看着树生,树生忙点头。

在这一点上,他们总算达成了共识,至于人家会不会听他们的,那就另说了。

没走多久,天就完全黑了下来,还好有月亮,月光白白亮亮的,把山野也照得白白亮亮的。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一个小小的村庄温顺地趴伏在月光下,像一头被夜驯服了的灵兽。

是跟着这条土路继续往前走,还是进村找点吃的?那个大西瓜把肚子撑得溜圆,但毕竟不抵饱,刚挑了三担水,又跑了一通,汗一出,肚子里好像什么都没剩了。可找吃的怎么找,问人家要?他们又不是叫花子,还是像弄西瓜一样?算了,还是不进村的好!

远远的,有人扛着一根粗大的毛竹过来了——肯定是做水槽用的吧?把毛竹对开剖了,一根根对接起来,一条便捷简易的水槽就做好了。在这大旱天若能在山里找到一口泉眼那真是天大的运气了!用这毛竹做的水槽把它蜿蜒地引下来,简便又省力。五龙家后院的一小块菜地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浇灌的,可那眼泉在旱到第35天时就断流了。

他们赶紧让到一边。那人经过时看他们眼生,就问哪来的。他们没告诉他哪来的,只问柏树乡怎么走?那人说,顺着这条土路走就能到。又问还有多远,那人喘息着含糊地说:“还要走上一阵子吧。”

知道这个他们已经很满足了,只要方向是对的,不管走多久,总能走到。

前面是两座大山,坡度平缓,也不高,两山之间夹着一条淡黄的小路,走过去,让两座山收拢了的凉凉的风吹过来,舒坦极了。月亮又好,要不是肚子饿着,真是再闲适不过了。

突然,树生站住了,指着前面说:“看,好像有亮光在闪,是不是有人过来了?”

五龙停了下来,看见很远的地方有几点幽蓝的光忽明忽暗,让风吹得飘飘忽忽的。五龙努力地镇定了一下自己,说:“是,好像……有人。”

可树生听出来了,五龙的声音在哆嗦。他睁大眼睛瞪着那飘忽的光看了一会儿,突然惨叫一声:“鬼火!”转身就跑。

五龙头皮一炸,也跟着他跑……

跑了一阵,五龙停了下来,往回看了一眼:两座山,一条路,月光朗照,太平得很,清明得很。

“树生!”五龙叫了一声。

树生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看,什么也没有。”

“我……我不去了……我要回……回家,呜呜……”说着,树生哭了起来。那鬼火,实在是太吓人,打死他也不会再过去了。

树生被鬼火吓过。

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妈妈叫他去村口迎一下爸爸,爸爸去赶集了,还没回来。

树生刚到村口就遇到了狗牙,两人一打照面就都明白了怎么回事。不消问,狗牙也是来迎他爸爸的,他爸爸当然也是去赶集了。卖掉了挑去的一担菜和刚编好的几个竹篮子后两个人的爸爸相约去了酒馆。他们是很铁的酒友。

要真是这样,那肯定不会这么快回,他们觉得站在这里傻等还不如往前走走,说不定半道能碰上。

往前走了一段后树生站住了,拐过这个山脚,会经过一座不高的山包,那是村里的坟场,每年清明,爸爸都会带着全家人给爷爷奶奶上坟。可那是白天,人多,天黑以后,树生还从没走过这条路。

“怕啦?没事的,有我在!”狗牙夸口说。

狗牙比树生大一岁,也壮实得多,喜欢挑事打架,打架的时候擅长用牙,呲牙咧嘴地乱啃乱咬,所以叫他狗牙。不过他和树生没打过架,树生不是招事的人。再说,两个人的爸爸好歹是酒友。

狗牙说完就往前走了。树生回头看看,村子在身后很远的地方,灯火渺茫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后面。

那天没有月亮,星星寥落,坟场陡然间高大了许多,黑森森地耸立着,树生只虚虚地看了一眼就闷头努力看清脚下的土路,跟上狗牙。

呜——突然就起风了。大热天的,白天太阳烤得人直冒油,这会儿风里竟带着一层寒意,树生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再看狗牙,木头一样杵那里,嘴里喃喃道:“来了,真来了。”

一开始,树生还以为是爸爸们回来了,隐约可见的小路前方却是空空的。狗牙的手慢慢抬了起来,指着左边的坟场,然后像被冻住了,僵僵地硬着。

几朵蓝色的火光幽幽地闪烁着,让风裹袭着飘来,而且,是……是正对着他们飘来,呜——

妈呀!树生惨叫一声,转身撒腿就跑。

跑了一阵,觉得身后不对劲,回头一看,狗牙竟没有跟上来。他还在那儿杵着,抬手指着坟场的方向。这是……吓傻啦?

