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标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33)
“进步主义”在中国:芮恩施与欧美同学会的共享经历
马建标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33)
一战前后,美国“进步主义”跨越太平洋,在中国大行其道。这既是由于一战所造成的特殊的国际情境使然,还与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欧美同学会及其姊妹团体中国社会政治学会的努力提倡有关。进步主义的两大思想流派,即实验主义与威尔逊主义对“五四”时期的中国文化、政治、外交等方面都造成了不同程度的影响。胡适将实验主义引入学术研究,开创了现代中国学术研究的新典范,使得进步主义对现代中国的学术发展产生了持久性影响;威尔逊主义不仅激发了“五四”知识分子参与政治的热情,还催生了1920年代初期的“好政府主义”与“好人内阁”。好政府主义固然具有中国的“圣王精神”传统,但是美国进步主义也是不应忽略的外来思想源流。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既是外交官,又是著名学者,他的知名学者身份使其成为欧美留学生的“精神导师”。作为留学生的“精神导师”,芮恩施利用他的学术威望鼓励欧美同学会和中国社会政治学会传播美国的进步主义,推动中国的进步主义改革运动。但是,在四分五裂的北洋军阀时代,芮恩施与欧美留学生的进步主义改革尝试,由于缺乏坚实的社会基础,其在政治上的失败固在情理之中。
进步主义 芮恩施 欧美同学会 “五四”运动 好人内阁
在美国历史上有一个“大转折的年代”,又被称为“进步主义时期”(Progressive Era)。具体地说,是指从1890年代到1920年代初的这段美国历史。在此阶段,工业主义和垄断企业改变了美国人的生活方式,引发了美国的社会改革运动。美国进步主义运动的精神领袖们试图通过社会改革来控制影响“经济与社会变革的力量”。①史蒂文·J·迪纳:《非常时代:进步主义时期的美国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引言,第9页。主宰这场改革运动的精神,一般统称为“进步主义”。所谓进步主义,就是一种“温和的改革精神”,其显著特征就是运用人们的“知识与理性”来应付现代社会问题,提出改革方案,促进国家与社会的进步。②在政治上,进步主义强调加强中央政府的权力,支持政府干预社会。关于进步主义的定义,详见李剑鸣:《大转折的年代》,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101页;以及William E. Walling, Progressivism and After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14).在进步主义时代,有一个重要的思想派别就是“实验主义”。这一派的代表人物是著名哲学家杜威。此外,美国总统威尔逊在一战后期所提出的“威尔逊主义”则是在国际政治和外交领域最重要的进步主义观念。③关于一战与威尔逊主义的提出,参见David W. Noble, The Progressive Mind, 1890-1917 (Burgess Publishing Company, 1981).
就中美关系而言,美国威斯康辛大学政治学教授芮恩施则是将美国进步主义引入中国的一个关键人物。从19世纪末到1913年开始担任美国驻华公使之前,芮恩施一直担任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的教授,他不仅是著名的远东问题专家,还指导了一批中国留学生。芮恩施与他的导师理查德·伊利(Richard Ely)一起创建了“威斯康辛在中国”学生组织。*Jerry Israel, Progressivism and the Open Door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 1971) 113.这一组织类似于“耶鲁在中国”传教组织,其宗旨就是聚集和培养对中国问题感兴趣的青年大学生,鼓励他们到中国去发展,将美国进步主义的典范——“威斯康辛理念”传播到中国来。所谓“威斯康辛理念”,就是威斯康辛州进步主义运动的改革主张。*关于威斯康辛理念的研究,参见Russel B. Nye, Midwestern Progressive Politics: A Historical Study of Its Origins and Development, 1870-1958 (Michigan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59) 205, 201.以及Charles McCarthy, The Wisconsin Idea (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12) 10, 30-31.简单地说,就是充分发挥大学在社会改革运动中的思想指导地位,实现现代大学与社会改革的良性互动。
巧合的是,当杜威、威尔逊、芮恩施、古德诺等著名进步主义学者在20世纪初年称雄于美国学界的同时,以顾维钧、胡适、蒋梦麟等为代表的中国学生也开始负笈北美。他们将与上述美国进步主义学者一起亲历了当时正方兴未艾的进步主义改革运动。随着“庚子赔款”留学计划的启动,越来越多的中国学生赴美留学。他们充当着沟通中美文化交往的“桥梁”。时势造英雄,也因为他们的出现,美国的进步主义运动与清末民初的中国变革发生了跨越洲际的互动。一个波澜壮阔的进步主义传播的“跨国传奇”也因此而登上历史舞台。*美国学者以往的研究主要关注美国进步主义与美国对华政策之间的关系,而忽略进步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影响;另一方面,中国学者在探讨一战时期的中国政治、思想、文化诸问题时,却忽略了美国进步主义在其中所发挥的影响。相关研究,参见Jerry Israel, Progressivism and the Open Door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 1971). 许纪霖:《中国自由主义的乌托邦:胡适与“好政府主义”讨论》,《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5期;郑师渠:《中共建立“民主的联合战线”与中国思想界的两场论争(1922~1924)》,《历史研究》2013年第4期。
