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星
在现代文化和消费主义的冲击下,这里留下的,已不再是一条清澈见底、鱼儿可以畅游的沱江。留下的,不再是一座幽静、闲适和极富历史感的古城了。
因为普遍是双向两车道,在凤凰县城开车,即便掉个头也能让整条马路迅速出现“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场景。节假日,这种现象更为突出。
驶出县城,境况也不会因此好转。从凤凰县城驱车前往30公里外的铜仁凤凰机场,会经过凤凰县阿拉营镇,镇上道路狭窄、破败不堪、尘土飞扬。
所幸,随着车辆进入和凤凰交界的贵州铜仁,这种境况就消失了。这时,司机们像憋急了尿的家伙,终有了酣畅淋漓的释放机会:摇下车窗,油门一轰,伴随着劲爆的音乐声,车子在铜仁双向6车道、8车道上飞驶而去……凤凰被远远甩在身后,一如她当下的处境。
“涅槃”之后
重庆、贵州、湖南、湖北交界地带,被称为武陵山区,除了汉族,这里还聚集着苗族、土家族、侗族等大量的少数民族。行政区划上,他们属于不同省市,但其在发展基础、文化、语言和习俗上,都较为相近。因此,这个片区内的人们对隔壁或邻居的发展,有着天然的敏感和切肤的体悟。
拥有1700多平方公里的凤凰地处武陵山区,她是湖南湘西州下属的一个县。和武陵山区的其他县一样,凤凰是个“八山一水一田”的山区县。但因发展旅游后,这个边城早已不是“身在山中人未知”。
从沈从文的《边城》、黄永玉的画作,到“南方长城”、国民政府总理熊希龄的故居,人们对凤凰有广泛认知。正是基于这些历史和人文资源,当周边很多县份还在默默耕耘农田时,凤凰就大力发展旅游了。南来北往、成百上千万的游客,将曾濒临破产的凤凰拯救了出来。一组数据可看出其中变迁:1999年,凤凰县旅游门票收入只有128万元。但引入社会资本市场化运作后,2002年门票收入跃升到1560万元。随后,旅游一直成为凤凰一道靓丽而独特的风景。
2003年,旅游成为凤凰县的支柱产业。2006年,旅游成为凤凰县的主导产业,一直延续至今。2016年,凤凰县旅游收入120亿元,全县接待游客1380万人次。
但和沿海城市比,凤凰的经济算不上光鲜。2016年,凤凰县实现GDP79亿元,这还不及东莞市虎门镇经济总量的1/6。这年,虎门镇GDP近500亿元。
但和当初处境比,凤凰的成绩不小。20年前,国家对烟草进行政策性调整,以烟草一业独大的凤凰县陷入困境:随着凤凰烟厂关停,和烟厂关联的企业相继倒掉。凤凰也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财政过亿的“湖南四小龙”之一的高位上,被推入到需要救助和帮扶的“特困户”。2000年,凤凰财政收入只有2200多万元,入不敷出的现象突出。
随后,旅游发展超乎想象。2012年,凤凰确定的旅游发展目标是:力争到2017年实现接待游客能力1000万人次以上,实现旅游收入80亿元以上。这个目标到2015年就已提前完成。
自己和自己比,过去16年,凤凰实现了“涅槃”。但涅槃之后,烦恼和挑战也与日俱增。
烦 恼
16年前,凤凰刚发展旅游时缺乏经验,也低估游客对凤凰的热情。旅游起步那两年,黄金周的凤凰,满城尽是找厕所、找吃饭和找住宿的人,古城里人挤人。為此,公职人员全员上阵指挥交通、疏导游客,甚至开放办公场所让游客打地铺。没找到合适场所的游客,只好在车上过夜。
面对蜂拥而至的“闯入者”,凤凰缺乏足够经验和办法。这正如凤凰县原县委书记张永中形容的那样,“就像家里没有装修好,突然来了一大批客人,怎么办?只能一边招待好大家,一边赶紧收拾好自家。”