树生又往前跑了两步,想想不行,一咬牙,折回去,拽了狗牙跑……

没想到,狗牙也就牙厉害,胆子这么小!他自己肯定也没想到。那以后,只要见到树生他心里就会虚三分,怕他揭自己的短。树生呢,倒不认为自己胆子有多大,很惊讶当时居然还敢跑回去拽狗牙,他那时也吓得不轻,跑的时候腿都发软。隔了好久,每每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心都会怦怦乱跳,后怕得很。

所以,树生绝对不会再往前走半步,凭五龙怎么说,他就是赖在地上不动,有一搭没一搭呜呜地哭。

就在这时,“砰、砰、砰。”三声。

炮声!是炮声!声音闷闷的,可千真万确,五龙听见了,树生也听见了。树生立马收住了哭声。

五龙一把拉起树生,神情激动地说:“听见了吗?炮声就在前面,我敢肯定,拐个弯就能看见大炮,我们一口气冲过去,我跑头里,你跟紧了。”

炮声虽然给了树生不小的振奋,可一想到那幽蓝飘忽的火光他又犹豫了。愣了一会神,最后,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好,你就待在这儿吧!”那三声炮响让五龙没了耐心,他猛地甩掉树生的手,没好气地说。

这……不会吧?五龙真会扔下自己?当初,那么可怕,自己都没扔下狗牙……可是,五龙还真绝,他……他真的往前走去了!

还好,走了几步,五龙又站住了,回过头来。

树生赶紧抹了一把眼泪,腾地站了起来。

“不怕的,相信我!”五龙走过来,给树生打气,口气好了很多。这个时候,树生也想明白了,除了往前跑,还能怎样?再说,炮声,这回他是真真切切听见了的。

“我们边跑边唱歌,这样壮胆,准备好了吗?”五龙看着树生,乌黑的眼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树生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五龙身子一弓,低吼了一声:“跑!”

两个人攒足了全部的气力朝刚才鬼火飘忽的方向冲去。

五龙边跑边唱起了他二哥的歌:“天黑了,暴雨要来了,一只大鸟回家了,灰啊灰啊回家了。”

“天黑了,暴雨要来了,一只大鸟回家了,灰啊灰啊回家了。”树生也跟着唱。

五龙努力不往山两边看,只盯着小路的尽头,边跑边唱边想象着自己如大鸟一般飞起来的感觉;树生也努力不往山两边看,只盯着五龙的后脑勺,也边跑边唱边想象着自己如大鸟一般飞起来的感觉。脚步声和气喘吁吁的歌声回响在宁静的山野间,在他们听来有一种震耳欲聋的效果。

如果这个时候他们抬头望天,会看见真有一只夜行的大鸟飞过。大鸟听不懂他们的歌声,当然,也听不见,而且,很有可能根本就没认出那是两个孩子,还以为是两只迷了路的小兽呢。它放慢了速度,有意伴他们一程。

月光朗朗,山影幢幢,天地寂寥,四野清廓。山道间,两个孩子高唱着,奔跑着。灰蓝色的天幕下,一只大鸟乘着清凉的气流翩然滑翔……

终于跑过了那一段,什么也没发生。小路顺着山势往右弯了过去,一拐过弯来,迎面拂来的风就不一样了,似乎带了几分水气,这潮润的气息让他们感到陌生、迷惑和兴奋。他们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更加奋力地往前跑,而事实上,他们的速度一点儿也没有加快,实在是太累了,气喘不过来了,歌声也让急促的喘息分割得不成调,直到完全续接不上来,就像断了流的水线一样。

前面出现了一道缓坡,五龙知道,再累也不能停下来,一定要一口气冲上去,一旦停下来,这儿就会是他们最后到达的地方。

五龙回头看了树生一眼,树生脚步绵软,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栽倒在地。五龙过去一把拽住他,朝坡顶冲去……

最后五步、四步、三步、两步……终于,冲上来了!接近坡顶时几乎是手脚并用爬过去的。

他们瘫在那儿,四脚朝天地呼哧呼哧喘着,像被人一脚踢翻的癞蛤蟆——可是,等他们喘匀了气翻过身来往下一看时,天呐!他们都看到了什么?

坡脚下是大大一块平地,有很多人,影影绰绰的。空中悬着一幅方方正正的银幕,上面人影晃来晃去,暂时还弄不清在演什么电影——没错,他们看见的是一场露天电影。再看得远一些,有好多的房子,灯光明明暗暗地闪烁着,其间还有几栋灰白色的水泥楼房——这一切都说明,这不可能是一个村子,而是乡,柏树乡?没错,肯定是柏树乡!