历史的创造往往离不开关键历史人物的参与,美国进步主义在近代中国的传播史,就与芮恩施的名字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威斯康辛大学教授芮恩施是美国著名的进步主义政治学者。面对工业主义浪潮对人们生活的冲击,芮恩施希望聚集学术界的力量提出有助于社会改革的方案。通过创建“学会”将美国学者组织起来,是芮恩施对美国学术界所做的一个重要贡献。1903年,芮恩施联合古德诺、威罗贝等政治学者创建了美国政治学会,并担任这一学会的第一任副会长,同时创办了学会的刊物《美国政治学评论》。*W. W. Willoughby, “The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19(1904): 110.曾担任美国政治学会会长的普林斯顿大学校长威尔逊和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穆尔(John Bassett Moore)都与中国有着不解之缘。威尔逊在1913年担任总统之后提出了声震寰宇的威尔逊主义,并对一战时期的中国产生深刻影响;而穆尔的弟子顾维钧在一战期间出任中国驻美公使。顾氏在出使美国期间,为推动中美两国的学术交往,不遗余力。
进步主义不仅影响了美国学者的学术生活方式,比如让他们热衷于组建学会、主编刊物来影响社会改革,同样也影响了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1908年5月,美国国会通过庚子赔款议案,决定将庚子赔款退还给中国政府,用于支持中国学生赴美留学,发展中国的教育事业。美国政府把中国留美学生视为引领中国走向进步的“希望”,是加深中美友谊的纽带。如留美学生颜惠庆所言,留美学生是跨越太平洋的“桥梁”,通过这座桥梁,他们可以把“美国的知识、理想、制度等传递给中国同胞,并在那里生根发芽、发扬光大。”*W. W. Yen,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The Chinese Students’ Monthly, November (1909) November,1909. Vol. 5, No .1, 59.作为进步主义时代的留美学生,他们自然也会将美国的进步主义传播到中国来。
确实如此,中国留美学生在美国留学时深受进步主义运动的影响。一个重要的表征,就是留美学生也积极参与了美国大学校园里的“社团生活”,他们要在社团中寻求自己的身份认同和社会价值。当时,留美学生创建了“美东中国留学生会”(1905年成立)。他们还主办《中国留美学生月报》,作为传播美国文化和开展社团活动的重要媒介。留美学生领袖王景春对美国的庚子赔款行动赞赏有加。他认为美国的行为代表着“世界的正义”,也认为美国愿意帮助中国进步。*C. C. Wang, “How Should the Refunded Indemnity Be Used?” The Chinese Students’ Monthly(以下简称CSM), February (1908) Vol. 3, No. 4: 146-148.在这些留美学生中,顾维钧的经历最能说明进步主义运动对他留学生活的影响。1904年底,顾维钧赴美留学。他留学的哥伦比亚大学恰巧是美国进步主义运动的重镇。哥大校长巴特勒就是美国高校进步主义运动的领袖人物。在巴特勒校长的提倡下,哥大校园里洋溢着浓厚的进步主义改革精神。顾维钧所学的专业是与进步主义运动紧密相连的国际政治与外交。这一领域的著名学者古德诺、穆尔、比尔德、芮恩施、威尔逊等人都是美国进步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而且他们之间有着很密切的学术交往。初来乍到,顾维钧就深深地参与了哥大校园的社团生活中。他在1905~1906年担任纽约中国学生俱乐部主席,其后担任美东中国留学生会的英文秘书,兼任《中国留美学生月报》主编。*“The Importance of the Revised Constitution,” and “Committee on the Revision of Constitution,” CSM, March (1907) Vol. 2, No. 4: 72-73.顾维钧经常参加哥大教授的社交活动,与他们一起聚餐、喝茶、聊天。他还曾担任哥大最著名的社会组织“皇冠会”(King’s Crown)的干事,还加入哥大最高级别的社团组织“纳克姆斯”(Nacoms)。*“Koo Now Editor-in-chief of Columbian Spectator,” CSM, March (1908)Vol. 3, No. 5: 184.
当辛亥革命爆发时,留美中国学生会已经发展成三个分部,即东部、中西部和西部。从1910年到1911年,作为中国留美学生总会的主要发起人之一,顾维钧还担任《中国留美学生月报》的顾问,兼任东部留美学生分会的主席。1911年,顾维钧在东美学生分会的报告中,提到留美学生已经学到了“美国文明的理想”,也就是“服务与合作”的精神。*V. K. W. Koo, “Report of the President of the Eastern Alliance,” CSM, November (1911) Vol. 7, No. 1: 92-93.这里的“服务与合作精神”,就是通过“社团生活”而展现的服务与合作精神。顾维钧在哥大的指导教授如穆尔、古德诺和比尔德(Charles Beard),都是美国政治学界大名鼎鼎的进步主义学者;他们深切地希望顾维钧能把美国的进步主义精神传播到中国来。
1912年春,袁世凯成为中华民国临时总统。在国务总理唐绍仪的举荐下,袁世凯准备聘用顾维钧担任他的英文秘书。顾维钧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三位导师穆尔、古德诺、比尔德。他们三人都一致认为,顾维钧回国担任袁世凯的英文秘书,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史黛西·比勒著,张艳译:《中国留美学生史》,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第185页。因为,这是在中国传播美国进步主义的千载良机。顾维钧也有强烈的使命感,他认为他理所当然地肩负着在中国传播进步主义的光荣使命。在哥大友人举行的一次欢送会上,顾维钧发表告别演说:“我把你们美好的祝福、你们对这个国家良好的印象,以及你们对哥大所有的感情带回中国。我所做的一切都来自于你们的支持和友谊。”*“Koo Leaves for China,” Columbia University Alumni News, April 12 (1912): 513-514; “Personals,” CSM, May (1912) Vol.7. No. 7: 629.
