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赖

林宵引

01

林贞凡真是个无赖。

那会儿学生都从家里带饭来，一起放在饭堂热，林贞凡顺手就把刻了江术名字的饭盒拿走了。江术穿着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梳着十分利落的中分，深深的眉眼在牛奶肤色下看得醉人，偏生眼神还带着几分凛冽，仿佛身边所有人事都不关己。

等到人都散了，立在角落里的林贞凡才向江术招招手：“喂。”

江术一眼看见的不是林贞凡，而是她手里的饭盒：“拿来。”

林贞凡抬起头，后退一步，把饭盒藏身后：“先把你家电话号码给我！”

给别人自己家的电话号码，这是一件应当慎重的事。江术想了想，说：“我家没电话。”

“那把你家地址给我，我给你写信。”

江术看定她，第一次露出冷漠以外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突然把林贞凡逼到墙角。低头凑近她，在她耳边嗤笑一声：“无赖。”顺手就把盒饭抢到手里，啧了一声：“饭都凉了。”

02

听说某人一旦开始出现在你的生命中，之后便中了咒，你总能频繁见到那个人的身影。尤其是，当你碰上了无赖。

“林贞凡！英语作业什么时候才能收齐？你又拖！我是脑子坏了才让你当课代表……”年过半百的英文老师抬了抬金丝镜框，原本晒着太阳的身子一下就转过来，站在走廊上厉声横眉。

林贞凡抱着一摞抄写本，纯色的连衣裙，眉眼弯成一道桥，蹦蹦跳跳地经过英语老师，笑嘻嘻地回了句：“报告老师！我以后绝对不拖！”声音渐渐远了，一闪身就先进了办公室。老师没说完的话突然就咽回去了，看着她消失的背影，莫名地消了气。

她在辦公室和其他老师打了招呼，问出月考的大致情况，吹着清脆的口哨走出来。正碰见江术靠在走廊边上，身旁是三两同学。她凑上去，佯装耳语，声音却不小：“听说你这回失蹄了。”身旁哥们儿看江术的表情瞬间变得微妙。

一句“关你屁事”还是咽下去了，江术一脸冷淡地回应：“林贞凡。”

“干吗？”

“你真烦。”

林贞凡看小说的时候，那些男主角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眼睛里都藏着些狡黠的笑意。林贞凡认真看了半天，他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啊。

而江术则开始发现，这个小姑娘简直就像狗皮膏药，见缝插针般出现在他现在拥有的每个瞬间。

03

打照面的情况经常有，但林贞凡站定在他面前时，是荷花节的前一天。无垠的荷花池可以说是小城悠久的地标。每逢盛夏都会举办声势浩大的荷花节，招商引资，并宣扬自古传承的中华文化。

林贞凡手里举着一个新鲜的莲蓬，缀着大颗的莲子，递给江术：“我逃课去摘的，给你。”江术哭笑不得，逃课还这么理直气壮？

林贞凡斟酌半天：“听说明天荷花节，我们学校会有代表去表演节目。”江术点头。林贞凡又问：“那明天你们学生会的忙吗？”江术摇头。

“那你明天就没事啦？能不能……”

江术打断她：“不能。我得准备早餐。”林贞凡心想，大概是替学生会同学做后勤，便自告奋勇：“要几份？”

“一份就行。但是凌晨四点钟就要。”

“那包在我身上！但是你得答应陪我去看花。”

生在荷花的故乡，花还看不够？江术白了她一眼，随意应了声。

04

让林贞凡心凉的是，江术接到三明治的下一刻，就转手递给了一旁穿着白色汉服的李念欢——姿态慵懒地坐在古筝边弹奏的李念欢。

原来要表演节目的就是她啊，听说和江术是学生会的金童玉女。是很美呢，白衣胜雪，一曲古音引人入胜。男生都会喜欢她吧？但不知怎么回事，肚子里一股闷气。

回想起凌晨三点，天黑得透透的，早餐店门户紧闭，林贞凡只好爬起来自己煎蛋烤吐司片。煎蛋实在难搞，对于一个厨房杀手来说。她煎焦了三个蛋，自己全吃了。滚烫的油多次溅到手背，也都来不及找芦荟胶抹。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事情，你费尽心思做出来的东西，别人随手就赠与他人。但也是她自己要求帮忙做的。自找的。