终于到了!他们欢呼着冲了下去。

转了一圈,也没法从高高的人墙缝挤进去,就干脆来到银幕的后面,那里人少,看得很清楚。

“叭叽。”树生不小心一脚踩进了一个小水坑里,水溅到了五龙的脚上。五龙停了下来。这里,居然有水坑?低头四周看看,又看见一个小水坑,像遗落在地上的一面镜子,照着银盘一样的月亮。

“这里,下过雨了?”五龙的心一阵狂跳,冲动地拉了拉身边一个男孩的衣袖问道。

男孩眼睛盯着银幕,“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

“昨晚。”

“打炮?”

“着什么急,”男孩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鬼子还没进包围圈呢。”

没多久,炮声就排山倒海地响了起来,炸得鬼子人仰马翻,溃不成军。男孩得意地看了五龙一眼,好像那炮是他指挥八路军开的。

五龙没理会男孩的得意,而是看着树生。现在他们明白刚才听见的炮声是怎么回事了,刚才的炮声八成是鬼子打八路军的,现在八路军进行了狠狠地还击!

“嘀嘀哒嘀嘀——”冲锋号响了起来,八路军呼啦啦地朝山头冲去,一会儿就占领了山头,被硝烟熏黑的战旗在山头上高高飘扬。

男孩冲着银幕咧嘴傻傻地笑着,分享着八路军胜利的喜悦。

“那些打炮的人呢?”五龙见男孩很开心,就趁机问道。

男孩用嘴努努银幕。

“我是说往天上打炮的那些人,不是指演电影。”

“什么……往天上打炮?”男孩听不懂。

“不是打了炮才落雨的吗?”

男孩还是不懂,也不想弄懂,他不耐烦地说:“你离我远点,吵死!”

“好好好,我不吵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这里是怎么落雨的?”

男孩恼怒地瞪着他,低声吼道:“你神经病呀,没见过落雨?打雷,刮风,乌云滚滚,然后就落雨了!”说完,猫腰钻到前面去了。

现在五龙明白了,这里不是人工降雨,跟打炮没有关系,是自然而然落雨的。这么说,昨晚那群“黑色的绵羊”一路狂奔跑到这儿来了!这让五龙十分恼怒,怎么可以这样?这场雨明明该落在他们村的!要是落在他们村该有多好,稻田会在一夜间喝饱水,早上起来一看,开始返青的细长的稻叶上缀着水钻一样的露珠;天水河也许不会立马变得绿波盈盈,但至少会丰润不少;菜地、瓜棚、草滩、林子,还有人、狗、猫、鸡、猪……就连石头都泛着一层潮乎乎的湿气——就像此时此刻五龙感觉到的那样。

可这能怪谁呢?谁也做不了老天爷的主。这样一想,五龙心中的恼怒一点点淡去,新的问题冒了上来:打炮的人没来过这里,那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办呢?

他看了树生一眼,树生两只眼睛正定定地盯着银幕:一个八路军剪开了铁丝网的一角,正准备钻过去。而那边,鬼子已有所察觉……五龙很快也被这个镜头吸引住了,和树生一样定定地盯着银幕。

八路军打鬼子的露天电影五龙看过不少,但这是个新片子,精彩极了!五龙完全被带了进去,跟着八路军侦察敌情、日夜行军、冲锋陷阵、肉搏拼杀,直看到“再见”,五龙也没再想“接下来”的事。而且,没想到的是,紧接着又放了一部电影,也是新片子,破案的,比刚才的好看十倍。

五龙和树生看得入迷,全全完完忘了肚子饿,也根本不去想“接下来”的事,好像他们翻山越岭走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来这里看露天电影的。

连着放两场电影不可能连着放三场吧?怎么不可能!人家偏偏就连着放了三场,听人说,是为了庆祝旱了这么久终于落雨了。只是第三场不好看,唱戏的,一声“啊——”曲里八拐连绵不断余音绕梁,跑得快的孩子跑出半里地再折回来这边还没“啊”完。可孩子们都没跑,偎在大人身边睡觉,大人们看得津津有味,跟着没完没了地“啊”,摇头晃脑的。

五龙和树生毫无目的地绕着场子转了一圈,然后朝着有灯火的地方走去。这也是毫无目的,直到看见那辆停在一幢灰楼前的农用车——农用车的车斗里堆放着大半车的甜瓜,确切地说,他们是先闻到晚风送来的甜瓜的清香再看见甜瓜的,这清香立马勾起了刚才让电影驱散了的饥饿感,嘴里直冒酸水。

五龙和树生对视了一下,然后看了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在看电影呢。不过他们也顺带看清了挂在楼门前的一块木匾,上面写着:“樟树乡乡政府”。

樟树乡!这里是樟树乡?不是他们要去的柏树乡?好吧,管他是樟树还是柏树,眼下,爬到车斗里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五龙跳起抓住挡板,树生在下面托住他的屁股用力往上一送,五龙翻进了车里,然后伸出手,把树生也拽了上去。