如果说顾维钧在留学期间,美国的进步主义运动给他的生活观念带来了某种影响,那么这个不可忽视的影响就是美国大学的“社团生活”和“集体认同”观念。多年之后,顾维钧曾回忆起美国社团生活经验对他的重要影响。他说:“除公务外,我对北京某些组织的活动发生了兴趣。有一个留美学生的团体,每年聚餐三、四次。这种集会是社交活动,每人都可回忆学生时的欢乐。根据我在美留学的经验,成立一个归国留学生同学会很有必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译:《顾维钧回忆录》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5页。显然,这种社团生活习惯,正是美国进步主义精神对顾维钧的日常生活造成影响的一个重要体现。
进步主义的核心理念就是发挥“知识界的力量”,推动社会进步。如果要发挥知识界的力量,就应该组建“学术社团”,主办“学术刊物”,借此凝聚知识界的进步力量。历史的机遇往往是垂青于那些有心之人。顾维钧在1912年回国担任袁世凯的英文秘书,次年美国著名的进步主义学者芮恩施被威尔逊总统委任为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与顾维钧在美国的导师穆尔、古德诺都是学术界志同道合的老朋友。他的到来有力地推动了美国进步主义在中国的传播。
按照美国的进步主义运动经验,要想在中国传播进步主义思想,发起进步运动,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组建拥有共同进步主义观念的社团。在这方面,顾维钧与芮恩施不谋而合。1914年春,顾维钧担任北京美国大学俱乐部的主席。在此期间,顾维钧联合他的老同学、时任清华校长周诒春,共同组织了“留美同学会”。这一组织是美国大学俱乐部的替代性组织,其功能是不定期的聚会,共同回忆在美国的学生时光。*“The American College Club,” CSM, June (1914) Vol. 9. No. 8: 573-576.周诒春毕业于耶鲁大学,专攻教育,他对公共事务非常热心。在周的配合下,留美同学会组建起来,其会员包括美国大专院校毕业的中国学生,年龄不限。随后,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支持留美同学会创建了自己的政治学图书馆。
留美同学会经费有限,为此顾维钧找到芮恩施,请其支持创建图书馆。*《顾维钧回忆录》,第1册,第136页。创建公共图书馆的设想最早可以追溯到1912年。当时,几位很有影响力的留美学生联合起草了一份创建公共图书馆的《备忘录》,由当时正在中国访问的美国哈佛大学校长伊利略特(Charles W. Eliot)转交给美国卡耐基和平基金会,借以获取该基金会的支持。详见 “Editorial Notes,”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3.2 June (1918): 145. 按本文所引用的“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是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的影印本,注释中所标明的卷次数字是影印版的卷次,特此说明。芮恩施认为,中国作为“亚洲第一个共和国需要对治理国家和政府机构问题加以研究”,于是他提出应该先创建一个“政治学图书馆”。1915年秋季,洛克菲勒基金会的代表访问北京,他们在与芮恩施的交流中,倡议在中国建立“教育性质的机构”。这一倡议正中芮恩施的下怀,他此前已经同许多中国官员和学者表示过,建议成立一个专门从事政治和经济问题的科学研究的协会。*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20~121页。值得注意的是,芮恩施与顾维钧在筹备创建政治学图书馆的同时,还做了两件重要工作:组建欧美同学会和中国社会及政治学会。实际上,这两个学会的基本会员,都是同一批人,也就是欧美留学生。
芮恩施是鼓励创建欧美留学生组织的精神领袖,而实际负责其事的是严鹤龄、顾维钧、周诒春、伍朝枢和陈锦涛等欧美留学生。当时,北京有三个相互独立的欧美留学生团体,即留美同学会、留法比德会和留英同学会。顾维钧提议,应该建立一个统一的欧美留学生组织。但是,创会工作并不是那样的顺利。顾维钧发现,特别是留英同学对于“社团联合”的热情度不是很高,这一点与留美同学的差异很大。不过,顾维钧的主张得到了留英学生代表伍朝枢、陈锦涛等人的积极响应。他们经过多次的讨论之后,终于达成一致意见,决定将分散的留学生团体合并为一个统一的留学生组织,此即“欧美同学会”。*《顾维钧回忆录》,第1册,第137、137、138页。欧美同学会的创建过程,也是欧美留学生重新确立他们的“集体身份”认同的过程。这个新的“集体身份”的确认,就是指他们自觉地意识到“欧美留学生团体”在中国的发展道路上,应该扮演积极的推动作用,而不是如他们之前认为的那样,“他们对中国发展的道路,在直接和间接方面,都没有多大影响”。⑤《顾维钧回忆录》,第1册,第137、137、138页。
在塑造欧美同学会的“集体身份”认同上,芮恩施的作用很值得重视。作为美国驻华公使、著名的政治学家,芮恩施与留学生之间还存在“师生之谊”。故而,他在中国的欧美留学生中间享有崇高的威望。他认为,欧美留学生应该“联合起来”,建立一个能够整合中国旧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中心,通过这个中心将他们所学的西方科学知识传入到中国,从而将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带领到一个“有组织的有秩序的”状态。*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第121页。芮恩施的这种愿望体现了他的进步主义信念,即“知识界是推动社会改革与进步的主导力量”。在他看来,欧美留学生是中国知识界进步力量的代表,留学生在推动社会进步上义不容辞。留学生中具有这一强烈使命的,所在多有,而顾维钧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显著代表。遗憾的是,顾维钧在1915年8月奉北京政府之命,担任驻美公使。他无法继续参与欧美同学会在国内的活动。不过,在他离开北京之前,欧美同学会已经建立起来,并日益引起中国“政府和公众的注意”。⑦《顾维钧回忆录》,第1册,第137、137、138页。
美国进步主义有一个重要信条,就是知识精英应该有社会担当,为国效劳。芮恩施不但信奉这一信念,还努力将它转化成欧美同学会的行动准则。在芮恩施公使的倡议下,1919年4月上旬召开的华北欧美同学会第二届年会做出决定,即“充分发挥他们的留学才能,推动中国社会的进步”;芮恩施在会议上作了一场题目是《欧美留学生与一战后的中国》的演说,他大声呼吁欧美留学生用其所学,引领时代潮流。*为执行这一社会服务原则,欧美同学会制订了十一项社会服务计划。详见Hollincton K. Tong, “The Western Returned Students’ Conference,” Millard’s Review of the Far East, Apr 12 (1919): 239.