不过,16年过去后,凤凰的问题非但没解决,原有的优势也在进一步丧失。凤凰正面临如何转型和发展的焦虑。
每年5至10月份是凤凰旅游高峰。高峰期,当地公职人员还需充当交警,上路指挥交通、疏导游客—这和十多年前刚发展旅游时的场景一样。当地官员告诉《南风窗》记者,“太忙了,家庭关系因此产生不少矛盾。”
公职人员忙碌是值得肯定的,但如果说当初因规划欠缺,面对“突发”情况不得不占用公职人员的休息时间来维持秩序,是可以被理解的话,但十多年前出现的问题,十多年后还成为问题,这是难以被理解的。
从地方治理角度来说,产业的发展如果靠侵占公职人员的休息时间来维持,尽管奉献精神可嘉,但这一定不是科学的治理办法。
问题还在于,直至今日,凤凰依然没有办法解决这座小城的拥堵问题。要命的是,十多年发展以后,县城道路两旁和景区已“长出”很多商铺和住宅,这让凤凰未来的城市规划、道路扩建和拆迁,带来巨大的成本。新一轮城市竞合中,这无疑让凤凰难以像周边其他县一样轻装上阵。
此外,和周边铜仁市松桃县、碧江区等区域相比,成为著名旅游景区十多年后,在消费主义和个人主义等现代文化的刺激和“洗礼”下,凤凰已很难再保持十多年前的人心了。凤凰的人心、欲望和当地物价一样,正步步高涨。这对凤凰未来的发展提出巨大挑战。
在外界看来,旅游至今是“富民不富县”的行当。纵观全国,旅游能做到像杭州西湖一样,尽管不收门票,却可以由此拉动整个城市吃、住、行等各类消费、延长旅游产业链条,进而真正成为地方经济发展的支柱,而不仅仅是依赖于门票经济获得发展的,毕竟是少数中的少数。
即便丽江,其发展也还得依赖于门票经济,最终富起来的,主要也是那些在商业旺地有铺位的极少数房东。旅游景区白热化竞争后,不断助推着景区铺位租金的步步高升,这使经营者不得不在经营次品和坑蒙拐骗中,牟得利益空间。
不过,旅游景区经营者和原住民不断扩大和扭曲的欲望背后,和他们身处的生态有关。以凤凰为例,旅游经济上带来小发展的同时,同样助推当地物价的大飞涨。
他们的生计
凤凰县财政局提供的数据中,《南风窗》记者发现,旅游对当地居民就业的贡献率占5成左右。不过,和1700多平方公里的凤凰县相比,凤凰古城的核心区只有0.91平方公里,在核心区有临街、临江铺位或门面的,是少数中的少数。这些人生计不愁,因为一个临江铺位的租金,一年有30、40万元。但对绝大多数村民而言,生活并没有因旅游带来改善。相反,因为旅游,很多人的生活受到影响,直接的是:出门堵塞了,周末或黄金周,出门只好选择步行,连上个厕所都不方便。此外,物价飞涨。
在凤凰,一斤猪肉价格和一线城市没什么差别,目前凤凰的猪肉价格是每斤15至16元,贵时,18元一斤。青菜一斤3元左右。
和湘西州委、州府所在的吉首比,凤凰县物价也高得明显。一份早餐,凤凰通常是10元至15元一份,但吉首是8元一份。打的起步价,湘西州的很多县是3元起步,凤凰和吉首一样,是起步价5元,但吉首是3公里跳表,凤凰1.2公里就跳表了。
更明显的是房价。凤凰新盘一平方米3500元,但吉首的新盘每平方米普遍比凤凰低700至800元,很多凤凰人只好到吉首买房。
物价高涨背景下,坊间对凤凰的调侃是:好女不嫁“凤凰男”。因此,在这种背景下去批评当地人的人心不古、市侩、精明和商业化,是不公平的。毕竟,对游客而言,他们即便被迫的“高消费”,但这种高消费也不过是一两次或几天的时间,而对原住民来说,这或将是他们一辈子的生存常态,这种高消费常态的出现,正是在一波波游客的助推下产生。所以,有时,游客也需要换位思考:今天,景区的高消费,究竟是谁坑了谁?