李念欢表演结束，江术才找到林贞凡。江术等了李念欢多久，林贞凡就等了他多久。

“走吧，去看花。”江术身边站着李念欢，近看她的表演妆容真浓。林贞凡一声不吭地走在前头，全没了往常的活力。

去的是一处清代遗址，旧白墙圈住了一个家族的兴衰，往外是一池荷花，开得圆满，却并未红得热烈，都是极淡的粉白色，和林贞凡的心境一般。

李念欢有些不满：“这边的荷花开得不算好，没意思，回去吧。”林贞凡心里原本就堵着，从这句话开始有了宣泄口：“只有大红大艳的荷花才算美，就太俗气了吧。”

噎得李念欢说不出话。江术看着林贞凡，忽然失笑。但其实，人各有好，林贞凡却给忘记了，你爱热烈的花色，我爱寡淡的清气，何来高下之分。喜欢一个人，也是一样的。

05

无赖突然变得没那么无赖了。江术有点意外，偶尔也会觉得无趣。不过最近学生会纳新工作比较重，很快便能转移注意力。更让他意外的是，差不多一周没有好好见个面的林贞凡，竟然来参加面试了。

她成绩向来优异，笔试顺利过关。不巧的是，李念欢是她的面试官。

江术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学弟吹牛皮，眼风却不时往林贞凡那边扫。李念欢竟然十分温和，把新人杀得片甲不留的惯例也没用上。

林贞凡很快就在学生会打酱油了。哦，那叫从基层做起。学校最近严整风纪，学生会干部轮流执勤，早晚自习时间都要巡逻，抓迟到、早退和玩手机的。

李念欢语重心长地嘱咐林贞凡：“贞凡，你是新人，要勤恳一些，老师才会看重你的。”

于是原本隔两天才要值一次勤的林贞凡，每天都要牺牲自己一部分自习时间，去巡逻。李念欢说得也有道理，想被老师看重，和江术站上一样的高度，就要比别人更努力啊。林贞凡心想，其实李念欢学姐人还挺好的。每天都执勤，就有和江术并肩的时候了。

这天林贞凡不顾老师脸色难看，请了假就去找江术巡逻了。倒是江术有些愣住：“还真是为了学生会工作，书都不读了啊。”

“我哪有？”

“听说你们班今晚讲那套很重要的考卷。”

林贞凡不答话了，江术也没多问，两人一路走到小广场。这大概是校园里最浪漫的地方，总是能招来许多萤火虫，微弱的光像星光忽闪，恋人的眉目间就留下了永恒的瞬间。

走在前头的林贞凡忽然急刹车，背过身来，正撞到江术胸膛。江术愣住了，疑惑地看去，哦，有对小情侣。他赶紧出声喊道：“同学，约会换个地儿，这里不让的。”

小情侣一溜烟儿跑没影了，林贞凡结结巴巴地抬头看江术，半天憋出一句：“你怎么能把人家……”

“赶走？”江术挑眉，“我们这是在工作。”

林贞凡恍惚了一下，江术的话仿佛是耳旁风，她只顾看进他的眼睛。和从前一样的眼神，脸红心跳的只有自己而已啊。林贞凡懊恼地先走了。

江术离她渐渐地远了，在后头慢慢地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手掌轻轻放在自己的胸膛。

怦怦。怦怦。

刚才那一下撞击，好像让他猛然间窥见光年之外，行星热烈相撞的光芒。也是忽然间，江术明白了，为什么古板苛刻的隔壁班英语老师，会总是对这个小姑娘宽容。

06

转眼间，距离林贞凡进学生会打杂已经有小半年了，工作努力，学习也尽量不落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唯独江术，像是水火不进的一堵墙，让林贞凡止步其外，心又痒痒。

李念欢学姐学业更紧了，而且有一份兼职要忙，便从学生会退出，说是要把表现的机会留给学弟妹。林贞凡正好就是这学弟妹中的一员，她的努力老师一直看在眼里，便顺理成章地被推荐顶替李念欢的职务。