欧美同学会成立之后,一个重要的活动就是在芮恩施的倡议和指导下,创建中国社会政治学会。通过这一学会的创建,欧美留学生得以整合他们的学术力量,将中国的“旧文化”与“新文化”结合起来,进行有组织有系统的研究,以满足正处在过渡时代中国人的精神生活的需要。欧美同学会是“未来中国”的代表,他们将通过自己的不断努力让全世界了解中国的历史经验和社会文化,让全世界听到“中国的声音”;同时,欧美同学会通过他们的学术研究,进一步确立中国人对 “中华民族的性格和命运”的自我认识,形成更理性的中华民族的“自我觉悟”。*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第122页。也就是说,他们要确立关于中国的“自我认同”。
对留美学生而言,芮恩施的身份不仅是美国驻华公使,还是他们的“精神导师”。芮恩施对留美学生寄予厚望,希望他们成为中国社会进步运动的领袖。他要把美国的进步运动经验引介到中国来,而能够执行这一使命的非留学生莫属。最初,芮恩施公使找到北京外交部的严鹤龄,与其商议,仿造美国政治学会的创会经验,创建一个中国政治学会。其研究任务就是“国际法与外交问题”。其后,严鹤龄与外交部参事顾维钧商议,得到了后者的积极响应。他们就政治学会成立的可能性、操作性、目标等问题进行过多次非正式的磋商。在顾维钧出使美国之后,严鹤龄与伍朝枢合作,筹划中国社会政治学会的创建事宜。从1915年9月到11月,芮恩施、严鹤龄、伍朝枢在此期间为学会的成立举行过若干次筹备会议,以他们三人为中心,成立了一个“筹委会”,负责起草学会的纲领文件。*“Editorial Notes: The Origin of The Association,”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1 April (1916): 1-2.同时,他们还各自负责邀请相关人员入会。
芮恩施邀请他在美国政治学会的好友如威罗比(W.F. Willoughby)、亨利·亚当斯(Henry C. Adams)、古德诺等人加入中国社会政治学会。威洛比是美国政治学会的秘书并兼任《美国政治学评论》的执行编辑,他建议仿造美国政治学会的会员制度,将中国社会政治学会的会员分成三类,即高级会员(Endowment members)、终生会员(life members)和普通会员(ordinary members)。这一建议得到了筹委会的采纳,并获得社会政治学会大会的通过。*“Editorial Notes: The Origin of The Association,”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1 April (1916): 2. 中国社会政治学报创立时期的执行主编严鹤龄,是外交总长陆征祥的秘书,编委张煜全是外交部特派江苏交涉员,详见《袁世凯全集》第23卷,第86、118页。1915年12月5日,中国社会政治学会在北京政府外交总长陆征祥的官邸举行第一次会议,有65名会员参加。外交总长陆征祥被推选为中国社会政治学会的会长,而驻华公使芮恩施为第一副会长,外交次长曹汝霖为第二副会长;外交部的参事伍朝枢担任学会秘书长,章宗元负责学会的财务工作。*“Editorial Notes: The Origin of The Association,”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1 April (1916): 2.从学会的人事安排上,可以看出中国社会政治学会虽然是一个民间的学术社团,但其正副会长分别是中国外交总长和美国驻华公使,其执行委员伍朝枢、章宗元则是外交部职员。由此可以看出,在人事关系上,中国社会政治学会与中美两国政府的外交部门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种人事架构,进一步凸显了芮恩施公使所发挥的“灵魂人物”的作用。或者说,芮恩施是有意识地通过中国社会政治学会来实现他在中国传播进步主义的理想。以欧美同学会为基础而创建的中国社会政治学会成为中美政府外交渠道之外,一个重要的“国民外交”渠道。
北京政府外交总长陆征祥本人曾长期出使欧洲,精通法语和英语,他还娶了一位比利时夫人。因此,他本人的思想是高度“欧化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是生活在中国的一个“陌生人”。*关于陆征祥的小传,详见 “His Excellency Lou Tseng-tsiang,”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3.4 December (1918): 406.作为中国社会政治学会的首任会长,陆征祥对学会的使命期待很高,他说:“我希望学会有助于加强中外思想交流,更希望它能开启中国的新纪元。”*“Editorial Notes: The Origin of the Association,”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1 April (1916): 3.陆征祥也意识到,彼时的中国和国际关系都处在一个“转型阶段”,在此阶段,“国际之间的相互理解日益重要”,而学会在促进中外理解上,将扮演一个关键角色。至于学会的使命,就是通过对中国的“法律、社会、政治、经济”等问题的研究,将相关研究成果贡献给全体人类,让世界更好地了解中国,让中国更好地认识自身。*“Editorial Notes: The Origin of the Association,”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1 April (1916): 3.换言之,学会的学术工作将有助于提升中国的“自我认同”以及帮助中国确立其“国际地位”。
作为中国进步主义运动的吹鼓手,芮恩施坚信,“现代社会的进步离不开人文学术组织的推动”。他对知识的信念源于其对欧美近代历史发展的深刻认知。自17世纪末以来,欧美社会的进步得力于现代科学的发展,而在现代科学发展中起到关键作用的首推人文学科组织。在欧洲,那些著名的学术社团如英国皇家学会以及法兰西学院等研究机构,最初也不过是由一些志同道合的学者的非正式聚会发展起来的,并日渐发展成一个半官方的享誉世界的学术组织。*Paul. S. Rreinsch, “The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1 April (1916): 12,13,14.因此,中国的社会政治学会尽管起步很晚,但其发展前景是广阔的。社会的进步有赖于学术的发展,而学术的发展必须要实现学者与社会的联合,通过这一“联合”实现学术对社会的积极影响。如何实现中国学术与社会的互动,芮恩施又一次借鉴了美国政治学会的经验。