看起来,旅游的发展对带动就业功不可没,但留在当地就业的年轻人不多。因为当地几乎没有工业,而农田收益很低,加上人均耕地少,在凤凰打工的也只能从事服务业,但在餐馆或酒店前台打工,月收入不过2000元。
和很多地方一样,凤凰很多当地人也选择外出务工,一来外面的收入更高,二来可以逃避当地常年的高消费。
官方统计数据佐证了当地居民的生存状态:2015年,凤凰县城镇居民年可支配收入才1.9万元,但同期,周边贵州省的松桃县、碧江区(原县级铜仁市),其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都超过了2万元。
未 来
表面看,凤凰名满天下,但她的未来是沉重的。热闹和喧嚣的背后,邻省同属武陵山区的兄弟县,则在消无声息中开启一轮又一轮的狂飙突进。这种认知,首先源于道路、高铁等看得见的基建,同时在新城建设的风貌中,也个性张扬地呈现出来。
在铜仁坐出租车,当地司机毫不掩饰自身的自豪感,一位出租车司机告诉《南风窗》记者,“5年前,我们感觉吉首比我们铜仁好,比我们漂亮,因此经常去吉首玩。5年后的今天,我们感觉吉首不怎么样,已经比不上铜仁了。凤凰就更不在话下了。”
在一次组团到“邻居家”的走访调研中,凤凰县发改局副局长吴志勇拍下了铜仁市碧江区的一份红头文件。3月初,在凤凰调研期间,吴志勇打开手机出示给《南风窗》记者看,他说“都说国家政策是一样的,但实际上,他们的步子迈得更大,出台政策的尺度比我们宽得多。”
说着,吴志勇边展示边念道:“凡与园区企业签订劳动合同的双职工家庭户,可免费居住碧江经济开发区配给企业的廉租住房一套。”、“凡夫妻双方均在园区企业服务1年以上,且户籍已经迁入碧江经济开发区的员工,可在碧江辖区购买廉租住房一套。新建的城区廉租住房售价为步梯房960元/平方米、电梯房1260元/平方米……一次性付清房款的,每套优惠5000元,5年后可按相关政策办理上市手续。”
念完后,辦公桌前的吴志勇,沉默了。背后,是当地官员关于凤凰未来的深深焦虑。良久,吴志勇说,“10多年前,铜仁姑娘以嫁到凤凰为荣,今天,一些公务员常以自己的子女能到铜仁工作为荣。”背后的原因是,铜仁的公务员收入高,同级别的,至少比凤凰每月高1000多元。其次,子女在铜仁上班,也很近家。再次,湖南的教育基础较好,考试竞争较激烈,贵州相对好考。
3月6日下午,和凤凰接壤的铜仁高新区办公楼里,铜仁高新区党工委委员、组织人事部部长李跃槟乐呵呵告诉《南风窗》记者,“最近几年,凤凰籍的公务员越来越多了。”同样情况也出现在铜仁发改委等部门。
人才流动的背后是这些区域的崛起。在西部大开发政策的力推下,特别是2012年国务院出台专门针对贵州发展的《国务院关于进一步促进贵州经济社会又好又快发展的若干意见》文件后,贵州飞速发展:2015年年底,黔桂交界的望谟县通上了高速公路后,贵州因此在西部12个省(区、市)中,第一个实现县县通高速。
对铜仁而言,基建在过去五年也是突飞猛进。5年前,铜仁的高速公路只有28公里,5年后的2016年是近600公里。铜仁市发改委工作人员向《南风窗》记者介绍,今年铜仁又新开工26条,未来5年,铜仁的高速路将达1100公里。
冷静观察和凤凰接壤的松桃县、碧江区,我们发现:2016年,凤凰县GDP79亿元,财政总收入10亿元。同期,松桃GDP则是121亿元,财政总收入11.7亿元。碧江区的GDP是150亿元,财政总收入32亿元。
在两地走访中,凤凰主要谈如何发展全域旅游,铜仁则谈如何通过大项目推动大发展。2016年,凤凰完成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60亿元。但同期,松桃和碧江的投资额均是凤凰的四倍及以上:松桃完成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238亿元,碧江区是286亿元。
两地发展态势的差异,两年前官方就已公开承认。2015年,当时的湖南省领导在全国两会湖南代表团开放日活动上表示,湖南的区位“不东不西”,有些国家政策享受不到,发展压力比较大。湖南省一些与贵州、广西、重庆接壤的地方,因为转移支付多等原因,希望脱离湖南,到压力比较小的省区去。
今天的凤凰古城,当地劳动力阶层还在往外跑,知识精英也以到邻省做公务员为荣。在现代文化和消费主义的冲击下,这里留下的,已不再是一条清澈见底、鱼儿可以畅游的沱江。留下的,不再是一座幽静、闲适和极富历史感的古城了。
那是一座在年轻人不断喧嚣和释放中,物欲节节攀升的古城。将来,这会是一座让底层人艰难喘息和急需逃离的古城吗?凤凰需要思考,但需要思考的,又不只是凤凰本身。