当初李念欢学姐在职时把工作都推给林贞凡，她有多轻松，大家都看得清楚。除了林贞凡这个傻瓜。江术看着比从前更加忙碌奔走于工作和学习之间的林贞凡，叹了口气：“林贞凡这个傻子。”

可她偏偏就像一颗活跃的小星球，热情烧不完。这样的人其实挺好的，一旦喜欢上一个人，会把对方长长久久地烙在心里吧？江术承认，其实自己特别自私。

07

年末将至，学校组织了元旦晚会。文艺部必然冲在最前。林贞凡就这样领着学弟妹们冲在晚会准备的最前线，像旋转的陀螺，终于等到休息的间隙，还得写完一张地理卷。

江术也尽自己全力帮她，尽管不在同一个部门，却一个人使出好几个人的才智计谋。好像也没什么别的能帮了。

林贞凡那段时间骚扰了好些个远方亲戚家的设计系哥哥姐姐，请教好的创意，再一个一个和江术商量着可行性。谈起工作的林贞凡认真严肃得简直像一尊雕像。江术总是别过脸去，偷偷笑一会儿，回过头便被林贞凡怒视。

这样的时光结束在晚会那天。元旦晚会史无前例地顺利，听说好些个出名的学霸都被同学鼓动，走出教室，欢聚晚会。要说有什么不太完美的，就是尾声后没多久便突然停电了。雷雨也是那时忽然落下来的。

收场的工作人员比较辛苦，但校方十分肯定学生会这次的努力。所有的事物看起来都没什么差错。

08

江术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看见林贞凡的了，晚会结束后便没见她身影。他去小卖部买了杯热粥，这么冷的天，小姑娘忙前忙后一定冻坏了。打着的旧伞是向小卖部老板借的。万一她淋雨了呢？

突然伞被人一下撞翻，落在地上，热粥也洒开了，一下泼到了对面人的身上。那人一下子就哭了。借着昏暗的路灯，江术看清了，是林贞凡，被冬夜的冷雨淋湿。她眼睛肿得不行，红得像一只委屈至极的小兔子。

“怎么了？”江术出口的话突然也有些哽咽，边拿冰凉的矿泉水倒在她手背，给她消肿。

“疼。”

“那怎么哭了这么久？”

她避而不谈，只问他：“能陪我去游乐场吗？当作是送我的礼物。”

平白无故要什么礼物，女孩子真是闹腾。江术皱眉：“到底怎么了？”

“去坐摩天轮，好吗？”

他心里没来由地一惊，脱口而出，不去。

她甩开他的手，他就看着她在雨里跑掉。

09

第二天没见到林贞凡的身影。哪里都找不到。他也不好去问她的班主任，也不好去问她的同学。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全年級的人都知道林贞凡喜欢她，他多问任何一句，都是一种无形的回应。

他去学生会交材料，脚步突然顿在门口。

李念欢正在和一个学妹交谈：“谢谢你们上次给我办的生日会，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惊喜了！学生会真是个温暖的小窝啊，要离开了好舍不得！”

“没事啦，学姐以前那么照顾我，工作都给林贞凡做了，我真的特别感激学姐，不然我怎么保持成绩呀！”

“别这么说，贞凡现在不是当上部长了吗，她当初那么努力也是应该的。”

江术把资料攥紧，往回走。对于她们的聊天，他一点都不意外，他在意的是其他事情。他一路飞奔到林贞凡的班级，拎起林贞凡的同桌：“你知道贞凡的生日是几号吗？”

“不就是昨天嘛！你不知道？对了，贞凡好像转学了……”

“她就这样撂下文艺部的工作，转学了？”

“嗤，不是有个女生随时替代她的位置吗？”

江术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男生的嗤笑声无限地放大，贯穿双耳。为这些人担下重任的林贞凡，被这些人忘在脑后的林贞凡。

喜欢着他的林贞凡，就这样被人踩在脚下，抛在脑后头。而他，也没有拉她一把。江术忽然想起她第一次来找他的那天。

怎么就没把电话给她呢？她万一想找我了，怎么办啊。

10

距离林贞凡离开，已经好几个月了。老师们都没有她的消息。真奇怪啊。江术趴在桌上，闭上眼，忽然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两颗行星在浩瀚的宇宙中，就那样轰然撞击，但整个世界都是静音，只能看到光芒一下盖过了黑暗无边的视线，处处都是绮丽的光。