美国政治学会是通过学会的会员制度来实现学术与社会互动的。美国政治学会规定,其学会会员的核心是由像芮恩施、古德诺、威罗比、威尔逊这样的政治学者组成,但其外围会员则都是来自各行各业的社会精英,如律师、公务员、法官、教师和记者等等。美国政治学会通过广泛地吸收“社会精英”加入政治学会,不仅可以增加学会的活动经费,还可以扩大学会的社会影响力。③Paul. S. Rreinsch, “The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1 April (1916): 12,13,14.因此,芮恩施希望中国社会政治学会也仿造美国政治学会的办会经验,以欧美同学会的学者会员为基础,广泛地吸收社会精英参与进来,通过学会建立起中国“学界与社会”、“中国与世界”的联系纽带。中国社会政治学会的使命就是让世界了解中国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同时让中国人对本国的“传统、问题和成就有更深刻的认识”,培养对本国固有文明的“认同感”。④Paul. S. Rreinsch, “The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1 April (1916): 12,13,14.而展示中国社会政治学会研究的窗口就是新创设的《中国社会及政治学报》。
严鹤龄是《中国社会及政治学报》的首任主编,其后担任主编的有毕善功(L.R.O.Bevan)、刁敏谦、蒋廷黻、萧功权等人。从1916年春出版第一期,一直到1941年为止,学报维持了20余年。学报最初只有英文名,即“TheChineseSocialandPoliticalScienceReview”。到了1931年,胡适为学报题写了中文刊名,即“中国社会及政治学报”。在学报存世期间,芮恩施、威罗比、精琦、王景春、胡适、费正清等知名人物都曾在上面发表文章。学报早期发表的文章主要是与政治、外交、国际法等相关的历史和现实问题。这类文章的发表,说明中国社会政治学会领导层早期的关注偏重于解决中国在现代国际关系中的“国家身份”的确立问题。*如第1卷第1期,刊登的是张煜全的“The Organization of Waichiao Pu,”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1 April (1916): 21.王景春的 “The Administration of Chinese Government Railways,”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1 April (1916): 68. 第二期发表的文章有Chin Wen-Sze, “A Chinese View of the Foreign Consular Jurisdiction,”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2 July (1916): 4.第3期发表了美国政治学者精琦教授的《宪政的基本原则》,Jeremiah W. Jenks, “Fundamental Principles of Republicanism,”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3 October (1916): 1.等等。
中国社会政治学会创建之后,很快吸引了受过现代教育的中国官员、教师,以及来华传教士的浓厚兴趣。也是通过这一学会及其姐妹团体欧美同学会,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实现了与中国“数千名留美学生建立密切关系”的初衷。*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第123页。通过留美同学会,芮恩施的“知识改变命运”、“知识改变世界”的进步主义信仰在中国得到了传承与发挥。
作为曾经的东方文明古国,一战时期的中国却已经落后于西方世界。但是,芮恩施认为中国悠久的历史文明通过中国社会政治学会同仁的努力研究,将能从中开拓出中国走向现代化的道路。而中国屹立于现代民族之林的根本仍取决于中国人对自身文明的“深刻自觉”。如果没有对本民族历史文化的“高度自觉”,由传统走向现代的转型时期的中国人将无法重建自身的精神世界。而这一切,都有赖于欧美同学会以及中国社会政治学会的学术努力,通过这一知识团体的学术研究,重建中国人的文化自信。在欧美留学生中,胡适率先将美国进步主义理念运用到中国的学术研究中,开启了现代中国学术研究“专业化”的先河。胡适的美国导师杜威是实验主义的精神领袖,而实验主义是美国进步主义的主要流派。胡适于1917年从美国回到北京大学任教,1919年正式加入中国社会政治学会,随后出版了他的成名作《中国哲学史大纲》。*“Constitution and Lists,”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4.1 March (1919): xii.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海:商务印书馆,1920年。后来,胡适说,《中国哲学史大纲》是受杜威实验主义“那一派思想的指导”。*关于实验主义对胡适思想的影响,详见余英时:《现代学人与学术》,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262页。实验主义集中体现了进步主义的“理性原则”,即“批判精神”与“科学精神”。胡适运用实验主义写出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开创了中国现代学术研究的“新典范”。这个学术新典范,就是用美国的学术形式、概念来研究中国问题,并且“一直到今天,都未曾被推翻”。*余英时:《现代学人与学术》,第365页。由此可见,美国进步主义的主要流派实验主义——对现代中国学术事业的影响,何其深远。
欧美同学会的创建正值列强环伺,内忧外患,险象迭生之际。因此,如何废除不平等条约,提高中国在现代国际体系中的地位,便成为欧美留学生中有识之士的一块“心病”。*M. T. Z. Tyao, “Diplomatic Relations Between China and the Powers since and Concerning the European War,”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2.4 December (1917): 42-43.从根本上说,中国国际地位的恢复,不仅仅是不平等条约的废除,还要确立民族文化的自我认同。毕竟,文化认同才是国家认同赖以存在的基础。在这方面,以胡适为代表的留美学者将美国进步主义(实验主义)的治学方法、态度和精神,运用到中国的学术研究中;胡适还提倡“文学革命”,开辟国学研究的新领域,批判中国的旧文化、旧传统,在此基础上建设中国的“新文化”。简言之,进步主义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外来源流,在胡适等人的提倡下,成为现代中国民族文化重建的一个思想源泉。
如果说进步主义对中国学术文化事业的影响主要体现为胡适所开创的现代中国学术研究的“新典范”,那么进步主义对现代中国政治发展的影响则主要表现为威尔逊主义在“五四”时期所引起的巨大回响,并激发中国知识界的参政热情。
