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佳佳
(福建农林大学,福建福州, 350000)
哈罗德·品特近年来一直是国内学者研究英国戏剧的热点,大多数学者倾向于将其戏剧创作分为三个阶段,即早期的“威胁喜剧”、中期的“记忆剧”以及后期的“政治剧”。由于品特的早期作品深受尤涅斯库和贝克特等荒诞派作家的影响,无论是语言叙述的语无伦次还是作品结构的颠倒无序,学者们普遍关注作品的荒诞主题以及作品中所展现出现代社会人类生存的困境。尽管品特在1961年回答记者提问时就曾表示自己既不介入宗教也不介入政治,然而我们在他的早期作品中仍然可以找到涉及权力暴力斗争等一系列政治性主题。与后期作品中通过故事情节直接展现政治权力斗争相对比,早期作品的威胁主题同样存在于社会与个人,宗教与种族,政治与权力等等中。本文以品特早期作品《送菜升降机》这部涉及政治的剧作为例,分析在荒诞的剧情与角色塑造背后所展现的政治伦理,揭示品特通过作品想要表达的政治伦理倾向。
伦理是研究政治话题时不可忽略的一部分。如果政治是追求一个公共伦理的社会,研究政治就是研究伦理判断的结果。[1]当政治违背了伦理,丧失了秩序的正当性时,民众就可能通过反抗来捍卫他们的特权或者主张变革。西方的伦理思想是从古希腊时期柏拉图所创立的政治哲学开始的。“善”或“好”作为一种根本的价值目的,既是“城邦—国家”的政治追求,也是个人的美德追求,不同的只是前者体现着国家作为政治共同体的政治之善,而后者仅仅是作为个人目的追求的美德之善。[2]
在《送菜升降机》中,品特营造了一个非“善”的,违背伦理的,秩序混乱的社会背景。剧中杀手班以娱乐的态度向另一杀手格斯读了两则报纸上的新闻。一位87岁的老人在湍急的车流中无法横穿马路,也无人帮助他。最终他选择爬到一辆货车下面并被货车碾死。另一位8岁的女孩杀死了一只猫,而她11岁的哥哥在旁边目睹了事件的发生并且没有阻止这一血腥事件。这两则新闻都让人感受到一个充满冷漠、暴力的社会环境。亚里士多德曾指出:“人类由于志趋善良而有所成就,成为最优良的动物,如果不讲礼法、违背正义,他就堕落为最恶劣的动物。”[3]品特在作品中用这些死亡和谋杀的行为暗示了战争对英国社会秩序的破坏以及战乱期间对犹太人的迫害。二战后社会犯罪事件频发,老人缺少社会的关爱,市民对老弱病残的需求熟视无睹;儿童在这样一个缺少爱与善的社会环境中成长,也造就了儿童冷血的性格与暴力倾向。作为一名犹太人,在二战刚刚结束时,尽管反法西斯主义的战争已经获得胜利,年幼的品特和他的犹太同伴们仍时常遭受到其他人对他们的仇恨和攻击。同时,在1949年时,品特两次拒绝服兵役,并为此缴纳了高额罚金。对待这样缺乏公共伦理并丧失了正当秩序的扭曲社会,品特用自己的方式孤身应战,同社会制度做斗争。
对于听命于人的杀手,班和格斯对于他们的上司处于何方,是什么人士,连他们自己都不甚清楚。按照上司要求,班和格斯只能在黑夜里出门,到达的指定地点是一个连窗户都没有,关上门就成了四面密不透风的地下室。作为杀手本身,在执行任务时都惶惶恐恐,担惊受怕。在指令到来之前,他们只能与世隔绝,坐在房中,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任何事情。而这间地下室也并非是能让两个杀手能安心等待的地方。房间里除了两张床,没有煤气,没有火柴,厕所无法冲水。两人仅有的食物就是馊了的馅饼,融化的巧克力,已经酸了的牛奶和发霉的饼干。“被统治者除了对权力统治的外在服从外,还应当内在地对权力政治具有发自内心的不可动摇的信任和身后持久的忠诚。如果缺失这种忠诚和信仰基础,那么权力的统治只是一种赤裸裸的暴力,服从也只是一种被动的、毫无效率的消极对付。没有激情,缺少双方内心的交流和对话沟通,权利统治就缺乏可靠的基础。”[4]在《送菜升降机》中,隐藏的幕后指挥者除了行动前给予指令之后便再无发声。被控制的杀手班和格斯在无尽的等待中陷入了未知的焦虑和恐惧中。既与外界隔绝,又缺乏物资,两人漫无边际,前后不搭的对话更显示他们的内心已经对上层权力统治的信任发生了动摇,并对自身的安全感到不确定。他们除了在房间中消极被动等待指令的到来,别无选择。杀手格斯更是直接表示:“不,说老实话。近来他似乎不太考虑我们的日子过得舒服不舒服了。”[5]