这下,就跟老鼠掉进米桶里差不多了……

吃饱了,他们就蜷缩在车斗里回顾着刚才的电影:那个八路军真是勇敢,单枪匹马就把鬼子的碉堡给炸了;情报多半会藏在香烟里、鞋子里、头发里、衣领子里,谁会想到藏在假牙里呢?可人家侦察员就是想到了,一拳就把坏蛋的假牙打飞了;电影里有个唱小曲的小女孩叫甜甜,长得很像那个西瓜女孩呢——本来他们是叫她西瓜女孩的,可看了电影之后,就叫她甜甜了。她的西瓜可真甜呐,接过五龙的书包时脸上的笑容也很甜……

说着说着,两人就睡着了,做着零零碎碎的梦,每个梦都散发着身边甜瓜一样的气息。

一夜,就这样睡过去了。

天蒙蒙亮了,房舍和田野笼罩在轻纱般的雾气中,似睡非醒的样子。鸡先醒来了,喔喔喔——,啼声惊醒了狗,狗又叫醒了农用车的司机,司机打着哈欠走过来,直接打开驾驶室的门坐了上去,然后发动了车子。五龙和树生没有醒,太累太困了,前一天他们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呢。

太阳从东山上升起来了,农用车行驶在乡间的公路上,路两边树影婆娑、蝉鸣阵阵。五龙和树生没有醒,太累太困了,前一天他们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呢。

太阳越来越毒了,司机想早点开到目的地,碰到一个大土坑也不减速,径直冲了过去,车子狠劲地颠了一下。五龙和树生没有醒,太累太困了,前一天他们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呢。

太阳旁边悄悄地飘过来一小团乌云,一会儿,又飘来一小团乌云,乌云越聚越多,变成了大团大团的。太阳被遮住了,但金色的光线像剑一样锐利地刺穿了乌云,于是,更多的乌云涌过来想将太阳严严实实地捂住,这回,没等它再次拔剑出鞘,炮声响了起来:“砰,砰,砰……”

五龙和树生前一天走了整整一天的路,太累太困了,但这一刻,他们,醒了!

眼前是车斗、甜瓜,两边是呼啦啦往后跑去的树。五龙看见的是树生,树生看见的是五龙。抬头,天空中乌云密布。耳边,炮声轰轰,“砰,砰,砰”……

他们花了几分钟时间才弄清眼前的状况。恰在这时,车子停了下来,司机不明白前方的炮声是怎么回事,有些发懵,可更让他发懵的是从后面的车斗里跳下来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天呐,车斗里什么时候藏了两个孩子!

这两个孩子根本不理会司机的惊愕,他们欢叫着往前跑去,边跑边叫:“噢,打炮了!落雨了!打炮了!落雨了!”

仿佛是为了迎合他们的欢叫声,真的就有几颗雨滴落了下来,饱满的、圆实的,打在鼻尖上都有点痛。五龙摸摸鼻尖,树生也摸摸鼻尖,再看看手指,湿湿的,是雨,没错,真的是雨!

“大点,再大点!”五龙仰头冲天高喊着,边喊边朝上举着双手,一下一下往地上划拉着。

“大点,雨,所有的雨都落下来!”树生也急切地喊着,也像五龙一样做着手势,告诉老天爷该怎么做,好像它从来没落过雨一样,或者,太久没落雨了,它根本就忘了该怎么做。

这回,老天爷驯服了,它听从了两个孩子的话。

“哗”的一声,“所有的雨”都落了下来,像从天上悬下来了一幅银光闪闪的沉甸甸的瀑布。

五龙和树生在雨中蹦跶着、尖叫着,像两只无法无天的小兽。五龙又唱起了他二哥的歌:“天亮了,暴雨来了,一只大鸟回家了,灰啊灰啊回家了。”他把歌词稍稍做了一些改动,把“天黑了”改成“天亮了”,“暴雨要来了”的“要”字省掉了——因为,实实在在地,暴雨来了!

树生也跟着唱,也把歌词稍稍做了些改动。

唱了一阵,他们蹦跶到那个站在车头前发愣的司机面前,手舞足蹈地冲他喊:“落雨了,好大的雨!”好像他发愣是因为从来没见过落雨,落好大的雨。

司机看着他们,无奈地摇摇头,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跳上了车,开走了。

待农用车完全消失在了雨幕中后,五龙和树生才安静了下来,他们仰头一齐注视着不远处的那座山峰——在暴雨中,它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颗马头,仰天长啸,马鬃飞扬。

虽然还看不见,但他们知道它就在那儿,在山脚下。

山这边有一个小村子,叫上马村;山那边也有一个小村子,叫下马村。

那是他们的家。

“天亮了,暴雨来了,一只大鸟回家了,灰啊灰啊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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