威尔逊主义是美国进步主义观念在外交领域施加影响的集大成者,集中体现了美国总统威尔逊对一战之后国际新秩序的总体设想。可以说,威尔逊主义也是美国进步主义精神的集大成者。威尔逊总统是进步主义时代妇孺皆知的“理想主义者”,他曾把进步主义运动视为一场清理人们心灵污染的“宗教净化”运动。*David W. Noble, The Progressive Mind, 1890-1917 (Burgess Publishing Company, 1981): 183.作为美国的外交思想纲领,威尔逊主义展示了美国进步主义对战后世界秩序改革方案的独特影响。*Jerry Israel, Progressivism and the Open Door: America and China, 1905-1921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 1971): introduction, xxii.随着一战的结束,威尔逊主义在中国产生了强烈的反响。胡适在1935年5月5日撰写《纪念五四》一文,其中写道,“况且我们看那几千学生五月四日在美国使馆门口高喊着‘大美国万岁!威尔逊大总统万岁!我们不能不承认那引起全世界人类乐观的威尔逊主义在当日确是‘五四’运动的一种原动力”。*胡适:《纪念“五四”》,《独立评论》1935年5月5日,第149号,第6~7页。威尔逊主义集中体现在他的“十四点演说”中,其核心内容是强调“公开外交”与“民族自决”,这是一种美国式“民主”与“平等”精神的体现。
“五四”时期,威尔逊主义之所以在中国如此受欢迎,大约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威尔逊主义本身的思想魅力,他提倡的民主、平等与国际联盟的主张契合了饱受列强凌辱的中国人对和平与正义的渴望心情;其二是以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为代表的美国在华外交人员积极宣传的结果。*有关五四时期美国在华的宣传工作,详见 Hans Schmidt, “Democracy for China: American Propaganda and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Diplomatic History 22.1 (Winter 1998).芮恩施在出使中国之前,就是一个富有热情的“进步主义政治学者和宣传家”,在担任美国驻华公使期间积极地支持中国的民族主义运动;早在1917年,芮恩施就向美国政府建议把威尔逊总统的战争演说翻译成中文,以资宣传;直至1918年底,根据芮恩施的建议,美国公共情报委员会驻华代表卡尔·克劳(Carl Crow)将威尔逊总统参战演说英文版交给上海商务印书馆,由留美博士蒋梦麟翻译成中文出版。*蒋梦麟翻译的威尔逊参战演说出版之后,洛阳纸贵,有力地推动了威尔逊主义的传播。详见Hans Schmidt, “Democracy for China: American Propaganda and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Diplomatic History 22.1 (Winter 1998) 3, 10. 蒋梦麟译:《美国总统威尔逊参战演说》,上海:商务印书馆,1918年。蒋梦麟的老师、北大校长蔡元培也是宣传威尔逊主义“最出力的人”;*④⑥ 胡适:《纪念“五四”》,《独立评论》1935年5月5日,第149号,第7、5、7页。而梁启超领导的研究系机关报《晨报》对于宣传威尔逊主义,也是不遗余力。*梁秋水:《庚子赔款问题》,《晨报》1918年12月1日,第2版。当然,以蔡元培、蒋梦麟为代表的留美知识分子未必完全相信威尔逊主义一定能使“公理战胜强权”,很大程度上他们也是在“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④无论如何,威尔逊主义确实激发了欧美留学生改革国内政治的热情。
1918年11月15日,蔡元培在天安门广场发表题为《黑暗与光明的消长》演说,其中说道:“世界的大势已到了这个程度……我希望国内持强权论的,崇拜武断主义的,好弄阴谋的,执着偏见想用一派势力统治全国的,都快快抛弃这种黑暗主义,向光明方面去啊!”*《北京大学日刊》1918年11月27日。这里所批评的“一派势力”就是指奉行武力统一中国的以段祺瑞为首的皖系军阀。蔡元培将皖系军阀比喻为信奉“黑暗主义的”,言外之意他所信奉的是“光明主义”。胡适将蔡元培这篇演说视为北京大学干涉政治的“宣言书”。⑥从此以后,以蔡元培、蒋梦麟、胡适等为代表的欧美留学生毅然走上了干预政治的道路。
留美学生在1922年展示出对国内政治的集体参与精神,这与当时国内外形势的转变息息相关。1922年2月初,华盛顿会议结束,以美国为主导的华盛顿体系取代了原先的英日同盟,以便更好地限制日本在远东的扩张。三位出席华盛顿会议的中国外交代表顾维钧、王宠惠与施肇基,都是清一色的留美学生,他们的政治影响力也因此倍增。同时,以亲美著称的直系军阀吴佩孚在直奉战争中击败张作霖之后,为了更好地控制北京政府,也迫切需要留美派外交官入阁。为了抓住这一有利的政治机遇,时任外交总长并兼任中国社会政治学会会长的颜惠庆就希望他们能“在会议结束后立即归国,重新组织内阁”。*按惯例,中国社会政治学会会长由外交总长担任、副会长由美国驻华公使担任。此时,颜惠庆以外交总长资格接替陆征祥,继任学会会长,而副会长由美国驻华公使舒尔曼担任。 “Proceedings of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 for the year 1922,”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6.1 January (1923): 107.关于华盛顿会议与留美学生的组阁想法,详见颜惠庆:《颜惠庆自传》,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58~159页。值得注意的是,当颜惠庆为代表的留美派外交官产生问鼎中央政府的政治抱负时,以胡适为代表的留美派学者也开始涉足政坛,干预政治。
胡适参政的精神动力源自他的进步主义信仰。1921年6月14日,胡适在日记中表达了他的进步主义观念,“进步是一步一步得来的,不是平地推翻一切。这是真正的美国主义”。*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14页。美国进步主义者在政治上是主张加强中央集权、反对分权,其目的是强化政府对社会的干预功能。*William E. Walling, Progressivism and after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14): introduction, xv.美国进步主义者认为优秀的学者应该充当“领袖人才”。1921年6月25日,来华访问的美国社会学会会长狄雷(James Q.Dealey)在与胡适共餐时,委婉地批评留美学生“不作领袖的人才,不能作有力的运动”。*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334、363、599、804~806页。对于狄雷的批评,胡适内心也表示忏悔:“我这一年半以来,太‘不好事了’。”②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334、363、599、804~806页。此后,胡适决心干预政治。