门下莫名塞进的12根火柴和突然下降的送菜升降机,无疑增加了两名杀手的危机感与恐惧感。他们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一切安排。没有煤气,火柴毫无用处。而送菜升降机不断地传送楼上点餐的纸条下来。从炖肉排加炸薯条和西米布丁,到肝、洋葱和果酱饼,这些复杂的餐单都让人不禁疑惑,楼上是餐馆吗?那为什么负责准备食物的地下室里什么都没有?究竟是有人在试探两名杀手,还是楼上的餐馆真的来了客人?这一系列的问题同样困扰着班和格斯,并引起了两人极度的恐慌。他们把身上仅有的食物统统放在升降机上,同时预感到会有事件发生,于是整理服装和枪械,做好行动准备。此时,格斯的抱怨再次道出了大家的疑惑:“他干嘛还不来联系?我觉得我已经在这儿待了好些年了。我们从来没有让他失望,是不是?我们从来没有让他失望。......我们很可靠,对不对?”[5]格斯的话明确体现了下属对上司已经产生了怀疑和不信任感。“个人只有在自觉地使自己服从于权力而不是权力强制个人服从时,权力才具有道德价值。”[4]上下级之间缺乏真诚的沟通,只有单一的命令和服从关系。上司从不考虑下属的物质生活状态,只关心他们是否忠诚,是否按照要求完成任务。这种缺乏伦理关怀的权力统治必然会导致下属的动摇和消极对待。因此,可以窥见,剧中这一杀手组织的存在是缺乏道德价值的存在,除了用权力强制杀手服从命令外别无他法。这种统治方式必然会引起下属的动摇与不忠诚。
同为杀手的班和格斯,作为剧中仅有的两个人物,在封闭恐慌的环境下共同行动了多次,按常理说应该是统一战线上的好搭档、好伙伴。然而,从两人的对话中却感受不到这样和谐的伦理关系,有的只是彼此的前言不搭后语和相互猜忌。剧情一开始,便是本悠闲地靠在床上看报纸,等待行动指令的到来。与之相反,格斯始终处于一种焦躁的状态。一会儿反复穿鞋脱鞋,一会儿试图和本讨论本次行动任务,一会儿又在抱怨房间里设施不齐全。这一切都被本归结为由于格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所以才会开始对行动感到“厌倦”。[5]两人对待行动的不同态度,预示着两人的命运结局会有所不同。本习惯于盲目的服从一切指令。上司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既不质疑也不思考,甚至牺牲自己的搭档,看起来是个令上司放心的杀手,因此上司安排做任何事情都由本来发号施令。他命令格斯去烧茶,检查从门下塞进的火柴,回避格斯关于组织行动的许多问题,并且尽全力毕恭毕敬地去满足楼上的点餐要求。与之相反,格斯完全不安于现状。他的焦躁与不断发问,展现出他对现状的不再满足,求助于搭档的帮助,甚至对上司无理命令的质疑与反抗。在机械地重复了班所说的一连串行动命令和要求之后,他发出疑问在看似荒诞的剧情中却存在着合理性:“要是他知道没有煤气,干嘛还要给我们火柴呢”?“你说过拥有它的人搬出去了。那么是谁搬进来了”?“他干嘛要玩这些把戏”?“我们是经过考验的对不对”?[5]通过疑问与思考,格斯似乎识破了上司的意图,这一系列荒诞的情节不过是上司在检验他们两人。“在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中,几乎所有的暴政和各种野蛮行为,它的施虐对象最后总是那些弱小的个人。”[6]格斯正是意识到自己成为了施虐的对象,才试图抗争。然而对方的力量太过强大,上司也通过“考验”认定格斯是个不“听话”的手下,决定让“听话”的班来执行杀死搭档的任务。毫无人性可言的杀手组织,即便对于经过考验的,值得信任的手下,依然要选择只服从命令,没有任何自我的杀人工具,排除一切可能试图反抗或推翻暴政的个体。
胡绳曾经说过:“惟其尊重自我,才能觉得自己必须堂堂正正地生活与思想,发挥自己的存在的价值,这样才能算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奴才。奴才俯仰随人,不觉得自己的存在价值,也不去独立地有所思想与感觉......他都不能算是一个独立的人。惟其尊重旁人,才会承认旁人也有旁人的感情、要求、思想、意见种种,正如我们自己一样,......所以必须尊重自己而又尊重旁人,也就是自己不做奴才也不把人家当做奴才,才能算是民主的精神”。[6]在剧中,地位较高的班正是放弃了自我,选择做一个无条件听命与人的工具,所以他才认为自己的搭档也应当无条件服从上级并听从自己的指令,停止抱怨,停止怀疑,停止反抗。品特在剧中把这种可怕的政治力量通过荒诞的方式揭示出来,展现了严重缺乏伦理关怀的同事关系以及在整个政治伦理失衡的社会环境中,个人逐渐失去尊严与自我,安于现状,并无条件忍让不正当的统治方式。
人们观察事实并用“对和错”的标准进行衡量,权力政治的黑社会最终要走到道德判断的高级法院面前。伦理道德对现实政治行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更进一步,人们拒绝政治中邪恶的一面……[4]现实社会中权力政治以及社会中所出现的黑暗行为正是激发了一部分人群的伦理觉醒意识。品特正是选择了拒绝政治中所出现邪恶面。年轻时拒绝参加战争,到年老时依然积极评论国际政治,同时在文学作品中以荒诞的方式揭露并嘲讽了现实社会中出现的种种违反伦理的政治行为。“……整个社会,即一切社会组织、企业、政党、团体等等,必须把尊重和保护每个人的生存权利、人格尊严和自由,作为其全部活动的出发点和归宿”。[6]唯有从尊重个人出发,才能进而尊重一切社会组织和团体等等,最终构建一个政治伦理秩序和谐而规范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