怦怦。怦怦。心跳一下比一下激烈，那些四溅的火光和心跳一般，毫无章法。林贞凡，我好想你啊。

11

“儿子啊，你终于退烧了。”

江术睁眼的一瞬，嗓子哑得没办法，只好停下发音，听医生和爸爸交谈。

“你儿子真是命大，烧那么高还忍，这肺炎要是没及时治好，青春年少就白白没了。”

“他之前精神方面出了些问题，大概是意识不到自己发烧了，晕倒才送来治疗。”

江术闻言，差点脱口而出“你才有病”。想了想，是自己亲爹，算了。

出院休养了几天，他觉得状态还行，把书都装进背包，却被爸爸叫住了。

“儿子啊，转学手续都给你办好了，这段时间你放松放松，玩得开心点。”

江术皱眉：“怎么突然……”

爷爷拄着拐杖从门外进来了，手里举着一沓报纸。爸爸把爷爷的报纸都拿下来搁在桌上，把他扶进屋里：“爸，都说了，等送报的自己来嘛，不用您亲自去拿。”

爷爷瞥了他一眼：“送报的不知怎么回事，好几个月没来了。”

“那是因为我退订了！”爸爸说完，看了江术一眼，扶着爷爷进房间说话去了，顺便交代江术照看炉子上炖的肉。江术等他们进去，先收拾桌上的报纸。处女座就是这样，不把屋子收拾利落，心里不舒服。

是几个月前的报纸，置顶的文章配图很美，是小城唯一的摩天轮。

文字却触目惊心。江术碰到报纸的指尖都冰凉，难以置信，像是在看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故事里，一个姓林的女生，在大雨的那个夜晚，和喜欢的人一起到了摩天轮底下。她喜欢的人很怯懦，有惧高症。但她太想坐一次，透过高空的玻璃窗，看缓缓流动的夜景。她很安心，因为心上人就在地面上，等着她降落。

报纸一旁还有记者写的“阴谋论”。据说林姓女生的同校李学姐，就在游乐场打工，那天工作人员察觉到了摩天轮的故障，却仍旧让它启动了。因为大雨，又值深夜，只有林姓女生一位游客在上面。

江术的体温一寸一寸地流失，不可置信地反复看着那则报道。她果真降落了。她的生命止于那个燈光流动的元旦夜。

12

“江术！快上来！”

“不行，我真的恐高，有一次爬到山顶，俯瞰的时候就晕过去了。”语罢，捂住自己心口。

另一只手，轻轻握着林贞凡的，而他即将和她告别。

“陪我呗，就这一次好不好？”

“你真烦。”这回眼睛里，是确确实实的笑意。他就看着她无奈又稍许雀跃地，独自坐上了摩天轮。没事啊，我在这里等你呢，我又不会跑掉，是吧？

李念欢突然路过他身后，笑得楚楚动人：“江术，元旦快乐啊。”江术没回头，只顾着往高处看：“嗯，元旦快乐。”

他的小姑娘，为很多人付出，又被很多人遗忘，怀揣着美好的心愿，正一点一点向高空前进，一点一点地接近无垠的夜空，真美。人啊，各有所好。这句话真是没错，他傻站着笑，看不见一旁李念欢复杂的表情。

随即，轰然巨响。林贞凡坠落了。

13

爸爸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江术已经泣不成声，痛苦地蹲在地上。爸爸转身就要去屋里拿药，却被江术拉住了衣角：“没事，没事的……”

爸爸蹲下身来，心疼地把手覆在江术的背上，轻柔地平定他的情绪。等他稍微安定一点，呜咽的声音也渐渐止住。

爸爸惦记着炉子上的炖肉，又安抚了几句，转身去忙了。江术站起来，盯着报纸上那张摩天轮的图片，除了无止境的悲伤，莫名地还有些生气。

林贞凡，也就只有你了。强硬地进入别人的生命，又毫不留情地离开。

江术眼眶红着，心里空落落的。

“真是个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