此时,胡适的政治理想是“好政府主义”,亦称“有政府主义”,也就是反对“无政府主义”。*关于胡适的好政府主义,详见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325、414~417页。这依然是美国进步主义“集权政府,贵在干预”的观念。根据此种政治观念,胡适拥护北京政府的中央权威,反对广州政府的分裂行为,反对“联省直治”。*1921年8月14日,胡适与江苏省江苏省教育会的黄炎培等人商量,派代表劝告南方政府不要与北京政府捣乱,同年9月21日,胡适拒绝加入“联省自治运动”,认为这是政客的政治活动。详见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433、472页。如果将胡适代表的留美学者与颜惠庆为首的留美外交官加以比较,可以发现留美学者的重心在“议政”,而留美外交官的重心在“执政”。从“议政”到“执政”,体现出留美学生群体中“学者派”与“外交派”的参政方式差异。1922年,胡适的正式论政发端于他主办的《努力周报》。
经过几个月的周折,1922年3月31日,胡适申办的《努力周报》获得京师警察厅的批准,但警方批示说:“勿宣传偏激之言论!”⑤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334、363、599、804~806页。5月7日,胡适主持的《努力周报》正式出版,在第二期就刊登了以蔡元培为首的16位著名知识分子联名发表的《我们的政治主张》,拉开了“好政府主义辩论”和“好人政治实践”的序幕。*《我们的政治主张》,《努力周报》1921年5月14日,第1~2版。长期以来,胡适等人发表的“我们的政治主张”被史学界称之为现代中国自由主义的“第一次系统的宣言”,而忽略了这一宣言背后的“美国进步主义因素”影响。相关研究,详见许纪霖:《中国自由主义的乌托邦:胡适与“好政府主义”讨论》,《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5期。四个月之后,参与署名《我们的政治主张》的三位欧美留学生王宠惠、罗文干和汤尔和,连同留美派外交官顾维钧共同组织新内阁,史称“好人政府”。*关于好政府研究,参见罗毅:《1922年“好人政府探析”》,收入金光耀、栾景河主编:《民族主义与近代外交》,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66~483页。实际上,从胡适提倡的“好政府主义”到王宠惠领衔的“好人政府”,其政治信仰基础都是“美国进步主义”。正是这种“美国主义”色彩成为欧美留学生赖以凭借的国际政治资本。1922年9月22日,欧美留学生代表蔡元培、胡适、王宠惠、顾维钧等人召开“茶话会”,蔡元培赞成将王宠惠内阁叫做“华府会议善后内阁”,通过刻意彰显“美国背景”来使王内阁“旗帜一新”,并消除其“洛阳武人内阁”的负面形象。⑧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第3册,第334、363、599、804~806页。
但在北洋军阀的干预下,王宠惠内阁纵然一心凭借“美国势力”,也是徒劳无效的。王宠惠内阁仅仅存在两月有余,就偃旗息鼓了。需要指出的是,“好人”政治这一概念并非胡适等人的独创。在同时期的美国,公众舆论就把这些温和的进步主义改革者称为“好人”;在美国,进步主义的改良性质表现在其对外政策上,就是崇尚“自由主义”,保守性有余,进攻性不足。*Jerry Israel, Progressivism and the Open Door: America and China, 1905-1921 (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 1971) introduction, xix.在这种背景下,胡适、王宠惠等留美学生所推行的好政府实践,虽然刻意地渲染其美国色彩,不过是一厢情愿,终究很难获得美国政府的鼎力支持。但是,一直与欧美同学会保持密切关系的前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无疑是支持好人政府的,并将其视为进步主义在中国的政治试验。值得注意的是,芮恩施在好人政府酝酿期间来到北京,并参与欧美同学会的社交活动。*《芮恩施来华》,《申报》1922年8月4日,第13版;10月2日,芮恩施在中国社会政治学会发表演说,详见“Proceedings of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 for the Year 1922,”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6.1 January (1923): 108-109.其后,芮恩施离开北京专程到洛阳,拜访好人政府的军阀后台吴佩孚。*《再志前美公使来沪消息》,《申报》1922年10月13日,第14版。当好人内阁陷入困境,岌岌可危的时候,包括芮恩施在内的一些欧美学者力劝王宠惠“硬着往下干,与不正当势力宣战。虽焦头烂额,亦名誉的”。*《国内专电》,《申报》1922年11月30日,第3版。遗憾的是,芮恩施不幸身患重病,并于1923年1月26日在上海病逝。欧美同学会在给芮恩施的讣告中,高度评价他为致力于“中美友谊,鞠躬尽瘁”。*“In Memoriam,” 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6.2 April (1923): 139-141.好人内阁的破产,芮恩施的死亡,这一切似乎都带有某种象征意义。申言之,美国温和的进步主义改革方案,在四分五裂的中国是行不通的。
在一战时期,中国与国际社会如何互动,这期间成立的欧美同学会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显然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历史问题。一战时期的中国,在陈独秀和胡适的带领下,中国兴起了新文化运动。在北大校长蔡元培的鼎力支持下,北大成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重镇。此外,毕业于美国进步主义运动的思想重镇——哥伦比亚大学的北大教授胡适对于新文化运动的发展,也是功不可没,人所共知。胡适留美期间正是美国进步主义运动的高潮阶段,美国大学校园里的文化生活洋溢着进步主义的改革精神。胡适对知识改变世界的信念的坚守,成为他回国以后发动新文化运动的一个不可忽视的文化背景。
在外交上,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与中国驻美公使顾维钧密切配合,共同的进步主义信念成为他们致力于维护一战时期中美两国友好关系的思想基础。外交是政治的延伸,外交必然服务于政治。作为影响中美两国外交的实际操盘手,顾维钧与芮恩施给一战时期的中美关系打上了深刻的进步主义的烙印。此即,他们充分调动学术界的力量来影响中美两国关系,特别是影响中国的政治发展方向。*根据唐德刚的研究,袁世凯政府聘请美国政治学会创始人古德诺来华担任政治顾问,顾维钧发挥了牵线搭桥的作用。其后,古德诺因发表《共和与君主论》而卷入了袁世凯的帝制运动,成为美国政治学者参与民初中国政治发展的经典案例。详见唐德刚:《袁氏当国》,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52~161页。在政治上,美国进步主义对中国的影响到1922年 “好人政府”的出台,算是达到了一个高潮。但是,这次进步主义的政治试验以失败而告终。*1922年6月15日,在莫斯科共产国际的指示下,中共公开发表《中国共产党对于时局的主张》,明确提出“反帝反军阀”的政治主张,这里的“反帝”对象就包括英美等国,反“军阀”的对象则包括直系军阀吴佩孚;同时批评胡适等人的“好政府主义”,并与其划清思想界限。中共这一时局主张的提出是针对胡适的好政府主义而发,在中共与胡适一派思想分野的背后,则是苏联革命思想与美国进步主义在中国的思想竞争。相关研究,参见郑师渠:《中共建立“民主的联合战线”与中国思想界的两场论争(1922~1924)》,《历史研究》2013年第4期。
在美国进步主义时代,哲学家杜威的实验主义与威尔逊总统提出的威尔逊主义是最有影响力的进步主义思想流派。这两种类型的进步主义对中美关系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中,胡适将实验主义运用到学术研究中,开创了现代中国学术研究的专业化或者美国化范式;而威尔逊主义则在“五四”时期强烈刺激了中国知识分子干预政治的热情,让他们思出其位,凭着学者的“良心”去指导政治。用时人的话说,就是“军阀专横,赖政治家以纠正之;政治家卑污,赖学者以纠正之”。*《胡适来往书信选》,上册,第151页。1922年华盛顿会议结束之后,以留美学生为主体而创建的好人政府就是进步主义思想指导下的产物。
好人政府的提倡者蔡元培、胡适、王宠惠等人都是著名学者,故而关于此项问题的研究,并不乏人。但是以往研究更多的是强调好人政府思想的“内生性”,而忽略这一思想的“美国来源”。实际上,好政府主义固然具有中国的“圣王精神”传统,*许纪霖:《中国自由主义的乌托邦:胡适与“好政府主义”讨论》,《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5期。但是它的外来的美国进步主义思想渊源也是不应忽略的。由于“不平等条约体系的存在”,列强势力已经成为近代中国“权势结构”的一部分。*罗志田:《帝国主义在中国:文化视野下条约体系的演进》,《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5期。在此背景下,民初历史呈现出高度的“国际化”。这就需要研究者从“国际化”或者“跨国史”的视角,去重新审视以往被我们所忽略的历史面相。
[责任编辑 陈文彬]
Progressivism in China: Paul S.Reinsch and the Western Returned Students Association
MA Jian-biao
(HistoryDepartment,FudanUniversity,Shanghai200433,China)
Around the First World War, American progressivism was introduced to and became popular in China. The reasons were partly due to the international situation of the world war, and partly to the activism on the part of Paul S. Reinsch, the then American minister in China, Western Returned Students Association, and its sorority organization—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 The two components of progressivism, namely pragmatism and Wilsonism, had a profound impact upon the May Fourth China in terms of culture,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Hu Shi introduced empiricism into his scholarly research, creating a new paradigm for academic studies in China, paving the way for progressivism to have a sustainable influence on the academic development. Wilsonism not only ignited the political passions of the May Fourth intellectuals, but contributed to the proposals of “good governance” and “the Good Men’s Cabinet” in the early 1920s. Good governance bordered on the Chinese traditions of sagacious kingship, as well as on American progressivism the external influence. Paul S. Reinsch was more than a diplomat. He was also an established scholar, thus made to become the mentor for many Chinese students pursuing studies overseas. As a mentor for these students, Reinsch with the aid of his scholarly reputation encouraged Western Returned Students Association and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Association to propagate the ideas of American progressivism. This in its turn fed into the progressive reforms in China. Nevertheless, in the age of a divided China with warlordism, the progressive reforms attempted by Reinsch and his followers lacked substantial support from the wider Chinese society. For this reason their political failure was almost a doomed one from the very beginning.
progressivism; Paul S. Reinsch; Western Returned Students Association;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the Good Men Cabinet
马建标,历史学博士,复旦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
◎ 本文是上海市浦江人才计划项目“进步主义与中美关系:美国政治学会领袖在中国的经历”(项目批准号:16PJC014)的中期成果,并获复旦大学亚洲研究中心A类课题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